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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富有,但是那是我父亲的钱,那是我妻子的钱。 那个时候我的名声已经臭了,莱昂?杜?道纳迪厄此人已经声名狼藉。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查理,一个尽量大众化的、不惹人注意的名字。靠着这个假名字我在西贡港的轮渡公司那里找到一个服务生的工作,穿着滑稽的红丝绒制服替乘客搬运行李的工作,工资极低,但好在客人会给我小费,运气好的话每天有二三十块钱,我主要依靠小费养活我和我的妻子。 服务生的工作让我很快放下了尊严。只要会微笑,会说奉承话,外加服务周到,小费很容易赚。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姐跟太太们,她们对我出手很阔绰。 我那时候只想赚钱,我对自己很苛刻,我戒掉了烟酒,除了吃饭外什么钱也不花,把钱都攒起来,每隔三天我都会给阮请一回医生。我把阮染上梅毒这件事归咎于自己,全怪我没有保护好我的情人。我经常责怪自己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如果我提前半年回到印度支那,阮便可以免于遭受那么多磨难了。 刚被我接回来的时候阮的精神状态很差,他虚弱得很,脚上的伤口也脓肿得厉害。在堤岸生活了两个星期后阮的状况大为改观,我每天都给他清洗身体,给他抹药。渐渐地阮身上的疮中止了恶化,他也能下床走路了,白天我去工作的时候,他会在家里做些收拾房间的小事情。而等到傍晚我脱下工作制服,回到家后,我们的生活简朴而幸福。 我甚至看到了美好生活的希望。我想就这样也不错,我愿意跟阮过这样的生活过上几年。梅毒并不是立即致死的病,只要我精心照顾他,像这样幸福的生活至少还有三四年。 吃饭的时候,我们共用一副筷子,阮替我夹菜。跟普通越南百姓一样,我们盘着腿,坐在地上吃饭。 我想,如果此时阮提出让我退出法国国籍,成为一个越南人,我也是愿意的。 莱昂少爷对他的安南情人充满愧疚地说,他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回印度支那。 他们没有什么财产,连衣服也不剩几件。阮没有漂亮的旗袍穿了,他也没有镜子,没有梳子。从前当他们在巴黎的时候,莱昂送过他很多首饰。那些玉器饰品贵得离谱,当然也有可能是巴黎的珠宝商欺负莱昂少爷不懂行。在当地,这些华彩绚丽的石头很便宜。 阮是个很爱美的人,没有好衣服和首饰尚且能忍,没有梳子这可难以忍受。他已经半年多时间没有梳过头发,他恳求莱昂送一把梳子给他,莱昂便出去买了一把便宜的木梳回来。 这里的生活就像在永隆,只是两个人的角色对换了,换成了白人少爷照顾安南仆人。阮的手上有疳不能浸水,莱昂少爷洗脏衣服的时候,他就倚在门框上指挥着莱昂怎么洗衣服。 堤岸的廉租房里没有自来水,洗澡洗衣都很艰难,莱昂少爷把珍贵的水优先都用在情人身上。没过多久,莱昂身上就有了很浓重的体味,他一不洗澡就会这样,身上出的汗味道很大,这很正常,白人也不是尽善尽美的,就比如莱昂少爷身上严重的狐臭,况且他现在没有科隆香水用了。 他们同床共枕。那张床对莱昂来说小了,他的脚伸在外边。莱昂奇怪道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问题呢,他以前每次来堤岸都是直奔主题地同阮做爱,根本没有留意过床的大小。后来每回睡觉的时候,他就把椅子搬到床尾,这样脚就可以搭在椅子上。 / 战争过后,更多的人涌入印度支那。 生活在中国城,他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唯一确定的是阮将于不久后病亡的结果。他经常信心动摇,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吗,这样的牺牲值得吗?但一回到家,看见妻子那双欣喜的黑色眼睛,这一切顾虑又都消散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信念:为了阮,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景不长,大约一个月后,莱昂少爷被轮渡公司辞退了。