第九回 宁不屈娇娘斥怒夫 黯伤心契友焚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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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风雨相侵错海棠。花袖盈盈轻抑扬。幽幽一缕香。是谁拚耍狂。 待回到丹景楼时,已然入夜,堂前已在忙碌。久宣来迟,难免被香娘数落几句,只搂紧怀里春大王,还不敢与香娘说,低头等她骂完,速速回房藏下猫儿,倒了碗水放在地上,还悄声道:「大王莫要作声,明日再带你去见此处主子。」一抬头,却见桌上放着一把纸伞。 原来是紫云走得匆忙,遗落了伞,青衣见之送来久宣房里。久宣见了伞,更是过意不去,想要摘下扇上铜香球来,明日与他亲自送去赔罪,谁知低头一看,那扇坠早不知何时被扯断了,更不知落在何处。 久宣匆匆换了身衣裳,正要往主楼赶去,却想起银杞来,迟疑片刻,转而往磬院去。磬院本住着瑜之、元之、珅璘三人,恰多出来北一间,银杞当红,月前香娘便让银杞住进去。此时瑜之、元之都不在,却见珅璘立在银杞门前,朝内轻唤,听得身後脚步声才回首来看。久宣问他这是怎了,珅璘回道:「昨夜至今未出来过,方才好似听见他喊了两声,过来问他,他又不搭理。」久宣听罢则扬声道:「银杞,你若不作声,我就进来了。」才闻银杞隐隐回了甚麽话,却听不清,久宣担忧他,自顾推门而入。 室内未有点灯,隐约听得银杞惊呼了声,久宣与珅璘相视一眼,摸索着点亮灯火,才见床上银杞卷在被褥里,严严实实,颤颤抖抖。久宣吃了一惊,未想银杞病得如此厉害,伸手探去,却被银杞躲开,只好问他可有发热云云。银杞只答道稍有发热,便不多话,恁是珅璘此等淡漠之人,见状也怜他问道:「傻银儿,何苦忍着这病?」 银杞泪眼蹙眉看着二人,却只咬着唇不说话,久宣便道:「我去教人送些清热的来,珅璘,今夜请你照看他些,喂他点汤水。」珅璘颔首,银杞却急唤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久宣轻嗔道:「你犟甚麽?子素为你忧心不已,你却这般做作?」 本道搬出子素名字来,能教银杞听话,谁知银杞依然不依不饶,非要逞强,还要赶了两人出去。久宣气结,悄声与珅璘道:「罢了,反正明日才能去请大夫。我且将你牌子翻去,劳你今晚多留意。」 一夜无甚该话事,翌日久宣打发开弟去寻大夫,绕到案後,椅上置着个镂空小箱,久宣自缝隙间往里看,春大王正在里面睡得香甜,似乎感知久宣偷看,也悠悠睁开眼来。久宣笑笑打开盖子,取布子给春大王又擦拭一回,才抱到怀里道:「你个小妖倒也乖巧,未曾乱唤乱叫。随我去罢,能不能留下,就看你造化了。」 往欣馆一路走去,才到月洞门处,就听得几人笑声。寻至中堂,只见五人围在六方桌旁,桌上两副桃花小娘牌,香娘、尹师傅、文染、玉安正赌牌运,青衣未有入局,在旁侍茶。香娘抬眼瞟了瞟久宣,自顾抹牌,恰抹了一页涂金的,嘴角得意扬起。这涂金纸牌一页顶俩,果不其然又过片刻,就见香娘凑得三页相同幺头,开得金和,这才抬头问久宣道:「站半天了,也不说话?」 