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他呕出一摊虫子出来,把莱昂给吓坏了,白人少爷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有人从嘴里吐出白色的线虫出来。在落后的、生活设施简陋的、卫生条件基本全无的殖民地种植园,对那些黄种农奴来说,吃下虫卵是家常便饭,同样家常便饭的还有霍乱和疟痢,无数的人就死在排泄的时候。 莱昂找了医生来,医生给他喂了几片驱虫药,但是这个时候驱虫药已经不管用了,阮吃了药反倒胃痛得更厉害了,他已经疼得忍不住乱叫了,床单上全是手指抓出来的破洞。 梅毒和寄生虫开始同时发难了。 阮病恹恹的,气若游丝。他不敢给阮吃药了,阮经不起折腾了,一片驱虫药能要了他的命去。 / 他的嗓子眼里也在发烂,他咽不下饭了,他只能喝粥。 这样缓慢的死亡过程太痛苦了,他想放弃了。 他要莱昂答应,下葬的时候让他戴着他的戒指。让他带着它一起入土,让他永远的把它带走。他可不想以后这枚戒指又归了别的人,这是防止莱昂再把他的东西像上次那样给了别人。他承认他自私,小气,他说不出希望爱人在他死后另觅新人这样的祝福语,他希望没有新人,他就是莱昂唯一的爱人,在他死后也不再有人顶替他的位置,这是为什么他非要把这枚红宝石戒指带进坟墓里。 他不敢把这枚戒指交给莱昂,必须他亲自保管才行。他不信莱昂,不这样带进棺材里,他怎么知道莱昂会不会背着他把结婚戒指另送他人。 莱昂不肯答应,因为他肯定他不会死的,压根就没有下葬的可能,什么戴着戒指下葬也自然是胡扯。 阮不肯睡觉,他对莱昂说他怕他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戒指给偷了,偷去卖了。 少爷笑了,说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有事的,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为妻子做祷告。他向安娜祷告,他从小就相信母亲做了他的守护天使,她一直在他身边,她会听到儿子的求助的,她会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莱昂在他脖子上戴了一条十字架项链。那是他向一个修女讨要的,在今天收工路过她们的孤儿院的时候。 “也许我死后也会变成你的守护天使,让我做你的守护天使,这样不好么?” 当然不好。丈夫刮了他的鼻子一下,我可用不上那么多守护天使,我有安娜一个天使就够了。 于是妻子露出笑容,不再提下葬和戒指的事了。 他赌赢了,他认为那个白人小姐一定嫉妒着他。莱昂越是因他受苦他越是感到幸福,他祈祷自己的结局是死亡,奇迹不必发生。他死去,这才是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他在莱昂心中的形象才最美。他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就成为了莱昂最爱的那个情人,他将在法国情人的生命中取得无可替代的地位。 没人告诉他这样的赌徒行为是有多么蠢,把身家性命都押进去,去赌一桩爱情。如果那个白人少爷没有回来呢? / 他不是曾经的那个西贡少年了,没有黑油油的如瀑的长发,没有美丽的绸缎长衫,一身的烂脓包,被梅毒败坏的身体也不能再供白人少爷寻欢。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嫁给莲的,当他已经失去所有美的时候。 但他仍然是美的,美在他的灵魂,在他永远牺牲自己永远忍耐永远宽容的灵魂。 曾经白人少爷认为这个安南混血情人低贱,他待他像对待宠物一样随意,现在他感到懊悔,他认识到了他过去的错误,悔不当初。 殖民地上流社交圈子里聚集的那些富贵白人们,看似光鲜亮丽,实际上是肮脏恶臭的、烂到骨子里的一群人类中的渣宰。那群白人败类,他们连白人,连自己人都欺压。 谁都比不上这个西贡少年,他有最高贵的灵魂。 / 屋外,白日已尽。可以从外面的种种声响,越来越多的行人,越来越拖沓的脚步声里听出来。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潮汕人的赌场开门营业了,入夜之后,这里的生活就要进入高潮。现在,夕阳西下,黑夜已经开始了。 他不再美了,肚腹鼓胀,皮肤糜烂,没有翡翠玉镯,没有秀丽的长乌发,但是声音没有受到损害,唱首歌吧。