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妃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龙榻臣在上(双)在线阅读 - 23 癔症

23 癔症

    东宫一众宫婢一夜处斩,换上一批精干侍卫。两日后,京中老臣张氏的两个孙儿失足落水,溺毙湖中,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自太子落水事件之后,晋楠若把平日处理政事的地点换到了东宫大殿,偶尔回京城府邸,也是带着白瑾煜一起,片刻不离。

    李晁和温盈常来陪小太子玩,在落满桃花瓣的廊下,三个人闹成一团欢声笑语不断,晋楠若在殿中执笔处理政务,偶尔抬头看一眼,也算安心。

    夜里,白瑾煜便要钻进他怀里睡,晋楠若由着他,伸手把小娃娃兜在心口,还学会了哄睡的儿歌,在他额上落一个温存的晚安吻。

    白瑾煜天生有疾,傻而不痴,诗词习字都学得艰难,几乎毫无进度。多年来李晁温盈想尽法子温补治疗,也毫无作用。

    “陛下当初临产受难,胎位偏颇,煜儿着实在肚子里憋了太久,缺氧所致……”李晁叹息着,每每提及便泪眼婆娑,“苦呀……苦呀。”

    晋楠若不信邪,遍寻民间名医,一个个请至东宫为小太子看疾,无不以摇头叹息告终。

    “爹爹……”白瑾煜趴在他的膝头,仰脸小心翼翼瞧着他,“煜儿不聪明,当不了皇帝……爹爹会讨厌煜儿么?”

    晋楠若怔了怔:“当然不会。谁说你做不了皇帝?”

    白瑾煜嘟了嘟粉嫩嫩的小嘴,嗫喏道:

    “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以为煜儿听不懂,可煜儿知道什么是做皇帝,爹爹跟煜儿讲过。”

    晋楠若沉默了一会儿,俯身把白瑾煜抱到怀里来,小家伙就自然而然地伸出小手环住他脖子,黑亮的眼眸洒着睫毛的碎影,比湖水更清亮澄澈。

    “煜儿,记住了。”晋楠若定定看着他,“有爹爹在,没人能撼动你的江山与皇位。那些心怀鬼胎之人说的鬼话,你不必放到心里去。一切都有爹爹。”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理了理小娃娃柔顺的额发:“记住了吗?”

    白瑾煜眼里亮亮的,像落满星子,乖乖地应了:“嗯!”

    时光飞逝,一转眼,小太子12岁了。

    小小少年已初有挺拔之相,一头墨发洒至腰下,逐渐长开的五官漂亮秀气,除了依然爱在东宫大殿跑来跑去,扎在晋楠若怀里甜甜唤着爹爹撒娇,俨然已是俊秀的少年模样。

    李晁年岁大了,在一年寒冬里安静逝世,温盈、晋楠若牵着白瑾煜去灵堂看他,小太子瞧着棺木里老人青灰的脸,扇了扇睫毛,一点不怕。

    “爷爷怎么睡在这啦,爹爹好不容易带煜儿出来玩,爷爷快起来别睡懒觉啦!煜儿带了糖糕呢!”

    温盈掩面落泪泣不成声,晋楠若把白瑾煜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眼里看不出悲喜,只是灰败凄冷一片。

    又过了几年,乡下传来张迎过世的消息。晋楠若一个趔趄从东宫椅子上跌下来,瘫坐在地愣了神,而后眼泪疯狂涌出,大滴大滴跌下来,被白瑾煜慌乱地伸着手去接:“爹爹,爹爹不哭……不哭呜呜呜……”

    那一夜晋楠若抱着小少年哭了一整晚,头一次在儿子面前绷不住哭得像个孩子。

    “爹爹乖……煜儿在呢……”白瑾煜抱着他哄着,手一下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话语又轻又软,“煜儿保护爹爹……不许人欺负爹爹……”

