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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个子高挑的亚裔女孩带着鲜花来看望病人。她来告诉爸爸一个好消息,她在日本找到了能修补碎玉器的工匠。她把父亲那个碎古董玉镯的照片寄给对方,对方说可以修,只是收费会很高。 女儿耐心地跟他解释。包金工艺,就是在裂隙处镶上金子,用金子做粘合剂,不会影响美观性。 女儿这次来,是来找父亲商讨她此次去日本的旅行,如果父亲不介意的话她打算在日本待一个月,多余的时间她想四处逛逛。 当然这只是计划,爸爸如果等不急了,一个电话打给她,她就立马飞回来。 她是在1954年法国撤侨时被养父从西贡街头上捡回来的。父亲是个单身汉,在捡到她后曾经考虑过娶妻,给女儿找个母亲。在女儿的记忆里父亲交往过几任女友,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娶妻的决心似乎并不大。于是这位法国老绅士把他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了养女身上。女儿问爸爸,他会因为照料她而一生未娶感得遗憾吗,他就回答女儿说他已经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明珠,怎么会感到遗憾呢。 珍珠烫了到肩膀的卷发,又细又蓬松的羊毛卷,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她总是这样,一年之中换好几个发型。上次他见到女儿时,她还是一头利落的男式短发。 他告诉珍珠她的新发型很漂亮。 “我特意打扮了一下来看您,爸爸你瞧,我还带了郁金香。” 珍珠问他要一个月的长假,他觉得那太久了,可是他还是顺应女儿的心愿同意了。或许他可以利用这一个月把身后事安排好,利用这一个月写完自己的遗书。他还有很多心愿没有跟亲爱的女儿说,他希望她把自己的尸骨从法国带回越南,带到情人的身边去,也许,他们可以长眠在一起,就像世上一切平凡夫妻那样,再没有阴阳两隔的悲哀。 他在遗书里告诉女儿该去哪里寻找他的情人,他为情人修了一座围满玫瑰花的很漂亮的坟墓。当初情人去世的时他穷困潦倒,只能用普通的棺材草草下葬,后来他有了条件,便第一时间为情人迁坟。在沙沥教堂旁一个宁静的陵园里。这是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 那条大河,湄公河令人难忘。这样雄壮,这样凶猛的一条大河。湄公河与它的支流在一望无际的平地上一泻如注,在交趾支那盛产稻米、遍布泥泞的大平原上湄公河汹涌流过,激流是那样汹涌有力,可以把一切冲走,一些岩石,一座教堂,一座城市都可以冲走。 沿着湄公河一路往上游寻找,挨个种植园地找,在距离首府一百公里的地方,一个叫西宁的地方,他找到了他的情人。 毫无悬念的,这个越南人在白人少爷结婚后失去了保护。 那是在白人少爷失信于情人半年之后,在安南情人沦落为种植园奴隶的这半年里,嘉尔曼小姐怀孕了。 在纽约时,有关他与嘉尔曼人生理念不合的矛盾终于爆发了。莱昂少爷经常同妻子在第五大道的高级公寓里吵架,他们甚至会在饭桌上争吵,嘉尔曼给他做晚饭,他不吃妻子做的饭,跑出去吃饭店。吵架后妻子感到伤心,而他更加地厌恶妻子,嘉尔曼的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来到了母亲腹中。嘉尔曼告诉丈夫自己怀孕了,她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能够缓和夫妻之间紧张的关系。 莱昂提出他要返回印度支那,他们已经在美国待了大半年了。她不同意,她是个孕妇,孕妇需要静养,怎么能让她遭受舟车劳累呢,况且,她想让孩子在美国出生,这样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是美国人。为了能让丈夫继续在美国待到孩子出生,嘉尔曼小姐的态度软和了不少,她同意丈夫从纽约交易所辞职。 刚开始莱昂同意了这个方案,但是没过多久他便悔约了,态度坚决地要回到印度支那。原因是莱昂少爷在美国时,每隔一个月都会往西贡寄一封信,但是他从未收到一封回信,他那个越南兄弟一下子音信全无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地担心那个被他抛弃在东亚殖民地的情人。 