可能是因为莱昂少爷在港口上被曾经的熟人给认出来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跟同事打架了。因为某句关于安南人的屁眼的玩笑话,他把人家鼻梁骨给打断了。 他带着一身血回家,把他的妻子吓了一跳。“这些不是我的血。”莱昂傻笑着说他跟人打架从来就没输过。 “好人儿,亲亲我。” 他腻乎乎地把脸拱到阮的鼻子边下,阮正在检查他的手上有没有伤。他亲了他一下,但是法国人嫌那个吻太敷衍,正了八经的吻得伸舌头才成,于是他把舌头伸进妻子柔软的嘴唇里,心满意足地在里面狂搅一顿。阮被他亲得满脸通红,亲完了之后他才想起来阮接吻时没有伸舌头这个习惯。 他待在他甜美的妻子身边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他去了西贡河岸的码头,那里没什么白人,他在码头找了份给人家搬货的工作。在他父亲的地盘上,他只能当工人,做些临时的粗活,可是粗活有那些黄人做,鲜少出现白人苦力,莱昂少爷可以说是唯一一个。 我的主顾从白种人一下子变成了黄种人。 在轮渡上当服务生的时候工作环境还是很舒适的,莱昂少爷不经风吹日晒,也不出大力,那些夫人小姐们装满蕾丝衣裙的行李箱都挺轻快的。可是来到河岸码头,他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过度劳累和中暑的风险下。 阮不知道莱昂是怎么做的活,有时候莱昂累得只剩半条命回家,却只领到几块钱。他质问他的丈夫,但是丈夫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莱昂听不懂雇主说话,他无法用中国话或者越南话同雇主交涉,往往是人家给他多少钱他就收多少钱。 我的妻子拿着我微薄的薪水气得直掉眼泪。阮告诉我,他不想让我出去干活了,他宁愿自己挨饿也不想让我再去给中国人当牛做马。 “我们挨饿吧。”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饿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于是那一整天我们搂在一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就那样躺着,不是睡觉就是睁着眼睛发呆。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出门买了黄豆饭回来。那一份饭,阮只吃了几口,我把剩下的米饭吃光,然后仍旧出门去货运码头工作。 / 在码头时,莱昂少爷仍然保有他的体面,虽然当挑夫,给人家卸货搬货,他还是穿着皮鞋。 做挑夫让我的衣服磨损得很快,阮从隔壁住户那里借来针线,把所有有破洞的衬衫都修补好了。 头几天,我身上晒伤的症状很严重,肩上背上的皮肤红得就像煮熟的螃蟹一样,没有一块好皮,我也像螃蟹蜕壳一样脱皮,而且还伴有针扎一样的刺痛。我的妻子心急如焚,他没有办法医治我的晒伤,只能用湿毛巾一遍遍冷敷我的皮肤。 我的妻子无比地脆弱,无比地依赖我。我很庆幸我有个结实的身体,就算卖力气也能吃饱饭,有道是有情饮水饱,但我不可能那样做,我需要给我的妻子买药买米,我得承担起我的责任来。在堤岸同阮相依为命的这珍贵的两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像一个丈夫的时候,做丈夫的,就得这样,用臂膀支撑起一个家来。 他安慰阮他的晒伤是因为他以前总待在室内,皮肤不适应阳光照射的缘故,等皮肤适应后就不会受伤了,很多本地工人在烈日地下连续工作几个小时,皮肤依旧好好的。 既然那些黄种人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做挑夫养家糊口,那他也可以,曾经白人少爷管那些穷人叫黄色工蚁,现在他也希望自己能有像那些穷人一样的毅力。 / 我的生命里有两位天使,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阮。如果有个人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跟我说我会娶个安南妻子我肯定不相信。