此时轮到文染抹牌,青衣凑身过去看看,久宣不敢拿春大王之事搅牌局,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见了就先问道:「青衣怎不玩两手,莫不是都输光了?」 青衣无奈苦笑,尚未开口,文染先抢道:「乾娘说青衣玩甚麽输甚麽,赢他都赢得不爽利,把我与玉安捉来了。」尹师傅也笑道:「青衣还真是坚持不懈地逢赌必输,就不为难他了。」青衣委委屈屈低声回道:「我从前有赢过的。」惹得香娘白他一眼,也忍不住笑,却才瞧见久宣怀中鼓囊囊地,问他是甚。 久宣这才抱出才猫儿来,捧在胸前,轻挠着春大王头顶,回道:「昨、昨日捡了只狸奴,想问问乾娘,能否养在楼里?」 春大王听他唤狸奴,似是有气,一口啃在久宣手背,软软绵绵,丝毫不疼,又被久宣挠得舒适,只伸舌舔舔,不咬他了,还抬起小脑袋看看久宣,娇叫一声。如此可爱模样,任谁看了也难嫌厌,果然香娘先是皱起眉来,半晌却搁下纸牌,招手道:「过来教我瞅着。」 久宣见香娘不怕,自觉十拿九稳,走近过去。香娘接过春大王,伸长着胳膊遥遥捧着,左看看右瞧瞧,看牠面相着实惹人怜爱,自是不忍驱逐。 玉安忙问道:「可取过名字?」久宣挠了挠鼻头,答道:「取了,唤冰笋海棠春大王。」 话音刚落,就见众人迷的迷、惑的惑,香娘失笑出声,久宣窘困补充一句:「王爷取的。」 春大王虽缩成一团毛团卷着,却也不抗拒香娘,香娘俯身将牠放到地上,就见春大王往青衣身後茶几跑去,在几底坐好,抬头看着诸人。香娘又道:「可莫教他把我那招财鱼吃了。」文染笑道:「乾娘放心罢,莲生可比春大王大得多了,这猫儿哪里吃得动。」 中庭池塘养着些鱼儿,中有一尾,乃是无心插柳而来。香娘从前着风师傅买水莲,买来往池中一放,才知花中匿着尾幼鱼,遂唤「莲生」。此鱼通体金黄,多年下来,已长得近两尺长,被香娘视作招财宝贝也似。 玉安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更担心莲生把春大王吃了。」 正说笑,招弟火急火燎跑来,冲进门便唤道:「不好了,楼外有人闹事!」香娘沉下脸问道:「是甚麽人?」招弟则道:「不知道呢,看似是谁家家丁,来了好多人,吵吵闹闹也听不清吆喝甚麽。」久宣奇怪道:「近日没有倌人惹事,能会是谁?」香娘则道:「缃尹,你同久宣去看看。文染、玉安,你们速去与其他人说,让他们莫要出去主楼前院处。」 招弟带头,领久宣与尹师傅循声走去,才到主楼後,已听得喧嚣吵闹。三人穿楼过去,几个小厮、护院正候在木门楼後,久宣让他们退後,低声道:「我且一人去问问,你们守好,免得被人硬闯。」说罢,只开一扇门,自己欠身走了出去,谁知尚未站好,先被人迎面泼来一桶冷水! 门後尹师傅见得溅水,急忙也走出来,见久宣愣在原地,忙扶着问道:「久宣,你可……」话未说完,只觉阵阵秽臭袭鼻而来,竟是泼了他一身泔水! 久宣气得发颤,强压下怒意、忍住恶臭抱拳而道:「不知各位乃是哪家夥计,来此有何事指教?且平心道来,咱各讲道理。」 为首一个粗鲁汉子上下打量着这俩美男子,极是不屑,遂朗声问道:「你们两个是甚麽人?叫甚麽名字?」久宣沉声回道:「在下蓝久宣,这位是楼里师傅,皆是此处管事之人。」 後头数人听言则起伏叫唤道:「不是他、不是他!」那汉子手里拿着木棍,直指久宣,喝道:「我们不找你,把那个叫银杞的,速速喊出来!」 