他放心不下他的兄弟,他跟妻子说他想回去看望阮,仅仅是回去看一眼,不出半个月立马就回来。此时莱昂少爷还充分信任他的妻子,他甚至还把父亲的信拿给嘉尔曼看,信里父亲的说辞疑点重重,父亲说私生子有天半夜自己从府里逃跑了,这怎么可能呢? 妻子倒觉得不值得去怀疑父亲,还劝他想开些,没准他的兄弟去哪里谋生了,在哪个乡镇小学当法语老师,或者在海关在邮局当个小职员,阮是自由身,他当然会想过体面日子,怎么会一直甘心当仆人。 但是丈夫最后决定:“你待在纽约不用来,我一个人回去就成。” 莱昂神色凝重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回去找阮,毕竟他是我的兄弟。妻子听罢冷冷地哼了一声,可她到底还是跟着莱昂来了,带着四个月的身孕陪着丈夫回到炎热的殖民地,她得监视着她的丈夫。 / 道纳迪厄夫人失算了,她没有料想到一个越南情人对她丈夫的影响里如此之巨大,回到印度支那之后嘉尔曼小姐彻底从她丈夫那里失宠了,莱昂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寻找他的情人上,花钱在所有殖民地报纸上登寻人广告,雇人在街上贴寻人告示,鉴于阮有可能去求职谋生,莱昂又开始搜查全西贡城的商铺、机关单位、学校。至于他那个怀着孕的妻子,他完全不关心,连她腹中的孩子都不能引起莱昂对她的怜悯。在这样非人的虐待下,嘉尔曼小姐终于无法忍受了,她神经质发作,在某顿不欢而散的晚餐后冲进莱昂的房间对丈夫说:他被卖掉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莱昂第一次认真听妻子说话,他惊讶地抬头,盯着妻子的脸问:“你说什么?” 嘉尔曼在丈夫的眼里变得面目狰狞,她一字一顿地告诉丈夫,你的越南婊子被卖了,你父亲把他卖进种植园里去了。 / 越南婊子。他们夫妻关系之间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揭掉了,嘉尔曼与他决裂了,她与他的夫妻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怀孕的妻子独自留在家中,而丈夫则离家出走,跑遍全印度支那的种植园寻找自己的情人。 莱昂心中所想的是:嘉尔曼背着他设计谋害了他心爱的情人。 他未曾想过让他的安南情人威胁妻子的地位,他向她保证他不会让任何情人染指她妻子的位置。那仅仅是个情人,嘉尔曼来自巴黎上流社会,她应该明白的,男人可以有很多个情人,但是妻子只有一个,他让她做这个唯一的妻子,给予她妻子的尊重,她还不知足,竟然要置他的情人于死地。 越是因为他娶了个跋扈、霸道、强硬的女人为妻,他越怀念那个安南情人的柔情似水。 他听说嘉尔曼去找过他的父亲了,父亲拿断供威胁儿子回到儿媳身边。他读过父亲下达的最后通牒,读完后一丢,父亲的话被他抛到脑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托警察局的旧同僚问遍了城里的奴隶贩子后,莱昂少爷打听到了情人的下落。阮被卖到了西宁,距西贡一百多公里远的一座橡胶种植园。 / 印章戒指,刻姓名的那种,是纯金的。白人少爷在中学时拥有这枚戒指,戴了十几年。这是现在他身上仅剩的能证明他原来所属阶级的物证,他摘它下来,放在种植园主的办公桌上,他把他的情人买了下来。 种植园主收下金戒指,心里清楚那个安南劳工值不上一枚金戒指,他已经快要病死了, / 当法国人找到情人时梅毒的症状已经在情人的身上显现了。 他知道阮最爱干净,他把阮带到堤岸他们的旧屋里洗澡,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才把他送去了医院。 在安置好他的情人后,他首先去见了他的父亲。莱昂试图跟他的父亲讲条件,他只跟父亲请求一年的时间,他那个混血弟弟的健康情况已经相当糟糕了,阮撑不过一年,所以给他一年时间去照顾阮,等阮一离世他就回到妻子身边,那个时候他随便他敬爱的父亲和亲爱的妻子去安排他的人生,绝不会再叛逆,父亲和妻子的一切指示他统统照办不误。 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大失所望,他平静地拒绝了儿子的请求,但是他并不责怪他的儿子,教子无方,这是当父亲的错。 