感到疲惫,就不再说话,情人把耳朵更紧地贴到他胸口上,贴在那个瘦而薄的胸脯上听他急促的心跳。他知道莲在听他的心跳。每当他长时间安静的时候,法国情人就在担心他的死亡来临。 母亲当年生命垂危的场景在妻子身上再现了。 在可怕的、下台风雨的夜晚,百叶窗外风和雨咆哮着。不点灯,就这么躺在床上守望着天色渐渐变黑,风雨渐渐平息。他的手指上生满了疮,白人少爷握着他的手腕睡觉,握着那个脉搏微弱静脉细小的手腕入睡。 瘦薄如纸的肚皮随着妻子的呼吸一起一伏。他闭上眼,安静地倾听妻子气息微弱的歌声。 拉莫娜,我曾做了一个美梦。 拉莫娜,我和你一起离去。 我们散步 而行。 远离一切嫉妒的目光 一对情侣 从未经历过如此温馨的夜晚…… / 在喧闹,破败,脏乱的中国城,孤独地死去。 人在死前是有预感的,甚至可以准确到时刻,他知道他能活几天,知道他大概会在哪一天的傍晚死去。 拌炼乳的米饭,涉禽肉,番薯,面包,不吃,什么都不吃。食物之于痢疾患者的肠胃是浪费,他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反而滋养了肚内的虫子,他打定主意,一口也不肯吃,由任自己虚弱无力下去,由任死亡更快的来临。死亡是他期待的解脱。 肠梗发作的时候,法国情人爱莫能助,只能在压抑的氛围里煎熬地等待他的疼痛结束。他忍着纹丝不动,手指却抓破床单,给他一包老鼠药吧,让他立马死掉。他平静地对莲说,他很痛苦,他想死。 “我死之后,你就可以回去求所有人原谅你,求老爷原谅,求嘉尔曼小姐原谅。”他就是莱昂犯的错,他要是不死,这个错误就结束不了,莲会继续犯错下去,这很危险,他忧虑着这样继续错下去莲将会失去被原谅的机会。他活的时间越久,耽误白人少爷越久,少爷能重回原本生活轨迹的可能性就越小。 一个周,或者两个周,再多就不行了。 相守在堤岸的这两个月,权当他们小小地荒唐了一回,胡闹了一回。他的生命中曾经拥有过这样两个月,他做了两个月的道纳迪厄夫人,他感到很幸福。等他死后,他希望莱昂仍旧回到他父亲身边,回归到白人少爷以前所属的上流社会。 人到了绝境,反而生出希望来,那种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希望。白人少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躺在堤岸公寓里半死不活生疮流脓的情人,他每日只剩一个信念,就是让阮活下去。哪怕进食对病人而言已经成为酷刑,他也要他吃东西。 他不许阮谈死,他害怕阮这样做。情人第一次跟他讨要老鼠药的时候白人少爷哭了,他祈求对方永远不要对他说这样绝情的话,这太残忍了,他无法想象这对他有多残忍。 在暴风雨一般的情感爆发平息后,他为莱昂吃下几口米粥和一颗糖。他允许莱昂把头靠在自己瘦弱的胸口上,他答应莱昂为了他,他会继续活着,没有医生,没有药,没有任何治疗,但他会努力活下去。 白人少爷抱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车站前将要与母亲分别的孩子那样。 莱昂每天用凉开水为他清洁身体,在梅毒的毒害下,溃烂的皮肤越来越多。长时间躺在床上不动而生长的疥疮,在后背大腿臀部扩散开。 有碘伏,酒精,但这对于围绕着发烂病人无时不在的蝇虫,根本无济于事。苍蝇的嗅觉异常灵敏,它们总能通过烂疮发出的气味找到房间里的梅毒病人。 镯子呢,碎了没有关系,从来没有过这个镯子也好。他从前把那个镯子看得太重了。 他们也抗争过,但是最后接受了命运。 等我死后,你把我葬在永隆好不好?他喊莱昂哥哥。 莱昂沉默了,他没有答应他,他贴着他的脸说:“再坚持一下吧,为我再多活一天。拿出勇气来,亲爱的。” 莲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从前白人少爷喜欢他穿红色的褂衫,明艳的红,烂红如醉。白人少爷迷恋穿红衫的东方情人,在他的油画里,情人永远一袭红衫,乌发如瀑。他回答莲说,他喜欢红色。后来莲完成了他的心愿,让他穿着红丝绸婚纱,戴着红宝石戒指下葬。 白人少爷爱的那种殷红是有名字,名字的意思是凤凰流下的血。 / 有一天早晨,阮突然挣扎着起床,他精神很好,甚至还有力气拿梳子梳了头发,这正是回光返照的症状。他对莱昂说他有胃口了,他想吃甜点,他突然很想吃巧克力,或者跟巧克力相关的点心。 你一定要吃巧克力吗?阮对他说是的。那好吧,此刻他买不起巧克力,但是等他今天下午出工回来就有钱给妻子买巧克力点心了。 