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心如死灰
第八十八章 心如死灰 方云漪说道:“那敢情好。” 东迦罗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却发觉方云漪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方云漪仍然站在柳树下,脸上颇有踟蹰之色。 东迦罗问道:“你怎么啦?” 方云漪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一条郁郁葱葱的柳枝,胡乱搓揉着碧绿柳叶,说道:“东禅师,我今天听说了好些我亲生父母的事情,他们都很疼爱我……我心里乱得很,龙皇帝害死了老严掌门夫妇,屠龙圣仙又杀了龙皇帝,我是不是应该恨屠龙圣仙才对?” 东迦罗微笑道:“你这么问,心里就是不恨他了。” 方云漪说道:“其实比起屠龙圣仙,我更情愿找无涯盟那些害人作恶的魔修算账。我……我是不是很没心没肺?” 东迦罗略一沉吟,说道:“倘若有坏人要加害方大侠和方夫人,你会怎么样?” 方云漪倒吸一口凉气,说道:“那我跟他们拼了这条小命也不算完!” 东迦罗走回方云漪身边,盘腿坐在柳树下,说道:“云儿,你也坐下。” 方云漪靠着树干坐在东迦罗身边,东迦罗说道:“闵族长当初把你托付给方大侠,就是想让你隐姓埋名做人修,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现在你为奸人所害暴露身份,那是无可奈何,眼下只能顺其自然。” 方云漪低声道:“屠龙圣仙也说,人活在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东迦罗说道:“你是明事理的人,当年人妖大战杀得个你死我亡,实是妖族启衅在先,后来人族屠灭龙族,对龙族也是灭顶之灾。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难解难分,究竟谁对谁错,谁能辩得清楚?你既然说龙帝龙后很疼爱你,倘若你要为他们报仇雪恨,那旁人无可厚非。倘若你选择放下仇恨,让所有纷扰争端结束在你这一代,那是天下万民之福,也很好啊。” 方云漪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是圣人菩萨,我想不到天下苍生,只能顾及我身边这些人罢了。无涯盟那群魔修,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敌人。屠龙圣仙三番两次救了咱们大伙儿,即便我能硬起心肠不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至少这也把过去的仇怨给抵消了罢?” 东迦罗反问道:“你身边这些人,难道不是天下苍生吗?” 方云漪一怔,东迦罗接着说道:“你以后到底要走哪条路,别说我了,连你心爱的狼哥哥、方夫人、赵教主他们都做不得主,只有你自己能拿主意。”转而微笑道:“不过,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就这么高高兴兴、单单纯纯就好。” 方云漪微笑道:“你说我傻么?” 东迦罗笑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但话说回来,傻又有什么不好?焉知傻子不是大智慧呢?人活一世如白驹过隙,苦海虚空,极乐无边,早一刻勘破,早一刻解脱。” 这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方云漪吁了一口气,笑道:“我从前虽然叫你东禅师,但总觉得你更像武师,今日听君一席话,我这声禅师可是叫得发自肺腑了。我情愿天天跟你说说话,可惜不能够。” 东迦罗微笑道:“为什么不能够?我可没看见有人拿锁头锁着你啊。” 方云漪脸色一红,转头看向别处,说道:“你才没说几句正经话,又开始拿人开玩笑了。” 东迦罗微笑不语,伸手扶着方云漪的肩头,转身渐渐向他靠近。 方云漪虽然不看他的脸,但能感到他那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惹得自家心头小鹿砰砰乱跳。 东迦罗凝视着方云漪的脸庞,只见这小郎君面容白皙俊秀,两排鸦羽般漆黑的浓密睫毛轻轻扇动,笼罩着一对润泽星眸。 灿烂阳光将柳树影子投射在他脸上,横斜飘逸,随风轻拂,当真如琼林玉树一般。 东迦罗忍不住把方云漪的脸掰正,凑上去极轻柔地吻住他的嘴,又将那柔嫩的上唇叼在口中,慢慢吮咂品尝。 方云漪脸色晕红,伸手轻轻推开东迦罗,低声道:“别这样……” 东迦罗双唇稍分,单手捧着方云漪的面孔,用拇指摩挲他湿润的唇珠,低声道:“你是自己不快活,还是怕别人不快活?” 方云漪说道:“他俩若是不高兴,我也不能高兴的。东禅师,你不是希望我高高兴兴的吗?” 东迦罗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劝你的时候满口都是大道理,轮到自己身上,也成了发痴的傻子。各人有各人的考验,各自须寻各自门啊。”说罢松开了方云漪的面孔,自行站起身来,又伸手拉起方云漪,说道:“去看屠龙圣仙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吃饭了。” 方云漪跟着他走了几步,觉得脸上烧得热乎乎的,反过手背凉了凉脸颊,这才有所好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东迦罗轻咬他唇瓣的感觉,似乎仍然遗留在唇间,久久不去。 