求父亲不成,那么他去求妻子。向他已经怀胎四个月的妻子恳求,能不能给他一年的时间让他去陪他的情人,就只要一年,一年后他便回到她的身边。他向嘉尔曼保证阮活不过一年,他死后他会忘掉这个情人忘掉这段爱情,他重新做回她的丈夫,那时候她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嘉尔曼耐心地听完,然后拉开梳妆台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玉石镯子来,语调轻快地说:这是我今天早上替你收拾行李箱时发现的,所以你一直带着它对么,在我们度蜜月的半年时间里? 妻子气得浑身发抖,她完全明白了,她还比不过一个交趾支那生下来的杂种。 嘉尔曼嚷嚷着她要找医生检查自己有没有染性病,他向妻子争辩他的兄弟没有卖淫,阮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向别人出卖皮肉。他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确信。 “哦?那好,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医生,带着你从婊子那里搞来的脏病,烂病,去看看医生,嘿我打赌你的越南婊子保准被工头给睡烂了。”嘉尔曼的手指在首饰匣里乱翻,把他订婚时送给她的珠宝,胸针,钻石项链,耳坠之类的翻出来乱摔,狠狠地摔,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踩在那些昂贵的杂碎上面。兄弟,嘉尔曼嘴唇发抖,去他妈的兄弟,她嗤笑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是你的婊子? 也许,也许……妻子绞着手臂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在巴黎的时候你们俩就睡到一起去了,我说的对吗?哦,那可太好了,你为什么不娶他做你的妻子?真可惜他不是个女人,不能给你生几个小杂种。 「够了。」 妻子一下子暴跳如雷,扑上来打他的脸,“你没资格跟我说这两个字!”她流着泪撕吼,“你这个混蛋,无耻的混蛋,骗子,伪君子,我恨你,我诅咒你去死。” “你真令我恶心。”她的丈夫,睡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喜欢男人,还是一个半阴不阳的东亚男人。好吧,看来她只好把实话讲出来了:她绝对绝对不会和一个越南人共享丈夫,她宁可他去跟波兰妓女或者南美妓女睡。 与那个人“共侍”一夫让高贵的她受到羞辱。她忍受不了丈夫用他奸淫过安南男子的阴茎伸进她的阴道来。她忍受不了那团沾染丈夫血脉的胎绒在她体内多待一秒钟。她的孩子像一件被泼上污水的裙子,恶心地、湿答答地贴在她皮肤上,她迫不及待地把它脱下来踢开。 她不是受男人驱使的奴隶,她不是哪个男人的一条母狗。那个安南奴隶能容忍情人对自己做任何事,所以她的丈夫更爱安南情人。 “我是一个妻子,没有一个妻子会容忍丈夫如此侮辱自己。”妻子说。她举起那个玉石镯子,照着瓷砖地狠狠摔下去,镯子瞬间四分五裂,碎片迸得到处都是。 嘉尔曼把她的婚房里里外外摔砸了一遍,最后她把手指上的红宝石婚戒摘下来摔在丈夫脚下,冷笑着说睡你的越南婊子去吧,这下你如愿了莱昂。 / 嘉尔曼去做了流产手术。一个星期后他们对簿公堂。 他的妻子迅速地从这桩婚姻里抽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留念。她立马叫来律师,准备起诉她的丈夫,可能是出于报复目的,她决意夺走所有的共同财产,让她的丈夫净身出户。 他的爱情与他的阶层是对立的关系。白人少爷沮丧地发现他没有妥协的中间道路可走,他要是想跟那个安南情人在一起,就非得拿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优渥的生活,上层的社会地位,还有声誉做交换才成。而他的父亲和妻子先他一步做出了选择,他们舍弃了他。 莱昂·道纳迪厄像一个被丢出酒店大堂的乞丐一样,上流社会把这个选择了安南情人的白人少爷一脚踢了出去。 / 工头把法国情人领到黄种劳工睡觉的木棚里,指着缩在里面的那个脚上烂着梅毒疮的安南人。工头问他,认准了吗? 