久宣想道:「银杞最近病得厉害,怎麽招惹了这帮惫赖?」才想罢,突然心头一紧,有了头绪,暗自惊慌着紧,不安地看向尹师傅。尹师傅虽不解,但见久宣脸色如此也是惊愕,悄声问道:「怎了?」久宣则看向众人,再而问道:「诸位究竟是谁家人?何事要找银杞?」 那群家丁顿时炸锅,为首汉子叫道:「你这娼夫废话少说,不把那贱东西交出来,我们就自个儿进去找!」说着就要冲来闯门。久宣再无耐性,仗着门前几级石阶,一抬脚把他踢了回去,恶狠狠骂道:「谁家养得这麽一帮流氓无赖,在这儿拼强放泼?我蓝久宣今日倒想见识见识,究竟是谁家缩头乌龟,自己不敢出来,派你们这麽一窝龟孙来狗仗人……不是,狗仗龟势!」那汉子听他骂自家主子,更是气急,冲上来就要打人,久宣也是要跟他拼了,好在尹师傅拦着护着久宣,才不教他与那人扭打起来。可众人起哄蜂拥而来,他二人哪是敌手,久宣尚在叫骂,尹师傅暗道不妙,却听见门後一声女子厉喝:「都停手!」 身後木门吱曳而开,久宣回头,见是香娘,当下退到一旁,众家丁登时也鸦雀无声,各自往後退去。香娘气定神闲,施施而出,瞥见久宣一身狼狈,使了个眼色教他进去。待久宣走远,也不着急掩门,回过身来,目光在人群之上悠悠左右扫去,哼笑了声道:「我就是丹景楼老板,你们是哪家遣来之人、敢对我苏香娘的人动手?」 那汉子见来者不过是个美貌女人,却把大夥吓得後退,登时来气,挽着袖子扬着巴掌,就冲前叫嚣道:「老子今日不止打他,还要打了你这个表子,快把那个……」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自己脸上先被香娘猛地掴了一大嘴巴子,火辣辣地作痛,更是登时头脑昏蒙,愣住了!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汉子更是盛怒,嘶吼着扬手就要打回去。却见香娘丝毫不怵,反一步踏前,扬起脸庞、凤眼怒瞪,凌厉一声喝道:「你敢!」 这下真把个七尺壮汉唬得定住,那只大掌搞搞举着,不敢落下。香娘再向前一步,紧盯这莽汉不放,凑近他面前,冷言冷语,缓缓说道:「你这一耳光若敢下到我脸上来,我能让你千倍偿还,你信是不信?」听罢那汉子慌张收下手来,却觉被她恐吓得丢人现眼,一眼横去,又感香娘目光阴冷可怖,顿时骇然,半举着手不敢动弹。香娘伸手轻柔抚上他粗糙手背,倏然握住他手腕,往他自己脸上拍了拍,忽又使力,顺势将他推在地上。 一众家丁见状,个个惊住,又见香娘厌恶瞥来,漠然问道:「你们家主是谁,说。」那汉子猷自坐在地上发呆,另一个瘦弱家丁壮着胆子,支吾回道:「我、我、我们是鸿丰钱庄的,东家他……病了,太夫人遣我等来找个银杞相公。」 香娘心道:「叶承?」也如久宣一般,不由得紧张起来,却只淡然回道:「晓得了,你们走罢。」众人见香娘自顾转身往回走,忙又唤住,却不知所措。香娘不耐烦一叹,回身叱道:「你们算甚麽东西?」 那些家丁面面相觑,不知何意,香娘傲然续道:「叶公子病了,你们太夫人有话要讲,是要人、要话、要钱,该派个能主事的来。却来得一帮甚麽东西?想跟我苏香娘谈钱,你们不配。」说完转身就走,尹师傅跟在後面掩门,将要阖上之时,香娘听外头呆愣得毫无动静,侧首回看,咂嘴道:「滚罢。」 话音一落,尹师傅手阖上木门,上了门闩,再不管门外事。 