曾经,我一直以为嘉尔曼是上帝安排给我的妻子,我周边的人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在我的天使救赎我之前我是盲目的,之后我的灵魂则有了方向,我知道我该去追求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值得人去牺牲去付出来追求的,而我曾被浮华和虚情假意蒙蔽了双眼太久。 在堤岸时我的妻子经常为我哭,阮心疼我,这令我感到幸福,每当他为我而流泪,我对他的爱意都变得更加深切了。 安南情人心想他怎么能让莱昂少爷穿带补丁的衣服呢?这样的日子他坚持不下去了。在艰苦的生活下莱昂的决心没有动摇,他倒先动摇了。一想到自己咽下去的米,睡的这间屋子,胳膊上涂的药膏都是莱昂少爷在毒日头底下给人家当牲口才挣来的,他寝食难安,良心日夜备受煎熬。他开始故意对情人说一些绝情的话,说他希望他离开自己。当他绝望悲观的时候,他越来越经常赶走法国情人。阮经常对我说,你走吧,回到嘉尔曼小姐身边吧。他那时一心赴死。 白人少爷捧起他戴结婚戒指的手,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像哄小孩一样用认真的语气吓唬他:“如果我回去,我就得把这枚戒指也带走。你想看到嘉尔曼,或者别的女人戴上它吗?” 莱昂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你想吗? 阮哭了,他的眼泪说掉就掉,莱昂少爷赶紧用手替他抹掉眼泪。他咬着嘴唇,可是他止不住他的泪珠,他最终还是在爱人的怀里哭了。阮摇着头,说不,他不想摘掉戒指。除非莲要求他那么做。 如果你要我摘的话,我会摘的。他乖巧地说 莱昂没有理会他后一句话,他紧紧搂着他,我们举办结婚好不好?就在这里结婚,我去找房东借只香炉,再去找凤儿小姐借件漂亮的旗袍,好不好呢? “嘘,别哭。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现在就去做准备,我们今晚就结婚。”莱昂笃定地对他说,他想要让他作为一位安南妻子嫁给他。 / 凤儿是租住在我们隔壁的一个年轻妓女,不美,但是生得很娇小,她的主人是个英国人,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她的主人能跟英国的妻子离婚,然后娶她做太太。凤儿待我很友善,我甚至曾去过她家里讨饭,她没有拒绝我这个落魄的法国人。那一晚我去她家里拜访她,问她有没有红色的裙子可以借给我,这个越南女孩的法语很糟糕,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能明白我有求于她,但是她却搞不懂那到底是件什么样的事,她不明白我想请她做阮的伴娘。 我把凤儿带到我家里,让阮来跟她沟通。在伴娘同新娘谈话的时候,准新郎被请了出去。我站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抵抗不住蚊子的叮咬,央求他们好歹让我进屋涂一下双飞人药水。阮拒绝了我,他说凤儿正在帮他换衣服,凤儿则很爽利地朝门外的我喊了句non monsieur。他们嬉笑着请我再出去逛逛,至少两个小时后再回来。 等我沿着西贡河岸转了一圈,再回到我在堤岸的家中时,凤儿已经用自己的金色头巾和红丝绸旗袍,还有她那双灵巧的手打扮出了一位漂亮的新娘子给我。房间里燃着佛香,整个房间充盈着一种圣洁的气息,房间被打扫过了,甚至佛像前还有一束新鲜的白兰花。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两个小时内做完这一切的,这间寒酸的小公寓就像被施过魔法一样,在两个小时内变成了一间准备完善的婚房。 看见我进来,凤儿抿着嘴微笑,她把我推到新娘身边,我的新娘正跪在佛像前虔诚地祷告,而我面对着这场奇异的越南婚礼手足无措,可凤儿却这么丢下我溜走了,我再回头去找她的时候,房间里就只剩下我跟阮两个人了。 我惊讶地发现阮今晚很美,甚至可以说他跟在永隆时一样美。凤儿利用阮残存的头发把他的秃斑掩藏起来,再抹上发油,裹上金色的丝巾,让阮看起来就像他还留着长发时候的样子 于是,在混乱贫穷的中国城,在破败的廉租屋,由妓女来做他们的见证人,他们喜结连理了。 