法国人摘下帽子,弯腰钻进那个不太干净的树屋里,也许是眼前的场面太悲惨,令他于心不忍,他用手帕掩住了鼻子。情人处于半昏迷状态,闭着眼睛,面色焦黄,嘴唇干裂,头发打缕,贴在头皮和脸颊上,活像一条营养不良的细猫。阮的身上也穿着跟其他越南劳工一样的黑布褂子,除此之外,他的长发被剃掉了。 法国人脱下干净的白西装外套,裹在情人肮脏的身体上,他把阮从那个臭烘烘的棚屋里抱出来,抱到蓝旗亚小轿车里。他没有叫醒他,这样等情人醒来时,便会发现自己已经从橡胶园回到了天堂般的西贡城。 种植园主向莱昂少爷索要一万法郎,莱昂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钱,他向种植园主签下一张支票,对方不收支票——怕兑不出钱来。种植园主为难地说:至少得留下三千的现钱才能带人走,莱昂掏干净全身上下的衣兜,总共凑出两千七百皮阿斯特,仍然不够,于是莱昂少爷摘下手指上的金纹章戒指,那枚戒指上刻着外祖父家族的族徽,戴在白人少爷的小指上十几年了。莱昂把金戒指摘下来,搁在奴隶主的办公桌上。 得得得,那就这样吧。可以了,赶紧把人领走吧。种植园主勉为其难收下钱和金子。实际上,那个病得快死了的安南奴隶根本值不上一枚金戒指,那就算个能吃饭喘气的死人罢了,一个死人,卖了将近五千法郎。 那个时候莱昂少爷户头里的钱已经支不出来了,法院冻结了他的银行账户,他正在被他的妻子起诉离婚,即将面临支付一笔巨额的赔偿金。 嘉尔曼声称前夫有性病,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流产的。她危言耸听,宣称自己将来很可能无法再生育,还拿出了医生作的证明,她一门心思想把前夫告到破产。 法官最终判决他需要赔偿前妻两百万法郎,没有父亲的经济支持,赔偿款完全由莱昂少爷个人承担,债务人资不抵债,名下的不动产被法院强制拍卖,包括永隆的那栋小洋楼。 事实上,我并没有多少钱,除了在印度支那的两套房产,和一些股票、基金,只剩下母亲当年留给我的几十万法郎的遗产。 执行官带着两个见证人来家里登记抵押物品,盘子、锅子、烛台、椅子、中国窗帘、柞丝绸西装……什么都不放过,通通被清点入册。执行官进到下等仆人的棚屋里来,把阮一年前遗留在那里的各色旗袍和白绸裤子翻出来,钢笔在牛角墨水瓶里蘸一蘸,继续登记。 他把红宝石戒指藏在了黑羊皮手提箱的夹层里,和翡翠镯子的碎片一样装在牛皮纸袋里。 执行官走了。莱昂保下了那枚价值十万法郎的结婚戒指。 / 情人在法国少爷的怀里醒过来了,他与莱昂正躺在堤岸的那间旧公寓的藤条床上。他摸摸莱昂的脸,告诉他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莱昂掏出那枚违法窝藏的红宝石戒指给他看,阮茫然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莱昂把红宝石戒指重新戴回他的手指上。我离婚了。莱昂亲热地把他搂进怀里。 「还有呢?」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于是莱昂告诉他,他刚刚典当了怀表,用卖怀表得来的两百皮阿斯特,向中国房东付了这间廉租房一个月的房租。 / 起初,莱昂向他隐瞒他的经济状况,他问莱昂他是不是身无分文了,莱昂不说实话,反正他只是说,他跑出来之后就不会回去了。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搞明白状况:法国情人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与他那个财务部长的父亲决裂了。这是为什么他能再次回到西贡,再次躺在情人的怀里,莱昂为了他抛家舍业。 白人少爷现在一贫如洗了,就为了个低微的安南情人,这个情人现在不再美了。情人被人伢子剪掉了长发,那是白人少爷最爱的长发。 财政部长为了挽留自己地产商千金的儿媳,把安南小儿子卖去了橡胶种植园。 堤岸的廉租房成了莱昂少爷的新家。回家的时候莱昂没有坐汽车。蓝旗亚不归他所有了。他带着一只黑色小羊皮手提箱走回堤岸的廉租房,手提箱里盛着他所有的财产。 他刚从法院回来,他的前妻起诉离婚,要求得到他名下所有的资产。嘉尔曼胜诉了,但是同时她也颜面尽失了,因为法庭上她的前夫当着全体陪审员的面抛露了他们离婚的真相,那就是这位尊贵的白人小姐被她的丈夫给抛弃了,她的丈夫为了能跟一个安南男人在一起而抛弃了妻子。 