    温盈师承李晁,多年来医术精湛、稳步稳扎,年纪轻轻已成太医署中流砥柱,平日也愈发繁忙,鲜少再来。东宫大殿冷清下来,晋楠若披着外袍一日日雕塑一般定在桌前,执笔处理政务,与来来往往的大臣交接商谈。

    白瑾煜就躲在角落蹲着守着,巴巴瞧着他,等着他忙完,大臣们都走了,再蹦蹦跳跳地上前去,钻进他怀里黏得牢牢的。

    一己之力承起宁国前朝后宫,日夜不休操持国家大事的同时,辅佐教导白瑾煜看书习字、帝王之道,处理样样盘根错节的皇室关系,心力交瘁。一年年下来不知何时起,昔日朝阳一般倨傲俊逸的少年衰老了许多,年纪轻轻有了白发,背也有所佝偻,不似往日潇洒笔挺。

    不知何时起,先帝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贤王白临奕开始频频出现在东宫。

    他自然不是来看望小太子的,虽是叔侄关系,多年来这位贤王殿下对太子从无问津,众人心知肚明,若非先皇白汝栀一道遗诏定下白瑾煜太子之位,后嗣凋敝的宁国,下一位君主极大可能会是这位因不受太上皇喜爱而在上一代争储中落败的闲散亲王。

    白临奕并非没有才能,也非没有野心。不受父皇喜爱是一方面,才学心性、脾性气度也远被白汝栀甩开一条街的距离,先皇白汝栀虽自小病体羸弱,自坐上皇位也尽施帝王之术,心性沉稳行事雷厉风行,深知白临奕野心不死,多年来一直敲打压制着。特别是晋楠若入宫以来,君臣二人几乎将这位贤王架空雪藏,乃至朝廷民间,人们几乎忘了宁国还有这么一位亲王殿下。

    先皇驾崩十数年,一直蛰伏不动,如今频频往东宫来,这心思昭然若揭。

    “晋大人这些年,着实辛苦了。真不打算娶妻生子吗?”

    东宫大殿,贤王白临奕蹲在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支路上折来的狗尾草,正笑眯眯地逗着白瑾煜,那姿势过于轻佻,不似逗弄侄儿,倒像在戏耍猫狗。

    晋楠若不予搭理,他便一直在那逗着,嘴里还轻吹着口哨。白瑾煜躲在殿柱后,露出半个白净的小脸盯着他,一向与人亲善的小太子,莫名就是跟这人亲不起来,几次三番招手唤他过去,白瑾煜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处理政务的晋楠若,抿唇不肯靠近。

    “这孩子,脑子还是不好使呀……”白临奕叹了口气,扔了狗尾草站起身,一脸遗憾,“听说晋大人一直在为太子教授课业,先生们都没办法的事,竟生生被你教得能识几个字、念几句诗了。”

    他背着手,踱步至晋楠若桌前。

    “晋大人真是为先皇鞠躬尽瘁呀。当年我就在想,若这样的人肯为我效力该多好。可惜,白汝栀死得太早,留下这么个傻儿子,这么一堆烂摊子,晋大人肩上这重担,何时才能卸下呀……”

    他瞧着晋楠若泛青的脸色和发间白丝,年纪比他小,这状态却是憔悴得让人难以置信,与当年站在白汝栀身边英气勃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殿下想说什么?”

    晋楠若搁笔抬眼,冷淡的视线定在白临奕脸上,唇边勾起些浅笑:“臣在一日,太子殿下的江山与皇位便不劳旁人费心。太子该用午膳了,贤王自便吧。”

    白临奕定定瞧着他,良久轻声笑了,双手撑桌俯身慢慢凑近了点,压低声音:

    “晋大人……国务处理的得心应手呢。对太子殿下,也好得跟亲父子似的。听说,煜儿唤你‘爹爹’……”

    “大人这究竟是忠心报国,还是监守自盗呢?”