他让法国人像他那样跪下来,手掌合十,他把点燃的佛香交到莱昂手里。在越南,新婚夫妇都是这样做的,请求佛祖赐福于他们的结合。在这种严肃的时刻不能开口交谈,所以他用眼神示意丈夫跟着他做这一系列动作:低下头,双手合十擎着佛香举过头顶,然后弯下跪拜佛像。妻子的身姿很优雅,那个白人丈夫在一边照葫芦画瓢,毛手毛脚不得章法。 莱昂看着阮把佛香插进香炉里,猜测结婚仪式应该是结束了,他急不可耐地问他的妻子:我可以吻你了吗? 不行。阮拒绝地很干脆,他们在佛祖面前不能做那种事,但是回到床上的时候可以。 听他这么说,莱昂立马把他抱到了床上,现在新郎可以对着新娘为所欲为了。新婚夜的吻,他们要好好珍惜。这是一个连绵温存的吻,他们在接吻的间歇诉说着情话,莱昂想听他说我爱你,他便对丈夫说「我爱你」,法国丈夫还不知足,他说不不,要用越南语的。他满足了莱昂的愿望,对他说Em yêu anh。 他要莲改口叫他道纳迪厄夫人,莲照办了。他与他的丈夫本来就冠有同样的姓氏,因此莱昂本来就是他的丈夫。 莱昂很想与他在新婚夜亲热,他能从莱昂热烈的吻里感受到他那种想同他恩爱的欲望,其实也是有办法……虽然他得了病不能用身体来解决丈夫的需求,但是可以用手。 他把旗袍的领子解开,把乳房袒露出来,胸前的皮肤还是很光洁的,他的疮都生在四肢上。他让丈夫姑且先享用他的乳房,趁着莱昂沉醉于亲吻他的胸脯的时候,他就把手伸下去,伸进丈夫的衣服里去慰抚那根勃起的滚烫的阴茎。 妻子的手不再娇软了,在种植园割了半年的橡胶,他的手已经被水泡和硬茧子给毁了,但这双手依然能让丈夫兴奋,依然能让丈夫的阴茎感到舒适。 这是个愉快的新婚夜,莱昂咬着他的乳头,在他的手掌里很痛快地射出来了。 结束后莱昂仍留恋在他的乳房上,这次还多了胡茬扎他。乳房被丈夫的胡髭刺得很痒,妻子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 三个小时前他还想把他的法国爱人赶回白人小姐身边,而此刻,当他穿上婚纱躺在莱昂的怀里时,他却希望与莱昂永远不分离。 / 我开始关心妻子的情绪,倾听他的想法,这是我前几年未曾做到过的。我知道短时间内阮很难扭转他的认知,在我面前,他还是习惯于做一个仆人而不能拿出做妻子的态度来。我鼓励我的妻子向我表达他的情绪,阮其实是个内心情感非常丰富的人,他很敏感,也很聪慧,我每次有心事都瞒不住他,如果我心中愁苦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时我向他隐瞒我的薪水,因为它实在是少得可怜,雇主又经常克扣拖欠。在他面前我伪装成我们不缺钱的样子,阮为此朝我发过脾气,他不满我对他隐瞒,这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夫妻应该亲密无间,同甘共苦。 阮通常一发完火后就立马后悔了,他软声软气地去跟丈夫认错:我不应该对你发火,对不起,原谅我好吗?可莱昂说不,我喜欢你对我发火,生气的时候骂我也可以。来嘛试试看,骂我蠢货。 阮笑着骂他一句蠢货,他们便和好了。 吃红薯的时候就一起吃红薯,吃大米饭的时候就一起吃大米饭。阮也绝口不再提让我回去找我父亲或者前妻这码事了。 他同我拌嘴,埋怨我总是买东西不问价。我推说我听不懂本地话,阮就问我难道你不会注意看别的买家花了多少钱吗? 法国丈夫难为情地说:可是我实在是不爱讨价还价。他买东西的时候脑筋简单,人家问他要多少钱他就付多少钱,被骗了钱也一概不计较。 妻子说:你气得我吃不下饭去。 把红薯搓成丝,里面加糖,烙饼。他在印度支那的土地上第一次吃到这种红薯饼,质朴而美味。阮逼着他买红薯买玉米,不要总买米饭和面包,那太贵了。 / 当他躺在莱昂怀里时,他听他说起自己的母亲。莲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是她给他的。 跟他的越南兄弟一样,他们的样子都不像父亲,更像母亲。妻子对他说:你长得很像她,她的声音也像你一样温柔吗? 莱昂握住了他的手,吻了吻他手上的戒指。“哦她的声音要比我温柔多了。” 母亲给予他勇气。莱昂少爷一想到母亲,就想他必须做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他的情人不会明白这位远在天国的部长夫人对他的命运产生了怎样关键的影响,正是因为母亲的悲剧,才使得他与白人少爷的爱情得到了善终。 “我母亲一直相信父亲爱她。”父亲所谓的爱就是在每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妻子一堆昂贵的首饰衣裙,其余时间里,这个父亲就像查无此人一样。 一个女人需要的是什么呢?给她珠宝首饰,华丽的衣裙,这不足够吗? 部长夫人是个乐观积极的女人,并不因为被男人抛弃就凄凄切切,她总是找很多事情来做,每个周末,她给孤儿院的孤儿做饼干。平时她在家里织手套,她织了大概几百副手套,到了冬天她就把手套捐给慈善机构。母亲是个真正的贵族,出阁前有子爵小姐的头衔,后来下嫁给一个外省年轻人,丈夫费尽心思把她的嫁妆骗到了手,后来丈夫靠着妻子的钱在殖民地投资发达了,却永久性地抛弃了妻子。年老珠黄的子爵小姐成了野心家丈夫的一颗弃子,妻子认清了她的婚姻是一桩悲剧,但她仍像她未出阁时那样对生活充满热情,她把她的精神希望寄托在了儿子和慈善事业上。 与那个贪财守富的父亲不同,母亲把金钱看得很淡,她经常把口袋里的银币送给乞丐,穷人们管道纳迪厄夫人叫上帝夫人,因为迪厄的意思刚好是上帝。她带着小儿子一起去孤儿院看望孤儿,她给那些孩子糖和饼干。母亲教导儿子不是所有孩子都像他那样幸福,都像他那样有女佣照顾,出入有汽车接送,还有玩具玩有点心吃。她让儿子穿朴素的衣服去见那些孤儿,她鼓励他去跟穷孩子交朋友,母亲身体力行地教育儿子:一位真正的贵族少爷不会爱慕虚荣,不会自傲自私。要善良,要富有同情心,要成为一位勇于保护弱小的绅士。 法国情人说:“她的名字叫安娜,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对吧。” 她经常穿戴整齐的坐在窗户前,用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痴痴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小时候他总是好奇母亲在看什么,他以为天上有某种东西,某种母亲才能看见的图像,他问母亲她在看什么,母亲笑而不语,但是她那样安静地坐在窗前,坐很久,脸上一副恬静的面容,像圣像上的玛丽亚那样安详。 安娜很瘦,又高又瘦又干枯,她是个未曾得到爱情滋养的女人,守着她挂满罗裙的壁橱,长长久久地等待着。 医生说部长夫人的肝部长了一颗肿瘤,肿瘤像胎儿一样迅速而茁壮地成长,它吸干母亲,巨大的肿瘤使母亲极快地干瘦下去。 莱昂遗憾地说:“如果她可以见到你就好了。” 倘若安娜还活着的话,她肯定会支持儿子的选择,她会帮助这对苦命鸳鸯从殖民地回到法国,回到巴黎那位慈爱母亲的庇护下。 他十分想念安娜。尤其是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刻,他就会想起母亲。 安娜从来不会拒绝儿子的要求。医生担心部长夫人太溺爱她的儿子了,生病之后她仍然亲自照顾儿子,仍旧每天为儿子准备一日三餐,接送儿子上下学。到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她替儿子检查一遍书包,再给他讲一个睡前故事。部长夫人不肯遵照医嘱,因为她说她不想做一个失职的母亲。 “你觉得她会喜欢我吗?” 当然会,莱昂把他那颗生着一头茂密银发的头颅抵到他胸口上。因为安娜很爱她的儿子,所以她连带着爱那些用真心对待儿子的人。 “我有梅毒。”阮小心翼翼地说。 母亲死前,向儿子伸出手来把他搂在胸前,让他听她的心跳。母亲的心跳缓慢、有力、沉重。 莱昂并没有回答他,他转而对安南妻子说起另外一件事,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就像一位天使。你像天使那样突然降临到我的世界里来,莱昂说,他爱他的黑色眼睛。 / 法国爱人光着膀子跟街上的孩子踢毽球。莱昂像个越南人那样光着脚,挽着裤腿。 莱昂把他抱到椅子上,然后再把椅子搬到门口,让他透透风,街上的风景也许能让病人心情放松。在他还没盲之前,他常常像这样,坐在门口,或者看街景,或者单纯消磨时间等待他的丈夫回家。 莱昂少爷有个特质,他很招孩子喜欢,可能是因为他从来不摆大人架子,他像个孩子那样跟孩子们相处。 他曾经在永隆时许诺他会永远陪伴爱人,他仍然记得这个诺言。当他们的日子像这样短暂地岁月静好时,他便会他愧疚他无法履行诺言,他多么希望可以伺候他心爱的白人少爷一辈子,甚至那些在西贡上城区府邸做下等佣人的时光于他也成了不可言喻的梦想。 