这可真是重磅奇闻,一时之间西贡城内的报社馆子全都闻风而动,带着镁光照相机挤到最高大法院门口来。第二天这些新闻记者就会让全殖民地上的白人,全部都知道这件事。 莱昂少爷归心似箭,只想回到他的安南妻子身边,心情倒是很坦然自在。 好事无人提,丑闻传千里。莱昂对阮开玩笑说,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着名的时刻了。 / 白人圈子很小,沙龙会上没有人谈论这件丑闻,但是每个人都知情。 他有钱,有不动产,有黄金、股票、银行债券。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父亲在印度支那建立起来的金融帝国都归他。财务部长的儿子,沦落到破产的境地,人尽皆知。 嘉尔曼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她说她爱我,但嘉尔曼对我的爱在婚后只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我那时已经完全无心仕途了,她极为失望。嘉尔曼的律师跟我要补偿费,我在殖民地名下没有什么产业,只有两栋我父亲给我的房产,她既然跟我要我就给她了。我不想跟她耗费时间打官司,我甚至连律师都没有请,嘉尔曼提出的所有要求我都一口答应。两百万法郎,她既然要我就给了,就像她向我讨要一条高定礼服裙,一件皮草,一只钻石手镯那样。 我们极有效率地办完了离婚手续。临走的时候,嘉尔曼站在搬干净家具行李的、空荡荡的门廊回头,眼里含泪对我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我相信嘉尔曼的眼泪是发自真心的,嘉尔曼这样的女人没有错,如果换成另一个合适的丈夫,和她的婚姻生活会很幸福。我和她在一起时也确实共度过快乐时光。 我很冷淡地告诉嘉尔曼,你可以走了。 / 他是前妻青梅竹马的恋人,嘉尔曼在他身上搭进去那么多年的光阴,还在法国等了他四年。而当他结婚后,安南情人失去了保护。 浪漫的爱情,那得需要钱做支撑,最起码,他应该选个白人当对象。 在堤岸,安南情人抱着白人少爷安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没有车来接他没有干净好房子住没有关系,他的莲真不应该为这等可笑的事情为他难过,为这种最无关紧要的吃住上的事情觉得对不起他。 镯子打破的碎片莱昂还收藏着,他安慰法国情人,碎了就碎了,不值什么。他从前把那个镯子看得太重了些。 / 他们栖居在中国城。 那是面向大街的骑楼的一楼,联排式的本地公寓楼。在印度支那,骑楼的一楼是不用做卧室的,那是人们日常活动的空间,通常是半开放式的,像个院子,又像个门厅,就显得敞亮喜人。骑楼是穷苦人所喜欢的住宅样式。 安南妻子觉得他们在堤岸的家很好,但是法国丈夫对于起居在这里感到很不适应。一开房门就是大街,每次进出都要把卧室的隐私暴露给别人看。没有隐私感,这很艰难,作为年轻夫妻,尤为如此。 床和大街,只隔着百叶窗和帆布窗帘,没有什么坚固的物质材料同他们和别人隔开。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味,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烧炭发出的气味。这座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远村庄发出的气息。 光线很暗,房间四周被中国城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在火车上,窗上没有嵌玻璃,只有百叶窗,仅此而已。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被百叶窗的横条木切割成一条条的。木屐子声音刺耳,一下下敲得人头疼。中国话听起来像是在吼叫,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 无数的大烟馆散落在中国城,就为了多收门牌税,让他们开大烟馆,吸鸦片。除了大烟还有赌博,殖民总督署也鼓励他们去赌,开棋牌室,在里面打麻将。除了烟鬼和赌鬼,大街上还有无数的高利贷商人。这一切都是有经济益处的,都是有益于法兰西帝国的繁荣的。 法国人是殖民这所大学校里垫底的差生。