    他在晋楠若愤然起身的前一刻挥了挥手,笑着转身扬长而去,留下高深莫测的一句:

    “有句话叫功成身退。晋大人操劳多年,何不娶妻生子,潇洒过完后半生?本王一生阅人无数,太过倔强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白汝栀当是你前车之鉴,大人自考量吧。”

    酒与药,晋楠若半生的逃避与救赎。

    他在京城府邸喝得烂醉,哭哭笑笑,十数年了,唯有酒至深处,药至迷幻,便好似有仙境在眼前打开。炫目的光里,那人一身白衣,披着长及腰下的墨发……

    依然看不清脸。

    “这么多年了,梦里你都不肯来见我。”晋楠若捏着酒壶,喃喃自语,眼里两道泪便滑落下来,“白汝栀……你当真如此恨我?”

    曾以为,大恨得报,他便是万死也甘愿,却不曾想会走到生不如死的今日。四季更迭,春红柳绿,雪下了又融了,日日夜夜,每一刻都是折磨。

    多少次午夜梦回,回到白雪纷飞的那日,回到那山道与雪坡。

    若那天没有扔下他一个人该多好。

    若早一些想清楚了该多好。

    “白汝栀……”他喃喃自语,眼里泪水滚珠似的落下,仰头灌进酒液,“我已经……快记不住你的样子了……”

    至少来一来梦里吧,一次都好,至少让我再看看你的相貌。

    “大人,可不能再乱吃药了。”

    温盈把了脉,收回手来,顺便收走了那只玉瓷瓶。

    “还我……”晋楠若恹恹地伸手,酒后发烧,一双眼哭得通红,已然烧得迷糊了。

    温盈看了他一会儿,叹气:“瑾煜殿下看见你这副样子,该要伤心了。”

    晋楠若执着地摇头:“你不说……他不知道。”

    “总之,这身体成了什么样子,大人心里有数,我已说了多次了。”温盈指腹抚了抚光洁的瓶身,“大人这头疼症是多年思虑过多、心情郁积,得靠长期调养,不是每每吃药能解决的。若真得了癔症,太子殿下可怎么办?”

    晋楠若却笑了,自言自语似的:

    “癔症……那倒好了。我就能见着他了,哪怕是假的……”

    虽然,那人一次都没来过,一次都没有。

    “温盈……”

    他抬起眼,烧得通红的脸上,一双眼就滑下泪来:“我想他了。”

    “我早就决定放下了,你们为什么要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为什么?”

    温盈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良久低下头:“陛下待产,我和师傅都以为你会对他们父子不利,所以才……”

    “对不起。”

    晋楠若哭得直发抖,边哭边摇头。

    终归是他,把他一个人抛在了雪地里。

    即便这些年悔断了肝肠,又有何用呢?他想念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还我吧……没有药,我活不下去。至少煜儿成年登上皇位之前,我还得撑一段时间……还我吧。”

    温盈把酒和药都还他了。

    又叮嘱了一大堆,那人只蜷在被褥里像一颗虾仁,烧得迷迷糊糊,哭得泪眼婆娑,怕是没听进几句。

    晋楠若的状态越发差了。

    在亭子里看书,看着看着就昏睡过去,再醒来眼前多了一人,坐在那笑盈盈看着他。

    “白……”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视野尚未清晰,眼前人的轮廓一时像滚烫的锥子捅进他胸口里,颤声还没喊完,戛然而止。

    “大人醒了?”

    白临奕手托着下巴,笑眯眯正瞧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大人平日,也喜欢在各种地方打瞌睡么?这样很危险呢,毕竟……”

    “不怀好意之人无处不在。”

    晋楠若仍是昏昏沉沉,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呆呆看了他的脸一会儿,垂眸沉默了。

    白临奕便觉没趣,脸上笑容散了,挑眉道:

    “本王一直有个揣测,虽已亲手察验了,还想听大人亲口来说。”

    他一顿。

    “煜儿……”

    “其实是晋大人的血脉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晋楠若眼皮一颤,短暂的迟滞之后,抬眼刀锋一般的目光扫过去,危险压低了声音:

    “……你说什么?”