他也遗憾他无法送给爱人一个孩子。如果可能,他无比渴望能为白人少爷孕育一个孩子。那样他才像一位妻子,他们才像一对夫妻。 当丈夫把嘴唇贴到他乳房上时,他就会这样遐想。当莱昂躺在他怀里吮吸他的乳头时,他相信他的丈夫也会这么希望的,莱昂不光喜欢看到他成为一位妻子,他还会喜欢他成为一位母亲。 / 婚礼过后病人的情况急转直下,阮先是腿疼,他的膝关节肿成跟拳头一般样子,摁下去是软的,里面蓄满了积液,他疼得走不了路,白天只好躺在床上。一开始有凤儿小姐跟阮作伴,后来凤儿离开了堤岸,再后来阮就失明了。 凤儿小姐搬走了,她另跟了一个美国人。 阮很依赖凤儿,她是他的伴娘,他说凤儿就像是他的姐妹一样。阮的婚纱,一条漂亮的红色旗袍,凤儿临走前把它送给了阮,这是条她之前从没有穿过的新裙子。后来,我也让阮穿着凤儿送他的这件婚纱下葬。 阮很想念凤儿,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凤儿向他抱怨过那个美国人脾气火爆,虽然他很有钱,倒是反而不如上一个英国人,只可惜那个英国人不能娶她。 莱昂问道:那个美国人答应娶她了? 他回答说也不是。但是凤儿觉得她如果怀孕了,他就会带她回美国。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他和莱昂都明白,其实凤儿的梦想是不切实际的。于是他伸手去搂自己的法国爱人,让莱昂把头贴在自己胸脯上。他告诉他的法国丈夫,和凤儿相比他感到自己无比幸福。因为莱昂愿意让他成为自己的妻子,真正的妻子,能够得到丈夫尊重和爱戴的妻子。 他告诉莱昂anh yêu,是哥哥的意思,他经常这么叫他。他唤莱昂一声我的爱人,莱昂就把头凑到他胸前,回应他Oui。 在殖民地上,像凤儿这样对白人男子怀揣希望的越南女子太多了,但能像他这样真正地被娶作为妻子,并且每夜可以拥抱着丈夫入眠的,又有几个呢? 我后来没有再遇见过凤儿。她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地址,她就那样走了,我们就此失联。这位心灵善良的姑娘,我真诚地希望她确实是被美国情人带走了,此刻正在美国过着富足安宁的生活。 / 事故发生在某天早晨。阮醒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失明了。 他再也看不见法国情人那双鲜活生动的蓝色眼睛了。梅毒附带的各类并发症接踵而至,死亡的进程已经开始了。 阮很不习惯失明后的生活,打碎了碗,碰倒了灯,都会让阮情绪崩溃,他认为自己越来越地成为了法国情人的累赘。他也完全不能自理了,彻底成了一个废人。这是令他的自尊心难以接受的,他无法穿脱衣服,无法自己洗澡,无法自己大小便,在打碎了三四个碗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连吃饭这件事他都无法独自完成。 他忍不住大哭一场,莱昂少不得又要安慰他好多话,哭过之后他难免更自责了,莱昂要他这么一个废人有什么用,而且他还总是隔三差五地朝着莱昂哭闹。 他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爱人。 失明了也有好处,阮看不到他皮肤上新冒出来的梅毒红疹。阮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变得不漂亮了,每当他问我:我是不是变丑了?我就骗他说没有,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好看。 阮的梅毒病情已经进行到了晚期,他的双腿开始疯狂地溃烂,疮疖从针眼大小烂成了茶碗口那么大,同时溃烂还有从四肢向躯干扩散的趋势。每一天,我眼睁睁看着梅毒在爱人病弱的身体上攻城略地,却束手无策。 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 莱昂少爷搬一个小板凳坐到妻子的床边。他让阮回忆丈夫的脸,从哪儿开始说起?从哪儿说都行。那好吧,阮慢慢地说:眼睛…眼睛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是蓝色的,就是蓝色,最正宗的蓝色,但有时候……比如你低着头,在阴影里,眼睛就是灰色的,有时候阳光照在眼睛上,它又是绿色的。