临走前,阮像往常一样吻了吻他的脸颊。“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阮说。 等到他傍晚收工回来的时候情人已经死去几个小时了,尸体变冷后肌肉和皮肤收紧,眼睛睁开,嘴唇张开,苍蝇已经闻到尸臭停在嘴角的烂疮上面产卵。在热带,人死后五分钟尸体就开始变质了。 没有药物,寄生虫和病菌蛀烂了肠道,他在一个下午死于内脏大出血,这样被病灶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没能坚持太久,很快就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整个死亡的过程也许不到一个小时,因为情人回到公寓的时候尸僵已经开始了。 骑楼公寓的住户们听见那奇异的不知出于何种感情才会发出的仿佛野兽一样的嚎哭,于是停下手里正在煎炒的晚餐,探出头来张望。原来是死了人,人们纷纷凑到大街上看热闹。 / 法国少爷最后亲吻了妻子手上的结婚戒指,用床单把尸体裹起来阻隔苍蝇。把死人留在廉租房里,他去找他的父亲,告诉父亲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的人死了。财政部长听到这句话态度立马软和了,似乎他一直在等这天,等他的私生子死掉的这一天。他慷慨得送给儿子一笔钱,让他去安葬他的情人。 他对父亲说,我恨你,你杀死了我的母亲,杀死了阮的母亲,杀死了阮。 财政部长露出笑容,没有生气,和颜悦色告诉儿子,那个越南混血儿是被他同父异母的情人害死的,一直以来他所有的悲惨遭遇都来自他的情人。做父亲的唯一的错误,是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当初他应该在那个安南女人怀孕的时候就把她卖到妓院去,而不是纵容着她生下她的孩子。 父亲满意地看着儿子沉默。财政部长并不生气,他告诉他的孩子父亲原谅他了,因为他们是父子,他们如此相像,他们都喜欢温顺的情人。他很理解面前这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他理解那种东方的温柔驯顺对一位巴黎公子哥所产生的吸引力,仅此而已。 东方的吸引力,是的,仅此而已。 / 白人少爷难道不知道吗?当他同意与地产商的女儿结婚,当他与妻子登上前往美国的邮轮时,他其实知道失去庇护的被遗弃的越南情人会处境艰难,他的情人完全弱势无助,谁都可以奴使他虐待他。但这位法国情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他默许了一切可能的恶行发生。 他从来没有直面的打算,因为他知道安南情人不会离他而去,不会停止爱他。他有恃无恐,忘记了还有死亡这种意外事,白人少爷怎么会料想到对于不幸被驱逐到恶劣环境里的下等人,死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他突然跳下墓坑,企图用手扒开已经被铁钉钉死的棺木。情人疯了。他嘶吼,叫喊,让我再看一眼,我想再看他一眼。 没有人理会他。 挖坟的工人似乎见惯了情绪失控的亲属,工人们了解到这是死者的兄长,但那是个法国人,他讲的是法语,他们听不懂法语。他们沉默不言,表情麻木地把他拉回来,继续埋葬棺椁。 “告诉我我还能为别的什么而活吗?” 那个法国人呆滞地自言自语。 工人们继续埋葬棺椁。 他再一次被抛弃,死于癌症的母亲,死于寄生虫和梅毒的妻子。 / 那个财务部长的公子不见了,白人圈子里没人再听说过莱昂·道纳迪厄,他隐姓埋名,在永隆的一家福利院做法语教员。 直到多年后他的父亲去世,为着处理父亲的遗产,他才再次回到了西贡。 父亲病危的时候,我不得已去看望他,我才终于在他的私人医生那里得知,长久来他一直用风湿做借口来掩饰他因梅毒而引起的骨节变形。为的是每年从政府那里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 阮死于一九一九年,那时盘尼西林还没有问世,梅毒是不治之症。一直到二战时梅毒才可治,而我父亲没能等到那个时候,死前他受尽了病痛折磨。我听说了,入俭时他的鼻子都是被缝上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我没有出席葬礼,并没有亲眼见证那个场面。别人来问我该葬在哪里,是该按照死者的遗嘱把他葬在巴黎妻子的坟墓旁边吗,我说不,把他葬在他的故乡,他来自法国的南部乡下,那就把他再送回那个萧条的村庄。 