另一边厢久宣匆匆跑去,顾不得身上脏臭,只脱去外衣随手扔在一旁,在池边洗了脸,赶往磬院。院中瑜之闻声出来,久宣顿住脚步,冲上前就扒下瑜之外衣,裹在手上直闯银杞房间。银杞仍卷在床上,惊愕抬头,尚未来得及叫唤出声,就被久宣猛地掀开被褥。久宣一愣,再去扯落银杞亵衣,这才惊住。 只见银杞身上处处血痕,尽是抓挠之伤,染得亵衣也是点点鲜红,甚至被褥内也沾上血色。久宣手上衣物滑落在地,颤声问道:「多久了?」 银杞再掩盖不得,吓得直哭,喃喃只知道歉。久宣看去,只见银杞手上腿上伤势最为厉害,骇然震惊,厉声喝道:「我问你,已发作几天了?」此时瑜之也跟了进来,见状呆在原地,不敢上前,惊道:「银儿,你怎麽这个模样!」银杞更是不敢回话,哭得难过害怕,簌簌发抖,久宣自知过於凶恶,这才放轻话音道:「你先莫怕,大夫已在路上,还不一定、不一定是……」 说罢,久宣回身拉着瑜之出去,刚踏出门,香娘正领风师傅赶来,已不似方才从容。香娘急切看向久宣,就见久宣沉重点了点头,亦是晴天霹雳,不禁掩嘴颓然长叹。 各自僵住半晌,香娘才道:「缃尹,你将银杞房门锁上;久宣将瑜之他们三人带去别处安置,且不要呆在磬院。近日有谁若是……」话未说完,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原来是子素闻讯寻来,见众人立在院中,个个大惊失色,顿时也心下了然,唤一声「银杞」,就要往房内跑去。香娘忙唤道:「快拦住他!」 不待香娘发话,久宣已一个箭步挡在子素身前,紧紧抱住子素,不许他冲撞进去。子素虽比久宣高些,但向来瘦弱,哪里挣脱得开,只遥遥看见床上银杞伤痕累累,独个无助抽泣。 银杞见了子素,更是伤心,哭道:「先生莫要进来、莫要碰我!」 子素痛心,却无能为力,眼见尹师傅过去阖上房门,将银杞一人关在里面,便上了锁。久宣这才放开子素,子素走到门前,柔声道:「银杞,你若病了,何不早与我说?」 丹景楼至今十余年,香娘小心经营,从未见谁惹过暗病。如今银杞才几个月,竟就如此发病,只希望是虚惊一场。银杞也自知厉害,躲着几天,不敢与人说。久宣带走了瑜之、元之、珅璘三人,折返回来,又等了一阵,才见开弟跑来,後面却只跟着招弟,忙问道:「不是让你去请大夫麽?人在何处?」 开弟跺脚道:「本是请来了的,可才到巷口,堵着一群莽夫,喊着楼里出得花柳病,那庸医一听便落跑去了!」 久宣气愤不已,推着开弟道:「你去我房中取钱银,无论多少,哪怕要跪着求着,就是把这明时坊医馆全跑遍了,今日也势必要请个人回来!速速!」 开弟连忙点头跑去,招弟则问道:「巷口那群家伙,又怎麽处置?」香娘看了看久宣,仍是一身臭水,嗤笑道:「那就不是一群会讲道理的龟蛋,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招弟两眼发亮,回道:「得嘞,那咱也给他们来几桶泔水消消火气!」香娘续道:「倒也不必与他们那般下作,你与两个护院去打几桶井水,倒几碗糖蜜匀开,寻个梯子,爬墙给他们当头浇去,解解热。」又瞥向久宣,命道:「行了,你也快去洗换,莫在此熏人。」 直至黄昏,才请得大夫来,久宣自欣馆赶来,正巧碰见大夫自银杞房中出来。子素仍守在此处,急忙问道:「如何?可还能治?」老医师伍姓,正取下缠手布条,皱眉答道:「那倌人内有邪热扰心,却乃是畏怕焦急所致,不似热毒。