你怎么能有双彩色的眼睛呢?你知道吗,我老是怀疑你看到的世界跟我看到的世界色彩是不一样的。 他搂着莱昂的头,轻轻地对他说,我在想象你眼睛的颜色。 法国丈夫笑了。莱昂说:说得很好,继续。 他伸手去捏莱昂的下巴和鼻子,说我的丈夫有个大鼻子和长下巴……下巴上有颗小痣,就在嘴唇下边,现在下巴上是有胡子的,但是我记得你没胡子时的样子,没有胡子的时候更帅,但是现在这样也挺帅的。他揉揉莱昂的脸,揉莱昂的胡茬。 他用手摩挲着莱昂的脸,莱昂便用嘴去亲他的手指,于是描述对象轮到了嘴唇。哦嘴巴,我讨厌这张嘴巴,阮小声说道。因为它老是咬我,咬得我很痛。但我也不是完全地讨厌它,我又讨厌它又喜欢它—— 妻子娇羞地说:我的丈夫喜欢用嘴咬我的乳头。 说到乳头,这个游戏结束了,他感觉身下的床垫突然陷了下去,那是因为莱昂压到了他身上。莱昂拿他那双热乎乎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朵上,莱昂含在他的耳垂对他说我还想听你说更多。于是他又描述了丈夫的身体,丈夫的阴茎,他的白人丈夫有个又粗又长的阴茎,就跟大象的阴茎一样,他用了一个夸张的比喻。没错……对他来说,那就像是象的生殖器官一样可怖,捅进他身体里的时候让他很痛,但是他又喜欢它,因为他知道它非常爱他的身体。在它没进到他的身体之前它是灰色的,等它在他身体内被滋润过一番后它就变成了可爱的粉色。 他们躺在床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用谈话的方式进行性交。精液……阮张着嘴唇喘息着,“精液像浓稠的白粥。我的丈夫把浓稠的像粥一样的精液灌进我的身体里……精液是温热的,是的,就像粥一样,有时候,我会把它吃下去。” 阮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用这样一副纯洁如夏娃的模样,去描述过去情人与他性交时的画面。莱昂吻住了他的嘴唇。 接吻的时候妻子把手伸下去,去找法国丈夫那个如同象的生殖器官一样的性器,它已经硬起来了,他把它握在手里,像他们新婚夜做的那次,用手来帮助莱昂高潮。 这次性交结束后,阮却哀伤了起来。 白人少爷将他搂进怀里,告诉他,不要担心。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变难看了,变残疾了,他都仍然对他有爱欲。 / 尽管如此,阮的情绪仍然无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这回是真的,他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又新添了胃绞痛的毛病,胃痛连带着引起恶心、头晕。他甚至有了神志不清的毛病,自从瞎了之后他辨不清日夜,时间在他的世界突然丧失了意义。弥留之际的人才会这样,逐渐失去对现实的感知能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地走路了,每天睁着一副瞎掉的眼睛躺在床上,躺在床上流泪。后来他不再哭了,他感觉越来越疲惫,连莱昂同他说话他都觉得费神。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妻子跟我说他感到孤独,他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盼着我收工回家。此时他刚失明不久,一个星期后,他开始意识不清,只要我一刻钟不跟他说话,他就陷入混沌无知的状态中去了。阮听不到我回家时敲门的声音,觉察不到我在他床边坐下,我呼唤阮的名字,阮简短无力地嗯了一声,就像是在梦里发出一声呓语。 我们在堤岸的幸福生活结束了,死亡的阴翳笼罩着这间中国城的廉租公寓。 / 法国情人打算卖了那枚结婚戒指,那枚富丽堂皇的、边缘镶着一圈钻石的红宝石戒指,这是他们唯一的财产,这枚古董戒指可以值上十万法郎,低价甩卖的话他只要三万就行了,有了这三万法郎,他们的困境就可解除了,他就可以让阮住进药物和治疗齐备的医院,阮现在的情况必须得去医院了,因为病情恶化得实在太快。 “我不允许你卖它,这是我的戒指,你不能卖了它。你已经把它给了我不是吗?”