至于遗产,我父亲的钱,于我已经没有什么用处。我早已习惯清贫的生活,习惯在福利院里做一个法语老师。那笔钱被我捐掉了,它被用作在交趾建造一所医院和一所大学。那些不动产,我父亲名下的地皮、公司、种植园,被我拍卖掉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归还给了政府。可以说,父亲死后,一夜之间他的产业烟消云散。 在我得知有关梅毒的真相后,我改姓了母亲的姓氏,至于那个父亲,我不再认作他是我的父亲,他本来就是一个利用女人爬到上层社会的攀炎附势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真正的败类。我同我的爱人一样,以父亲为耻,因血脉中存有这个男人的精液而感到耻辱。 / 的确,曼侬是死在荒凉的沙漠,但也是死在用整个心灵爱她的人的怀里;她死后,他还亲手为她挖了一个墓穴,里面浸透了他的热泪,并连同他的整个心灵也都埋葬在了那里面…… 西贡小姐是存在的,他的长发被剪刀拦腰剪断,只剩整齐的发根。 他说他难受,睡不过去了。他再也无法入睡了,这成了件难事,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身体上的痛苦。 那就不睡了,说会儿话吧。阮问他:你记得小时候的我吗,在金边的时候。你那时十二岁。 莲回答道我记得,我一回到印度支那我就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那一个星期,白人男孩热衷于找那个安南孩子,那个孩子老喜欢躲起来。他给他糖和巧克力,逗引他出来,摸他的头发,他一直把他当成女孩子。那个安南孩子没吃过巧克力,白人小少爷就替他剥掉巧克力的金箔纸喂给他吃。他们的爱恋是少年的爱恋,愉悦可爱,他钟情的法国爱人有孩童一样纯真烂漫的笑脸。他爱上了莱昂·道纳迪厄,那么勇敢,那么孤注一掷。 你很喜欢我的长头发。阮说,他现在没有长发了。 故事始于一九零七。白人少爷蹲下来,伸手,触摸了那个安南孩子垂在耳边一缕黑发。 安南情人那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将会是莲,不知道自己将因为爱他而死。 / 平原上死的人太多了,这里的生命就像雨,像果子,像洪水。旧的生命迅速地害上杂而多的热带病倒在泥土里,新的生命就在旱季男人农闲的时候落地,周而复始,一年一季更,宛如有规律的潮水。 /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短暂地迷失过方向。我的生活里充斥着名流宴会和沙龙舞会,游艇和水球比赛,无休无止。置身于虚伪的人群中,置身于空洞无味的友谊和爱情里,我好似陷入了万丈深渊,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靠近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约瑟芬出现并拯救了我,他的身上有天使的光芒,他抓住了我的手,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牵引着我走出了迷雾。他好似一束光,又似甘露,拯救了我黑暗的干涸的心灵。 你知道的,人的一生中,意义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是你爱的人,也不是爱你的人,而是那个教会你如何去活的人。一位安南爱人,一位愿意穷尽所有来爱我的爱人,他在带给我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同时也唤醒了我的生命。 我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用尊严交换一份爱情是否值得。阮并没有回答过我这个问题,他把作答的责任交给了我,我认为这是因为阮相信我是他的救赎。 最令我欣慰的是,在当时当刻,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把这归功于我的母亲,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了她的指引。 时至今日,我仍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怎样衡量一份真爱的重量?