手上臂上、股间腿间皆被他抓挠破皮,若说花柳之症,虽有奇痒,但他身上无疮无疹,难说究竟是与不是。」 子素忧心忡忡,看向屋内,只见银杞不安翻动,久宣则问道:「如今该如何是好?」伍大夫迟疑道:「不知病因,难以对症下药,今只能先为他治外伤,清热安神,万不能再让他胡乱抓痒。」 久宣自袖中掏出一大锭银子,诚诚道:「求大夫一定救救他,近日可否再来?」伍大夫拒而不受,只道:「老夫未诊出个所以然来,怎麽能收?」 一旁香娘听了许久,这才上前,接过银子塞到伍大夫手中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大夫且收下,劳烦近日探听则个,鸿丰钱庄叶家家主是哪位同行所诊,问问是否一般症状,再托人回来报个消息,可否?」伍大夫思索片刻才道:「这自是可以,老夫定尽力问之。」香娘再三道谢,才亲自送他出门。 只是银杞一身抓伤,又不知是何病,谁又敢碰?久宣尚在沉思,子素回头看了一眼,自顾推门进去,久宣刚要追去拉住,却未赶上,子素已快步走去坐在床边,见银杞忍不住痒,正要去挠,先被子素握住双腕,制在怀中。银杞愣了一愣,奋力挣弄着唤道:「先生在做甚麽,快出去!」 子素由得他挣脱开来,却毅然俯身搂紧银杞,由得他推搡哭喊,沾得自己臂上颈边血珠点点,才松手撑起身来,转向久宣,只缓缓道:「我来照看他。」 久宣叹了一声,会意点头,转身吩咐打点去了。子素默然牵过银杞双手,取长带捆在床头,问道:「可会太紧勒痛?且先忍忍,不能教你再抓痒了。」银杞抽泣不住,半晌才道:「先生为何要如此?这病我一人捱着也罢,若真传给先生,还不如教我死了乾净!」子素却只轻抚他额前,拭去冷汗,柔声答道:「我不如此,久宣怎会让我来;我不来,又还能有谁?」银杞听罢,更是止不住哭。 如是待久宣遣人送清水药粉来,子素为银杞逐一洗净上药,又喂他服稀粥、汤药,直至深夜才忙毕,也终是教银杞安心睡下。 子素悄然走到屋外,轻手掩门,踱步到院中石桌旁坐下,这才长长叹息,忍不住落泪。日间强作镇静,试问他又怎不是心急如焚?又见得银杞伤得凄惨,心痛不已,恨自己不早察端倪。忽闻几声窸窣,子素拭去眼泪抬头问道:「可是谁在?」 两个人影自院外走来,原是玉安与清倌唐丘梧。二人与银杞交好,也是担忧许久,只不敢贸然闯入,便问子素。子素只摇了摇头,低眉不语,教他二人也不由得低叹。子素为免他俩伤心,转而问道:「各人可好?门外闹事那些,可也走了?」玉安答道:「今夜不开门,都各自安歇着,那帮无赖也赶走了。乾娘着实是狠,大热天淋他们蜜糖水,黏糊难受不说,还引来蜂群,给他们一个个蛰成猪头落荒而逃。」 玉安说着勉强笑了一笑,旋又黯然,丘梧从前与银杞同居一室,情谊颇深,低声问道:「子素哥哥,银杞……他当真惹得花柳麽?」子素答道:「尚不知。」丘梧伤心而泣,恨恨道:「倘若是真,又怎能怪他?定是那个姓叶的,害人害己。」 此番道理谁人不晓?只是又能如何,总归是银杞背着骂名。子素道:「银杞难得睡下,莫多说扰他。」遂逐二人离去。 连过数日,方有消息来报,只说叶承本身病情不重,只是双手与阳根奇痒难忍,倒是那叶家太夫人,坚称儿子沾得脏病,不知哪里寻来几个偏方,教叶承服了,反弄得他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请了好多医师。