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似梦 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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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楠若大喘着气睁开眼来,头顶正是黄昏的火烧云,燃得火色绚烂。 寒江没顶的窒息感还未褪去,他捂着喉咙剧烈咳喘起来,又按紧了额头,那里痛得要炸裂开了。习惯性往袖中摸去,小玉瓶的触感十分沁凉,刺激着他慢慢清醒过来。 寒江冷箭,白雪纷飞,断气的骨肉至亲…… 像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煜儿……”晋楠若双眼空洞,瘫坐在地细细喘息,直到被侍卫七手八脚扶了起来,这才僵硬地抬头往四周看去。 “大人这刚从殿中出来,怎的突然就厥了过去。”侍卫们忧虑扶着他,议论道,“正好李太医来瞧陛下,也给大人看看吧。” 晋楠若呆望着天,眼前这片辽远浮满晚霞的天空,是他曾经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远处漫天晚霞之下,皇城宫阙如峰峦起伏。更近处,天子殿灯火通明,宫铃声在天光下轻响,隐隐的,风中送来一缕药香。 他呆呆地看着,原地站了许久,瞳孔和睫毛都在隐隐地颤动,好似不敢置信,又似才醒过神来。嘴唇颤动着,胸膛忽然就开始剧烈起伏,仓皇跨出的第一步踉跄不稳,众目睽睽下狼狈跌了下去,连滚带爬往那天子殿奔去—— 赤红色的珠帘垂挂,窸窣轻响,通透的珊瑚玉珠光洁漂亮,没有记忆里染血的触目惊心。 晋楠若站在珠帘外,胸口起伏,不断喘气,良久才颤抖着指尖,撩开那帘子…… 窗边日光正盛。 黄昏的光影错落迷离,像一层朦胧的玫瑰纱笼着端坐的人。宫铃声声,夕霞如火,熏香如仙雾缥缈…… 二十载求而不得的画面此刻尽显眼前。 白汝栀坐在窗口,着一身素白单衣,柔美墨发顺着胸膛与腰背洒下,整个人沐在旖旎温暖的黄昏霞色里,肌肤与衣裳都好似在发光,美好得不甚真实。 老太医李晁提着药箱站在他身前,二人正说谈什么,白汝栀略显苍白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容,双手敛着雪白的袖袍交叠在腹间,黄昏潋滟的光里,轻薄洁白的衣料下他的小腹已有了明显的隆起。 “晋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闻声,二人都看向珠帘外驻足的少年。李晁提着药箱,如常向他颔首致意,笑道:“可是遗漏了什么?” 少年站在珠帘外一动不动,雕塑一般,像是什么都听不到。 “楠若……” 白汝栀清声开口,向他伸出手:“来。” 晋楠若通红的眼里两道泪就在那一瞬间跌落,他掀开珠帘,踉跄不稳地向他奔来,扑进那怀抱的一刻双臂牢牢搂紧了白汝栀单薄的腰背,一瞬所有的悲恸、狂喜、不敢置信涌上心头,化作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像个孩子抱着他呜咽出声: “汝栀……汝栀,汝栀,汝栀——” 白汝栀怔住了,被他扑的险些跌下椅子来,与李晁对视一眼,也是一脸惊讶。 “楠若……?”他心头有万千的疑问,抵不过疼惜,急忙把痛哭的少年紧紧搂在怀里,轻缓地抚着他颤抖的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向在他面前恭谨礼貌,从不以脆弱之面示人,更何谈当着外人的面失态至此。而且……也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他唤他“汝栀”,还当着李太医的面…… 他每每只称“陛下”,哪怕是二人缠绵纵情之时,也从没这么叫过他,更从未将他抱得这么紧,好像撒手他就会跑掉。 白汝栀脸颊有点发烫,瞄了李晁两眼,果真老太医满脸暧昧又包容的笑。小皇帝的脸就更红了。 “对了,你回来得正好。”他托起少年哭得湿淋淋的脸,很是心疼地用手指小心擦拭他的泪水,“李太医方才说……朕腹中是双生胎。” 晋楠若痴痴看着他的脸,睫毛在轻轻颤抖,眼中不断有泪滑落,没过君王素白纤细的指尖。 白汝栀牵过他有些瑟缩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着,一并覆到自己微隆的小腹上。他眼里霞光漫天,灿烂明丽: “楠若,朕很高兴……” “你高兴么?” 晋楠若怔怔看着他,痴傻了一般,良久目光落在年轻君王微隆的小腹上,指尖轻颤着慢慢抚摸掌心下柔软温存的一团,神色思念又凄恍,良久触电一般缩回手来。 “不行……” 白汝栀怔住了,看着他挣开他的手,起身拽住李晁,红着眼不断重复: “不能要孩子,不能……会难产,会死……不能……” 可他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矛盾痛苦地绞紧了眉:“可是煜儿……我的煜儿……” “晋大人……”李晁与白汝栀对视一眼,蹙了眉,“事关皇嗣,可不能胡说。