    “我那个皇兄呀,是出了名的病体羸弱,也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白临奕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这偌大后庭,连个妃妾都没有,怎的突然就冒出个怀孕的来,还是个低贱的宫婢。怎么看,都不合逻辑吧?”

    “而晋大人你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亲厚的甚至远超一般父子,也不怪旁人多想……”

    晋楠若阴鸷的目光盯着他,不动声色捏住了袖中的匕首,眼神里涌动的气息危险躁动。

    “这孩子,其实是你与那宫婢生的吧?”白临奕高深莫测地挑了眉。

    晋楠若盯着他,愣住了,良久手指颤了颤,松开了袖中那把匕首。

    “当然了,这种话可不敢乱说。”白临奕的目光落在晋楠若颈间一点红点,“滴血验亲这种事,说实话本王不太信,但看晋大人这反应,也是不否认了?”

    他笑了:

    “否认也没用,证据确凿呢。晋大人与太子殿下骨血相融这事儿,一旦揭开了来,会有什么后果,想必大人比本王清楚。”

    “你的儿子不仅得不到这太子之位,这天子之位,还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晋楠若抬手慢慢摸了摸颈间,这伤口是某次醉酒后留下的,他并未过多在意。看来是有人在那时候取了他的血。

    “其实,本王还挺高兴的。”白临奕慢悠悠斟了一杯茶,递至晋楠若跟前,不被搭理,他也不恼,自顾自品起茶来,“以前本王总以为,晋大人跟个铁桶似的,无欲无求,多无趣呀。如今看来,你的心思和手段都远超本王预料呢。”

    “不知我那个皇兄知晓,会是什么心情呢。”

    晋楠若唇边弯起一丝苦笑,终是什么都没解释。

    “铺垫了这么多,无非要我知晓,你握着我的把柄。既有证据,却不选择揭开,而是跑到这里说废话……贤王想要什么,直说吧。”

    白临奕瞧着他临危不乱的样子,笑着轻轻拍了拍手:

    “本王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煜儿如此单纯可爱,惹人喜欢,晋大人也操劳多年,为我宁国鞠躬尽瘁。说实话,有功之人落得斩首的结局,本王也会痛心的。何况这终归不是光彩之事,皇兄又没有子嗣,这皇位总得有人继承呀。”

    “只是如今,煜儿也大了,早晚要登上皇位的。人前人后的,老叫你‘爹爹’,这也不妥……大人不如以身体为由,辞官还乡,如此一来,也免落人口实。”

    他一顿,笑容深邃了一些。

    “至于煜儿嘛,自有我这个皇叔照料。本王向大人保证,大人和太子殿下的秘密,永远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取血验血之人,本王都已处置了,诚心可表,大人明鉴。”

    晋楠若定定看着他,良久开口:

    “若我不从,贤王又当如何?”

    “那样呀……”白临奕轻轻皱了眉,放下茶盏叹口气,“本王会很遗憾的。毕竟,煜儿那孩子本王也很喜欢,若真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也是本王不愿看到的。”

    他不再开口,慢悠悠品着茶,飘摇的热气亦照不透眼底思绪。

    良久。

    “好。”

    晋楠若起身,向亭外走去。留白临奕端着茶盏呛咳住了,大概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答应。

    逆着光,晋楠若停下了脚步,身上一半光一半影,发间有银丝微微闪烁,背影也舔了佝偻。

    “煜儿那孩子,很听话,也懂事。望贤王好生待他。”

    白临奕笑了:“自然。你就放心去吧。”

    “贤王这是要夺权啊,”温盈一时激愤起身,“晋大人你不能辞官!你一走,煜儿可落那老财狼手里了!太子本就是先皇所生,实打实的皇家血脉,皇位本该是……”

    “这话说出去,臣民信么?”晋楠若闭了眼,“何况汝栀生前不愿世人知晓的秘密,我会用性命来守住……这是我欠他的。”

    温盈颓然坐下来,嗫喏道:

    “……可太子殿下怎么办?你真能放心?”