香娘听罢,嗔道:「还大户人家?这是甚麽蠢婆子,害了自家人,要来找咱家出气。」 叶府之人被香娘一顿痛骂一顿恶整,加之听闻此地背後有亲王撑腰,也不敢明着再犯,却暗地里散播闲话,添油加醋,道丹景楼染病甚众,害人不浅,近日楼里亦不曾开张,不过半月,已传得满城风雨。 楼里众人闭门不出,也就由得外面风言风语不理,只是半月下来,银杞仍未见好,身上抓伤业已结痂,只是痕痒不去,折磨得他日夜难安,子素常为他热敷解痒,皆只能稍缓一阵。说也奇怪,子素连日与他相处,触碰隐处伤处,始终未有沾染丝毫。 至一日傍晚,子素疲惫不堪,到隔壁珅璘房里睡下。久宣来了,不忍唤醒他,悄然走入银杞房里。小灯微弱,床边一张圆凳,久宣坐下,只见银杞双手被缚在一软枕上,恰好教他抱在怀里倚靠,不免苦笑,只道子素当真煞费心思,既教他不能抓痒,又让他舒服安适。谁知这一声轻笑,无意惊醒银杞,银杞见是久宣,只有气无力唤他一声、道歉一声。久宣皱眉看去,但见银杞折腾得消瘦许多,面青唇白,可怜极了,便道:「傻瓜,你本无错,其他人自不曾怪你。你也莫怪他们不来探望,其实都想来,只是乾娘说过话,谁敢偷来,腿打断,才都不敢。」 银杞却道:「久宣哥,我自是明白,只求你说说先生,教他莫要管我了。」顿了顿,黯然续道:「我、我曾听说过,娼家惹病之人,都是要如何处置的。我也罢了,若先生也病,也要被人那般……」说到此处,再说不下去。 久宣则道:「子素岂是我能劝得?况且他照料你多日,若然有病,早该发了。」银杞无言片刻,小声问道:「叶公子……他、他又如何?」 要知银杞满心自责,只觉是自己害了诸人,亦害了叶承,却也知叶府闹事等等,他人定是有怨的,故一直不敢多问。久宣答道:「听闻是醒过来了,只是仍卧床不起,同你一般,手脚都被捆住。」银杞又问道:「可还有他人发病?」久宣叹了一声,才道:「有几个,皆曾是你客人,但不似你与叶公子严重。」 银杞本心里有数,听言,仍是止不住难过哭泣。久宣见此,不免後悔与他说了实话,只安慰数言,起身离去,才回身掩上门,就见一旁子素披衣站着,静候已久。 子素随久宣走远些,才问道:「银杞说惹病之人,是要如何处置?」久宣似不愿作答,半晌,垂下双眼转身要走,子素唤道:「久宣!」见久宣停住,才追问道:「究竟是要如何?」 久宣皱眉回看,支吾道:「须、须以铁棍……祛毒。」子素惊道:「是要将他打死麽?」久宣摇了摇头,细想也不禁湿了眼眶,勉力忍下,才道:「是将铁棍一头烧红,哪里……哪里得病,便往哪里捅去。」子素骇然失语,久宣又道:「此铁棍之刑,无论男女,便是有幸捡一条命,也活不过几日。此意根本不在去病,不过是为人泄怨之举。故娼家从来有人惹病,皆是草草驱逐,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好过活活烫死。但这回事情闹得大了,倘若长久不癒,乾娘扛不住,将银杞交了出去,那帮人必然如此对付。」 语罢,子素惊在原地,无话可说。久宣长叹而去,出了磬院,池边招弟挥手跑来,低声道:「公子,越王爷遣人来了,在後门处。」 半月以来,前门巷口常教人围堵,所幸甚少人知悉後门出处。久宣寻去,只见钱公公与数人在候,还有一顶软轿。钱公公道:「主子担忧蓝老板,特命老奴来接,去王府小住,待风头过去再回来不迟。」 