要与不要,陛下自有决断。” “没胡说……”晋楠若满脸的泪,不断摇头,终是被白汝栀起身揽进了怀里,抚着背哄着安抚着,埋在他颈窝里仍在哽咽着喃喃自语,热泪熨湿了肌肤。 天色渐暗了,白汝栀搂着人像抱个孩子哄着,晋楠若缩在他怀里黏得牢牢的,李晁给他把了脉,温声回道: “晋大人身子无碍,只是瞧着……像受了什么刺激,多休养便是了。” 把完脉李晁很识相地提着药箱走了,临走还回头瞧了一眼这抱得难分难舍的君臣二人,笑盈盈的。 白汝栀坐在龙床上,看着怀里蜷缩的人,哄着抚着许久,望了望窗外灰暗下来的天空,手指细细梳理过他哭湿的发丝,撩至耳后,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楠若,你……” 攥着他衣裳的手紧紧的,晋楠若埋在他颈窝里俨然一副耍赖的模样,从把完脉就缩回手牢牢搂住他的腰不肯放了,闻声抬起湿漉漉哭红的眼: “我哪也不去。汝栀……别赶我走……” “怎会赶你。”白汝栀轻叹口气,揉了揉他的额发,俨然是个耍赖的小孩了,“饿不饿?我叫人准备些吃食?” 晋楠若只是抱着他,全身心地赖着他,不回答,也不肯松手。 精致的饭菜糕点装盛在食盒里提来,白汝栀哭笑不得哄了好久才哄得这人松手,晋楠若一双眼通红又机警,缩在床榻上巴巴瞧着他去外殿提了进来,一个个精致的盏碟摆开,一筷子一筷子夹着喂他。 “跟小孩似的。” 白汝栀一身素白单衣披着长长墨发,坐在榻边一样样喂他,嘴上说笑着,神态和动作都温柔极尽。 晋楠若一眨不眨看着他,一刻也不肯挪开目光,递来便乖乖张嘴一口口咽了,想起记忆里待产的君王靠在床上,他也这般喂他,只是那人再也没对他笑过了。 已经多久了呢?自从他的秘密暴露,自从二人撕破脸争吵,他迫不得已摊牌将他囚禁,已经多久没有如这般相处了呢? 后来世事纷乱,二十载光阴铅华尽洗,前尘往事遥远的像上辈子的事了。 晋楠若看着眼前人,视野变得模糊,眼眶酸楚快承不住泪了。 “慢点,不跟你抢。”白汝栀笑着伸手擦擦他的唇角,清澈见底的眼里温柔爱怜。 晋楠若咽得眼泪直掉,终是哽咽得吃不进了,瑟缩着肩钻进他怀里去,紧紧搂着白汝栀单薄纤软的腰,埋在他颈窝里哭得不能自已。 “对不起……汝栀,对不起。” 他真是个混蛋啊。 白汝栀倾身更紧地把他搂在怀里,捧起少年遍是泪迹的脸,轻柔又滚烫地吻了上去,一点点吻干他的泪水,只觉怜惜心碎: “你我之间,无论发生什么,无需这三个字。” 晋楠若只摇着头,被他亲吻着泪如雨下,哽咽得泣不成声。白汝栀便一直吻着,不允他闪躲,一点点撬开这僵硬咬着的唇舌,吻到他喘息着再无暇泪流伤心…… 夜里晋楠若宿在君王殿,白汝栀刚沐浴完一身暖热水汽,一身松散单衣慵懒诱人,薄薄的一层衣料下小腹微隆,刚放下纱帐坐上床榻,就被人蹭过来扎进怀里,牢牢抱住了腰不松手。 他看着怀里像个孩子牢牢黏着他的人,方才使了好大一番劲儿才哄得他撒手前去洗浴,不由颇为感慨地伸出手,把他最为心疼的少年搂在心口,安抚小猫一般揉抚着头发,低头在他鬓发间落下一吻。 楠若平日最为谨慎,从未对他提出过越矩的要求,每每二人情长欢爱,他也总要在入夜前离开,不肯留在这天子殿的,理由要么是事务繁忙,要么是以免落人口实。 今日出门之前,还说着有要事离开,连李太医为他看胎的片刻时间都等不得,再回来却像变了个人,哭着闹着,黏他黏得寸步不离,和平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全然不同,简直像个小孩子,却是可爱极了,叫人心疼极了。 君王殿燃着薄薄几闪火烛,夜深了,君臣二人相拥睡在纱帐床榻中,白汝栀朦胧的睡意逐渐侵袭,搂着怀中人慢慢埋进他颈窝,扇了扇睫毛阖上眼。 “汝栀……” 迷蒙的睡意里,有人在轻轻地吻他,吻得又轻又小心,带着咸湿的苦味,是眼泪。 晋楠若哭着在亲他。 他颤了颤睫毛睁开眼,一眼看见这被泪糊得乱七八糟的脸。晋楠若昔日里一双光辉倨傲的眸子,何曾这般湿漉漉浸在泪光里,痴痴地看着他,不断流泪,偏倔强着不肯哭出声。 他只觉着一颗心揪紧了,心痛之感如潮水涨上来,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想宽慰他也不知如何宽慰,只得低叹口气,展臂把他的少年紧紧兜在怀中,去吻他湿淋淋的睫毛。 “到底谁欺负了楠若,朕找他算账。” 晋楠若没吭声,抱他抱得紧紧的,眼泪不断地掉着,吻去了又漫出新的来,整个人像漏了水的小汤包。 哄了许久,他仍不肯睡。纱帐外朦胧的几点烛火微光里,他睁大着眼,痴痴地看着他,一刻不肯挪开目光。看得白汝栀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湿漉漉的脸皮,某人也不气不闹,安安静静地瞧着他,好像瞧上一辈子也瞧不够。 “汝栀……” “这是梦吗?” 过了许久,他才轻缓地开口。 抬手抚上美人脸庞,白汝栀撑不住困倦已睡着了,呼吸浅浅的,睫毛垂落着,是二十年来他梦里也没见过的景象。 晋楠若喃喃自语,抱着他更紧地把自己塞进他怀里,贴着这温暖的颈窝,眷恋得一刻也舍不得闭眼。 还是…… 过去的才是梦呢? 明日太阳升起,万物迭新。 你还会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