政府官员们没有高瞻远瞩,只好竭泽而渔。 / 我曾经想把阮转送到教会医院,教会医院是公益性质的,不收费用。但是教区负责人出面拒收了他,理由是阮是一个不符合教义的人。他们认为阮是一名男妓,而我无法证明他不是。 从教会医院回来,安南情人崩溃了,他真的没有做过那种脏事,他没有当过婊子。但是他又无法向莱昂解释他的梅毒。如果被迫做婊子,他宁可死,他是这样刚烈的人,他宁可死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 他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收下陌生人的钱然后允许陌生人肏自己。他不是给钱就可以干的人,他只允许他的爱人碰自己的身体,他只把身体献给爱人。 莱昂从来没有问过阮关于梅毒的事,这种事问都不用问,还能怎么样?不会有第二种情况,他只需要知道阮是被强迫的就够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提及梅毒,莱昂没办法再回避了,虽然他原本打算能不提就不提。 他坐到阮身边,把阮又瘦又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别哭,听我说。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是谁干的?” 莱昂哄着他,低下头絮语着你瞧有我在这里呢,没什么好怕的。就是一个名字,很简单,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想知道他是谁。 白人少爷在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强奸犯是个白人,那他就只废对方一只手或者一条腿好了,如果强奸犯是个黄种人,那他就得让对方偿命了。 他拿手帕擦阮的眼泪,阮的心情有些许动摇,但是他最终说:“我不想说。不说成吗?” 那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他告诉阮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他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莱昂,我不是婊子。” 莱昂立马说我知道。可是安南情人却再次哭了,他的眼泪滚落到胳膊上,手上,还有莱昂少爷的手帕上。他听到过太多次婊子这个词了,有几次还是莱昂对他说的,他知道莱昂认为他是婊子,在他还没得梅毒的时候莱昂就已经认为他是婊子了。 难道他不是吗?在他第一次遇见莱昂时就已经是这样了,他是个十四岁的童妓。 不受教育,但也不被遗弃,刻意鄙薄地把那个安南小儿子养成奴隶,所有隐藏都是为了这个。男童妓。父亲的男童妓。他的野心,他渴望在爱情上征服那个尊贵的白人哥哥的野心,在男童妓的这个事实面前,显得极其可怜。 他的长发,是那个好色的父亲命令他留的,把这个安南血统的私生子当女孩儿养。可是他心爱的白人哥哥喜欢那头黑色秀发。 白人兄长结婚后,他失去了庇护。 父亲说,看看你,你长成这个样子了啊。你看起来很像你母亲。 私生子被父亲传染了梅毒,但是父亲仍不肯放过小儿子,在持续奸污了他半年后才把他送去了种植园。 第一块下疳长在了手指上,他咬着牙,在布条上撒上药粉,死命缠在手指的烂疮上,发了狠地缠,他不觉得痛,他甚至想拿刀把这块象征他肮脏的疳剜掉。跪在地上,哭,他知道他要失去什么了。得了这样的花柳病,他也就没资格在去与白人少爷相爱了。他是块得了脏病的烂肉,梅毒挫败了他所有的傲气。 沉重的,无边的痛苦压在西贡少年的身上,他却难以启齿。 他不再期盼莱昂回到印度支那,回来做什么,回来就为了看他变丑,变脏了的样子吗? 也许有一天莱昂会后悔的。白人少爷会悔悟过来他不配戴上红宝石戒指。莱昂的母亲如果还在世,一定也无法接受这个安南儿媳。他弄脏了她的真丝裙子,他没有脸面见这位善良的法国夫人。他勾引了她的丈夫。他被玷污的时候穿着她的衣袍。 处于自私的目的,混血儿向白人少爷隐瞒了真相。他怕被莱昂嫌弃,情人同自己的父亲乱伦,这过于不堪了。 在被那个父亲压迫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逃跑呢,难道他身上被栓了锁链吗?小儿子在童年的时候就被父亲猥亵了,难道他不恨他? 