久宣心头暖热,却回道:「还请公公回禀,久宣无碍,但且不能走,王爷好意,久宣只能心领。」 却见钱公公轻叹摇头,久宣问他怎了,钱公公道:「临行主子说了:久宣这厮,许是不会来的。他若愿来,接来就是;他若执意留下,你亦不必强求。但告诉他,就说本王说得,教他千万小心自己,若有何需求,切记要来寻我。主子知蓝老板心性,已交代过了,既然如此,蓝老板自保重。」久宣一愕,无奈苦笑,忡忡而回。 如是又拖半月余,伍大夫来过多次,仍不知银杞究竟何病。银杞不好、叶承不好,叶府连带其他人,日日在巷口闹事,越王听闻,命巡城差官多为驱逐。 只有子素至今身上无恙,也着实奇怪,可银杞身上奇痒不去,双腿双腕皆磨破皮去,面上只余一分生息,直直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怕是已心生绝念。子素不愿见银杞胡思乱想,取来一卷,坐於床头,与他讲故事。 才讲完一篇鬼魂助人之事,银杞倚在子素怀中,无力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先生竟给我讲起鬼故事来。」子素阖上书,回道:「你若不喜,不读就是。」银杞忙道:「我喜、我喜。」说着还替他翻开书页,不许他走。 读到王氏女死里逃生之事,其後一首长歌,子素悠悠吟诵。读到末句,银杞侧首看向书卷,听子素念道:「人遭逆境须自得,坚白从来谁磷缁。飘然长啸去复去,清泉白石容乎而。」银杞知子素有心劝慰,奈何身上难受至极,若无子素陪伴,想必早已寻截白绫一了百了。 且道,这银杞又是如何到丹景楼来?说来也不过寻常,幼年丧父,本姓本名早已忘了,娘亲为改嫁,将他卖去富人家做伴读书僮。那小少爷本也待他不差,为他取名银杞,读书写字,无一不落,却原来只是贪懒,要银杞替他写私塾功课。後来教家主得知,痛打一顿,转手送人。新少爷更是性恶,好偷家财挥霍,赖到银杞头上,又是一番毒打转卖。如此下来,两家皆将他坏话说尽,可怜银杞无辜,百口莫辩,数载兜兜转转,两年前沦落到外城人市里,恰逢香娘瞧见,买了回来。 起初银杞也曾不从,捱过两位师傅不少招数,又是挨打惯了,自不易屈就。一日正吃着尹师傅鞭子,暗室本无灯火,却忽觉日光耀目,旋感知一身暖怀,竟是被人护在身前。那人话音清冷,却在为他求情,风师傅走後,又为他按揉抹药,不曾再说一句话。罢了,自顾离去。 念银杞至此,何曾有人如此温柔相待?哪怕亲娘,打小也嫌厌他。而後银杞熬不过,终是认命,愿为男倌,才知那日闯入之人唤张子素,又求得香娘准他,不去跟随青衣学艺,转随子素学字。 後又知子素性情孤冷,银杞曾问,那日缘何会闯门护他,子素却不曾答。 银杞自顾忆往,耳边是子素徐徐念书,教人安神,又读过几篇,正论人神仙鬼。银杞指着书上一处念道:「凡人,形尽则死,死为鬼,鬼而能有知者,不待圣与智,彼其形亡而神存故也。」子素低眉看他,银杞抬头对上目光,续道:「待我形尽,也教神魂回来陪伴先生,先生可莫要请法师驱逐,行麽?」 子素黯然,轻声嗔道:「休要乱讲。」银杞笑了笑,不再多话,静静待他续读。一夜无话。 翌日,晌午香娘与久宣匆匆过来,却停伫磬院外,迟疑不进。子素闻声而出,问之,才知香娘方才往叶府走了一回。