牺牲人格、尊严、希望、生命来交换真爱的交易是否是等价交易?我始终认为,五十年前一位安南情人献给我的爱我受之有愧,在这场爱情里双方的付出并不等价,诚然彼此都对彼此交出了真心。我将在堤岸时的两个月视为上天对我的恩赐,我需要为爱人牺牲的机会,我应该牺牲,在这桩不平等恋爱里法国情人最缺乏的就是牺牲,这大概也是我余生选择终身不娶的原因。 虽然我的爱人只在我的人生里存在过很短暂的一瞬,但他却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段爱情改造了我的灵魂,它使我重新相信了上帝,使我的灵魂就仿佛刚接受过洗礼的婴童一样纯净。这也是我的母亲生前曾经教过我的:人不必为了所需而活,不必为了欲望和激情而活,我们需要为良心,为正义,为真理而活。因为神秘的上帝,一切都依赖于他。 / 他出院了,回到了巴黎的家中,家中所有的陈设还跟一战前一样,只不过房子里少了管家和佣人们。他也像安娜当年那样,坐在窗前,坐在母亲当年坐过的那把扶手椅上,一面冥想一面写他的回忆录。老人每天都在费力地回忆,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了,当他终于迎来完成回忆录的那一天,他隆重地打扮了一下自己,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白发用发蜡梳得板正有型,他穿上他在半年前就定制好一套黑西装礼服,爵士年代的旧风格,带燕尾的那种礼服。最后在身上撒上香水,在衣领上别一朵白玫瑰花。这样一身盛装站在镜子前,努力挺直他的驼背,白人少爷感到满意了,他看起来就跟五十年前一样帅气、一样风流倜傥。 这是他所期望的赴死时的打扮,据说人死后的灵魂会保持死者生前最后的模样,那么他希望像这样,戴着白玫瑰,一副出席婚礼的盛装打扮前往那个世界。 在一九一四年,那是弗吉尼亚号,一艘美国制造的现代邮轮,她从马赛港起航,正式前往那个遥远的、未知的东方殖民地。白人少爷和他的安南兄弟在那条辉煌的、宛如一座移动宫殿的大船上,是那样欢喜雀跃地期待他们在印度支那的新生活。 卧室里,与床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五十年前的世界地图,地图上的法属印度支那永恒存在,永垂不朽。雄伟的弗吉尼亚号邮轮在广阔的世界地图上航行着,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然后是红海,接着横跨印度洋,穿越印度尼西亚群岛,太平洋到了。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夕阳是一种澄澈、透亮的橘红,许是被夕阳给陶醉了,霞光退隐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衬得傍晚的港口城市灯光琳琅,于是示意乘客邮轮已经抛锚靠岸的小号声响起来了,西贡港到了…… 法国情人的思绪飘扬过海,回到了一战前的那个远东第六港。 老人闭上双眼,合衣躺在床上,手里握着年轻时妻子送给他的一缕黑色秀发,他想念他的玉石手镯,怀念他戴着玉石手镯的妻子,妻子戴着这只手镯与他恩爱时的场景,阮用套着翡翠玉镯的那只纤手抚摸他的脸、头发、赤裸的身体……他们接吻,相爱。 / 珍珠,我亲爱的女儿: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到另一个幸福的世界里和我所爱的人团聚了,不要伤心,我的宝贝,要知道死亡并不令我难过,甚至可以说我是满心喜悦地期待着死亡的到来,我是幸福地死去的。现在我向你交代我最后期望办到的几件事:请把我的翡翠手镯放进我的骨灰盒里,让它陪着我长眠地下,哦有关这只手镯的秘密你稍后会读到的,护士小姐会交给你一本我的日记,是在你去日本旅游的时间里我写下的,这是我的回忆录,保管好它,这是我给你留下的财富之一。好了,接下来我该告诉你我给自己挑选的安息地在哪里啦。其实很早前我就选定了我的陵墓,这可能会有点麻烦,因为我希望你把我带回越南,在永隆省,有个叫沙沥的小城市……沙沥,是的……五十多年前我的发妻埋葬在那里。你想的不错,珍珠。抱歉,我亲爱的女儿,我向你隐瞒了二十多年,我曾有过一位妻子,他是越南人,现在,我想回到他的身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