两人来到侧厢房门口,蛇族亲兵行礼问好,说道:“不知太子殿下和贵客有何吩咐?” 东迦罗说道:“我们来望一望屠龙圣仙。” 蛇族亲兵的神色好生为难,说道:“族长他老人家吩咐过,严……严大侠魔气失控,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他武功又高,那可危险得紧呐。属下们每隔一个时辰进去伺候严大侠服药,都要好几人结伴同行。二位实在不宜冒险,不如属下打开窗户,二位远远问候一声就是了。” 东迦罗说道:“来都来了,岂有问候一声就走人的道理?佛爷虽然不如严大侠武功高强,但料想还能护住太子全身而退。” 方云漪说道:“我们就是想看看他好不好,他要休息静养,我们本来也不会耽搁太久。”又微微一笑,“更何况他这人本来就不爱废话,我们就是想引逗他多说几句,怕也不能。” 蛇族亲兵不敢违抗龙太子的命令,只好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吱呀一声,两扇竹门向外拉开。 只见地下一尊鎏金小鼎内,焚着数炷檀香,屋里幽暗清冷,唯有门口洒下一片阳光,照亮得香烟氤氲,缭绕聚散。 两人走进屋中,屋门合拢,阳光消失,咔哒一声又上了门锁。 蛇族亲兵们担心严惟洲暴起失控,所以时刻紧锁房门,不敢有片刻松懈。 只见一片昏暗之中,几炷檀香焰头闪烁,红光明灭不定。 过了片刻,两人的眼睛适应光线,终于看清了屋内陈设,两边壁上挂着水墨字画,文玩陈设文雅素淡。 前方摆着一张拔步床,几层纱帘交叠披垂,隐隐约约见床上有个人。 方云漪低声道:“原来他还没升帐呢。” 东迦罗悄默声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撩开纱帐。方云漪紧跟过来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严惟洲面无血色,双颊微凹,裹着一条薄被躺在床上,呼吸细如游丝,时断时续,形容憔悴至极,浓浓魔气围绕在身体四周,倒好像丧门吊客已临身,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方云漪又惊又怕,吸气道:“我的老天爷!他怎么虚弱成这样?” 东迦罗也自诧异,说道:“没想到他这回魔气发作得如此厉害。若不是蛇族每天把百草灵蛇丹当饭给他喂下去,只怕他早就吊不住性命了。”伸手探入丛丛魔气,掀开被子,摸了摸严惟洲的脉门,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方云漪急道:“如何?” 东迦罗盖好严惟洲的被子,低声道:“他脉象虚无缥缈,若是换做别人早就断气了。亏得他身体素来强健,才能够和魔气对抗到此刻。但饶是如此……只怕他就要油尽灯枯了。” 方云漪怔怔看着严惟洲苍白冷峭的面孔,心里头忽然木木的,没有一点儿滋味。 东迦罗方才动作虽轻,严惟洲还是有所察觉,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双眼,看了一眼东迦罗和方云漪。 东迦罗说道:“严圣仙,方少侠前几天在养伤,如今他内伤都好全了,我们一起来瞧瞧你。你心下怎样?” 严惟洲收回目光,低声说道:“我不久于人世了,还能怎样?” 方云漪眼中落下几滴泪水,扭头用袖子悄悄擦去了。 东迦罗劝道:“严圣仙,你千万不要灰心。你自个儿都自暴自弃了,别人还怎么救你?” 严惟洲闭上双眼,说道:“自从十八年前染上魔气,我每一日活着是什么滋味儿,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我心如槁木死灰,复为天下共厌,活着也没什么乐趣,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方云漪说道:“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老是把死挂在嘴上?凡事要往好处想啊。你离开了华虚门,现下可有多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一个人能占多大地方,天地广阔无边,何愁没地方安置一个你?” 东迦罗跟着劝道:“你且把心放宽,精心把身子调养好。来日方长,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一天你又得势了呢,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严惟洲声音转低,慢慢说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魔气日渐吞噬身心,总有一天无法抵抗。”说着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方云漪。 方云漪泪水盈腮,靠在床侧低头看着他,神色难过至极。 严惟洲望着他,低声道:“待我归去,劳驾你们派人将我送回水月湖,把我的骨灰撒入湖中。若是华虚门不允许……那把我撒在玉簪湖也就罢了。玉簪湖和水月湖系出同源,我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方云漪想到不久之前,两人在玉簪湖烧纸,一幕幕画面鲜活如昨,可是转眼间严惟洲自己也要化作一缕幽魂,方云漪不由得心中凄凉,勉强微笑道:“严圣仙,你记得吗?那时候咱们在玉簪湖畔,我要放花灯,你明明说不许我再要别的,但你不但买来了花灯,还捎了小糖龙给我吃,你还记得吗?” 严惟洲皱了皱眉毛,说道:“那是人家硬塞给我的,我本来没打算给你买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