这个私生子就是一条家养的狗。一条母狗,被驯化得完全,不思反抗。 / 头几天他们待在堤岸的新家里,闭门不出,享受着重逢的喜悦。他们用这几天时间倾诉爱意,安南情人每时每刻都希望法国人拥抱他亲吻他,而法国人贴着他的额头,告诉情人他依然爱他,他依然觉得他美。他们欣喜地发现彼此之间的爱意没有改变,他们还像一年前在堤岸时那样相爱。 好景不长,很快莱昂用光了身上最后的钱,于是他暂时从情人身边离开一上午出去借钱去。莱昂少爷在殖民地上结交的朋友,大多是些利益关系,交情不深,莱昂少爷碰了壁也丢光了面子。借钱回来,法国情人脸色阴沉,愁眉不展。莱昂掏出香烟盒,他只剩下三根香烟了,他把它们都抽光了。 人家一想到莱昂少爷要把他们的钱用在一个安南男妓的身上就不肯借了,大家都同情嘉尔曼小姐。男士们觉得辜负一位美丽多金又专情真诚的妻子,是一件十分混蛋且愚蠢的事。女士们则认为:可知男人的嘴是一概信不得的,难道莱昂?道纳迪厄没有当着神父的面对他的妻子念下结婚誓词吗?没有对着他的妻子许诺过永远忠于她吗? 总之,大家都认同的是:这件事太难堪了,太不体面了。因为一个男妓,一个安南男妓,闹得满城风雨。丈夫们都希望自己的妻子闭口不提这件事,不要再提那个晦气的财务部长的公子。 这个浪荡公子哥,害的他可怜的父亲,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绅士,丢下脸面去儿媳家登门道歉。 曾经莱昂?道纳迪厄这个名字是一张万能通行证,此刻则成了他的阻碍。莱昂少爷想去会计事务所找份工作,经理在看过他的文凭和护照之后纷纷摇头,莱昂没有气馁,他把要求一降再降,只要有人聘用他,让他在百货公司当收银员都成。莱昂原以为,他有大学文凭,不愁在西贡城找份糊口的工作,但是现实是财务部长凭借自己的人脉网,让儿子的巴黎大学学士文凭变成一张废纸,在交趾支那一文不值。 最终,分文不剩的境况来到了眼前,窘迫的现实逼着法国情人必须放弃在白人社会里找到一份正当的、体面的工作的幻想。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如果他不为了安南情人放弃白人的尊严,他的情人就只能饿死。 一天早上,他们分享着吃完饭橱里最后一块白面包,没有炼乳没有牛油,就那么干吃下去。他再次拥吻了阮一下,告诉阮他出去买新的干粮回来,然后他便出门了。他在堤岸漫无目的地逛,一直逛到中午,直到街边中国菜馆的香气提醒他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于是法国人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当情人发现他是空着双手回来的时候他在心中默默地下定了决心—— 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莱昂对自己说。自从他踩着镁光灯的玻璃碎渣从法院大门走出来,向整个殖民地宣布自己决定与白人世界决裂后,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躺在床上的安南情人看着白人少爷在饭橱前蹲下来,拉开柜子拿出一只空碗。你要做什么?他喊了莱昂一声,他意识到莱昂要做什么事了——他要为了他去到别人家里要饭。 阮冲他叫道:“不行,我不许你这么做!” 莱昂没有听他的话。他心情忐忑地在房间里等待着,几分钟后莱昂带着他的胜利品回来了,一碗刚出锅的,冒着热乎乎香气的蛤蜊蔬菜汤粉。莱昂很兴奋,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 法国人不觉的讨饭难过,但是他的情人却在那一碗汤粉面前落泪了。他给阮擦掉眼泪,然后去橱柜里找筷子。莱昂跪在阮的身边,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告诉他日子的艰难只是暂时的,他要相信他的哥哥,他肯定能养活他的。 他问阮:你爱我吗? 阮小声地说我当然爱你。 “那就当时为了我把它吃下去。明天我去港口一趟,我有主意了。我向你保证我明天一定能找到工作。” 他笑着告诉阮,他并没有历经什么磨难就讨到了吃的。他拿着瓷碗去敲隔壁住户的房门,走出来一个姑娘,她一看见他,什么话都没说,就拿着碗进了厨房给他们盛了满满一碗汤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