叶承较银杞更甚,被折腾得命悬一线,按理叶府富裕,叶承体魄也比银杞强健,不当如此,想必是那太夫人又不知教他乱服了甚麽。 香娘沉色道:「若叶公子有何不测,一命呜呼,定是要银杞陪葬的。」久宣烦躁不已,恨道:「他痒在命根子上,索性一刀剁了不就好了,作弄成这般模样,倒要怪银杞?」香娘怒瞪一眼,回道:「他是叶家嫡系长子,尚无子嗣,你道他们能愿意?」子素想起久宣所言铁棍之刑,心慌而道:「银杞……已无活路了麽?」 想他病得个半月了,如今,要不被这病折磨至死,要不被叶家报复弄死,不过是个无知少年,又何以至此? 香娘思索一阵,叹道:「趁今晚,连夜将他送走罢。」久宣问道:「送去何处?」香娘道:「且送出城,其後……便看他命数了。」 然银杞虚弱至极,行走皆是难事,如何自救?再想他昨夜所言,只怕会寻短见,子素脱口道:「不可以!」久宣则道:「惟有离开此地,银杞才有一线生机,别无他法。」 香娘亦道:「此为燃眉之急,顾不得许多。今日城门关前,教檀风送他出城,寻处安置,无须着急归来。」 说罢,香娘唤银杞出来,子素为他披好外衣,缓缓扶着走来。银杞不明所以,抓紧子素衣袖不放,只见香娘自顾吩咐,命久宣寻些乾净衣裤,为银杞备行囊,又道:「子素自去歇下,迟些我唤人来收拾此屋,银杞所用过物事,尽数烧毁。此後若有人问,便说他已没了。」 银杞这才明白,是要他逃离此地,却来不及多言只字,已被香娘带走,只遥遥回头望子素一眼。子素目送,待看不见人了,才侧首与久宣道:「银杞旧物,我来收拾罢。」 久宣颔首,子素回到院内,颓然仰天而叹,恨自己禁令在身,不得离去,不得同去照看。银杞之命,怕是只能交予天意。 许久过去,两个小厮扛一偌大火盆来,置於院中,子素这才回神,小厮已然生起火来。子素看了看,道自己慢慢收拾就好,打发了二人去,免他俩久等。银杞屋内文房甚多,许多俱是自子素处借来之物,那卷仍在床头,子素看去,心伤难过,就且放到案上,先收拾床铺,扯下床单幔帘、拾起衣裤布带,捧至屋外,掷入盆中焚之。 红光刺眼,燃得正旺,子素木然看那灰飞烟灭,心里无尽只有担忧,折返入内,打开一旁圆角柜,捧出一叠旧衣,回院中逐件放入火内。却觉其中夹着甚麽硬物,原来是个长形木盒,子素随手放在石桌上,待几件衣服烧净,才打开看去。只见其中乃一玉质圆柱,约有半尺之长、寸余之粗,为男根之形。子素奇怪,取出细看,才反应过来是何物事,遂同木盒一并丢入火盆。转身欲走,却听得火堆噼啪作响,子素回头,竟见那玉势上零星冒着蓝绿火光,甚是怪异,忙捡来树下断枝,挑拨出来,又脱下外袍扑灭焰火,待不烫手,才拾将起来。 仔细端详一番,又不见有异,不过是支寻常玉势,想来是师傅们给银杞之物。但仍觉奇怪,於是置於身旁石桌,入内取来一碗凉水,一手持枝桠沾得火星,一手持水备好,点在玉势上,果然又噼啪迸出异色焰光,子素连忙浇水灭火,诧异不已。 子素踱步思量,不知此物为何如此,良久忽觉手上刺痛,低头一看,才知双手正痒得厉害,已不自觉抓挠许久,更已破皮见红!只见掌心指头处处红痕,正冒血丝,子素看向玉势,忽尔恍然,裹起玉势匆匆追去,穿过西楼,直直寻至欣馆,才见香娘与银杞。久宣与两位师傅亦同在,见状问之,子素气喘吁吁,展开渗血手心以示之,回道:「我知银杞病因何起。」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