    晋楠若沉思良久,慢慢开口:

    “白临奕想要皇位,他本可以公开滴血验亲的结果,如此一来我和煜儿一死,皇位就当空置出来。可惜这些年,他的亲信党羽都被我和汝栀剪除,朝中支持者尚不如豫王和大将金鲵。真到那时候,这皇位会落到谁手里,可说不清楚……”

    “白临奕不愿冒险,他需要煜儿做一个傀儡,只要我肯交权,自然不会动他。”

    “如此便够了。”

    温盈定定看着他,慢慢红了眼圈:“楠若……”

    “温盈,从今往后,我的孩子就靠你多照料了。”

    晋楠若起身跪伏下去,认真磕了一个头,吓得温盈连滚带爬扑过来扶他。

    “那孩子爱吃甜食,又记不住名儿,自己没法开口去要,我有个册子都详尽记着,你平日多给他带带。”

    “他怕雷,入夏你多去陪陪他,若吓着了抱着哄一哄,讲讲故事转移注意力,或者喂点糖糕,就会好。”

    “那孩子不聪明,却很心善,时常疏于防范,去哪都得有人跟着,你要时时提点他……”

    温盈终是听得泪流满面,不断点头:“你先起来,你起来……”

    晋楠若回乡那日,白瑾煜像有感应一般,平日爱睡懒觉的人,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发了疯似的找他,宫里没有便找到府邸去,一路追到河岸边。

    “爹爹!爹爹——”

    船刚驶离水岸,眼见着那小少年嘶喊着往河里扑,温盈赶紧上前拖住他。

    “你放开我!爹爹!爹爹你看看我……”

    白瑾煜从没哭得这么惨,嘶叫得喉咙哑了,眼底大滴大滴滚落:

    “爹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煜儿不聪明,煜儿是傻子,所以父皇不要我,爹爹也不要我了……”

    “不是的殿下,你爹爹……你爹爹他是要去养病的,等好了就会回来……”

    “你胡说!”白瑾煜不断挣扎,嘶声大喊,“你撒谎!爹爹说过人不可以撒谎,为什么你们要撒谎!爹爹煜儿错了,煜儿会认真念书,会乖乖背诗的!你别生气,你别走——”

    “爹爹教的诗煜儿会背了,你听呀,煜儿背给你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晋楠若立在船上,衣袂与发丝在风中拂起,不曾回头。

    遥遥的,夹着哭腔的背诗声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远。

    他听见白瑾煜撕心裂肺喊着“爹爹”。

    终是迎着风佝偻下腰几乎站不稳,沁凉又滚烫的泪落了满脸,呜咽不出声来。

    又是近十年的时光。

    小太子成年了,即将加冕为帝。

    晋楠若在故乡的寒江边枯坐了近十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长长的鱼竿垂在水面,映着江影,像一尊落满雪的雕塑。

    “爹爹?”

    那唤声从身后传来时,他颤了颤染雪的睫毛,只觉着幻听了,并没反应。

    直到有人从背后紧紧拥住了他,暖暖的体温传来,他听见湿湿软软的少年音,夹着哭腔,又唤了一遍。

    他哆嗦着,僵硬地回身,看见白衣墨发的少年,披着狐裘,容貌清丽,脸颊在他身上蹭着。

    “汝栀……?”

    沙哑的嗓音一听就是久不开口了,他哆嗦着伸出粗糙的双手去捧少年的脸,瞳孔颤动,汹涌的泪漫出来,哭着不停唤他:“汝栀,汝栀……”

    你总算肯见我了,你总算肯回来了。

    “爹爹,是煜儿……”对于被认错,白瑾煜有些不开心,微微嘟着嘴,握住他的手腕,“是煜儿呀。”

    晋楠若呆呆看着,眼里还有一滴泪在慢慢下来,眼神里的光像风中残烛熄灭了。

    “煜儿……你怎么来了?”