妻子泪水涟涟地恳求,卖掉他的结婚戒指就是要了他的命,他要永远戴着这枚戒指,谁也别想从他手上把它摘下来。莱昂要是希望他活命,就让他戴着它。 他同莱昂争吵,吵完了两个人又抱头痛哭,莱昂少爷哭着说如果如果不立刻去医院的话他活不了多久的。这里,堤岸的廉租房,环境太恶劣了,没有洁净的水,没有洁净的床单和纱布。可是安南情人心情坦然,他安慰法国人说反正他也是要死的人,那么就让他戴着安娜的戒指死去吧。 / 他问阮,当初他是不是迫于自己白人的权威才爱他的?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要这样的爱。他要的是阮自愿的,而不是屈服的爱。 如果他们是平等的,莱昂少爷问如果我跟你一样的人,我没有白皮肤,你还会爱上我吗?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安南情人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告诉他,白人少爷为了这么一个得了梅毒的,寿命只剩下一个月的下等人抛家舍业,脱下西装去码头做苦力是值得的。 他希望弄明白,阮爱他,不是因为他是权贵,他知道其他人,他的妻子,情妇,朋友,都是虚与委蛇。他迫切地想确定,阮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他的权势、他的尊贵去爱他。 那个安南情人也是如此,他诚恳地对少爷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了,你离开我吧。他已经没有直落到腰的乌黑秀发,没有华丽的红绸奥黛,一身破衣烂衫,骨瘦如柴。他执着地相信白人少爷痴迷的,仅仅是自己美丽的东方式的皮囊。 他不相信法国情人会爱上自己的灵魂。 / 莱昂·杜·道纳迪厄,这位法国白人少爷只是顶顶普通的一个人,才华普通,道德也普通,身上有很多致命的缺点,比如他懦弱、虚伪、毫无责任感,完全配不上情人这样伟大的爱,这样悲壮的牺牲和付出,他受之有愧,他在安南情人的爱情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 除却他父亲给他的钱,除却考究的白西装、香水和黑白拼接皮鞋,他只是一介凡人,平凡到把他丢到法国大街上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此刻他多么希望他的情人不再因为他的白皮肤就觉得他高贵,觉得自己卑贱。 白皮肤的苦力跟黄皮肤的苦力有什么区别?雇主并不会因为他的皮肤就给他钱和尊重。 如果当初他们刚到印度支那的时候,他放阮到外面谋生,以私生子越法混血的身份以及他流利的法语,他完全可以在政府谋个一官半职,在交趾当地过上舒适的生活,而且也受人尊重。阮也许还能结婚生子,总之那将是平安顺遂的一生。而不是留在白人少爷身边,仅仅为了一桩毫无盼头的爱情。 成家立业,然后儿女绕膝。这或许是幸福的,但是抵不过他在永隆时为白人少爷烧菜做饭,然后看着他吃饭时的那种幸福。 莱昂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将爱情视为生命的一切。但是在安南情人的眼里,爱情就是胜过一切,远胜过面包和鲜花,虚荣和尊严。白人少爷的爱,抵得过一份体面的机关工作,抵得过一个妻子和若干个孩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阮不要爱他,不要爱上像他这样的伪君子。他曾经有太多机会带他离开。他配不上他,阮应该去爱一个比莱昂·道纳迪厄更好的人,至少是一个不会以轻贱他为乐的爱人。 可惜没有如果。 终于,白人少爷痛恨自己的白皮肤,自己的蓝眼睛,恨自己那份白人的尊严。 / 印度支那的平原上饿不死人,不管是什么植物都在长果实,香蕉树太多了,人们拿香蕉喂猪。平原上到处都有青芒果。那些芒果树长势喜人,硕果累累,芒果成熟的时候掉在地上,摔得到处都是芒果肉,空气里也全是芒果甜丝丝的味道。 但芒果却是不能吃的,里面长满了虫子,有些孩子忍不住诱惑吃了芒果,害上可怕的痢疾。平原上的孩子经常因为痢疾而活不到成年。当孩子带着肿胀的腹部死去后,父母就会把死掉的病孩子埋进水稻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