    “煜儿想爹爹了,煜儿特别想爹爹。皇叔说,等煜儿成年,就能来见爹爹了。”

    “你一个人?怎么来的?你温叔叔呢?”

    “去年,温叔叔替煜儿喝了一杯酒,就生病了,说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治,比爹爹这里还远。温叔叔老爱撒谎,煜儿再也没见到他了。”

    晋楠若怔住了,忽而剧烈咳喘起来,咳得直不起腰,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倒出来,许久一口血咳在掌心里,血丝顺着指缝漏了一地。

    “爹爹!”白瑾煜吓坏了,扶着他不断抚着背,“爹爹也喝了酒吗?爹爹别怕,煜儿带爹爹回去找太医……”

    视野花白,像被切碎成千万片。

    一点寒凉的光在远处一闪而过。

    晋楠若捂着满是血的唇,呆呆望着那里,猝然大喊着把白瑾煜扑翻在地:“煜儿躲开——”

    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耳际穿梭而过,血丝溅起!

    “什么人如此大的胆子!竟敢行刺……”

    他惊怒大喊着,嘴角还在漏血,仓促从腰间拔出佩剑,却是颤巍巍站都站不稳。

    一片混乱的视野里,四面八方的寒光如星辰一般闪烁。不见人影,不闻声息,唯有寒江无声,飞雪渺渺。

    “爹爹小心——”

    最后关头,白瑾煜翻身上来,喊叫着一把将他压到了身下,死死护在怀里。

    天旋地转,晋楠若大喘着气,嘴角还残着血沫,这重重一扑几乎将他扑得眼冒金花。许久才挣扎着睁开眼,大喘着气看着眼前人——

    白瑾煜也正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微嗫喏,就有血淹出唇角来,仓皇淋漓地漫开。

    一支箭从后颈洞穿了他的喉咙,大片的血正从那里喷涌出来,尽管他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晋楠若呆住了,整个人像被什么禁锢住,说不出话来,手脚却先一步反应过来,哆嗦着去捂他的脖子。

    又是羽箭破空的声音。

    又两支箭扎穿少年单薄的身体,一支在背心,一支贯穿了胸口。白瑾煜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嘴唇不断在嗫喏,想说话,只有血疯狂涌出来,溅了晋楠若满脸。

    “爹爹……”

    他看清少年的口型,是唤过千万遍的词句。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刻也没有挪开目光,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大的,满眼恐惧和痛苦,胸膛、咽喉和嘴角的血都像开了闸一般喷涌。

    他说:

    “爹爹,疼。”

    不知何处而来的暗箭,止息了。寒江风冷,鱼竿还垂在江面上,潇潇簌簌的大雪正飘飞。

    “煜……”直到少年断了气,晋楠若哆嗦着才发得出声音,喉咙里爆出凄厉的嘶吼,“煜儿——”

    像一块巨石重重撞击在头上,四分五裂,鲜血喷薄,晋楠若嘶叫着提剑向四周冲去,胡乱劈斩着,目之所及,没有人,也没有弓箭。

    他扔了剑,跌撞哭号着扑回来,扑在少年身边,哆嗦着满是鲜血的手,不知如何碰他。

    “谁……是谁……谁啊啊啊——”

    凄厉的哭喊声似是天地崩塌。年仅四十已如老翁憔悴的人扑在江边痛哭嘶嚎,良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呆望着青天白雪,痴呆一般突然笑起来,流泪狂笑,踉跄摇晃。

    小小的玉瓷瓶从他袖中跌落,摔了粉碎,滚出吃剩的药丸。

    “哈……哈哈哈……”

    天寒地冻,一道人影癫狂大笑着,身影摇曳,终是一头栽进了寒江里,一抔江水掩了面,葬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