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左
第一回 左
左 武安王和太子刚打完第一场仗,许三娘乘坐的船只才将到四水城。 她们虽赶在京郊码头封锁前上船,航程并不十分顺利。 武安王造反的消息传出,各个地方都加紧封锁,过往船只马车需得历经层层盘查。 原来回乡只需一月的航程,这次足足拖延至三个月。 许三娘镇日穿着素服,脸抹得青黑,轻易不出房门,若出门必定捧着胡昀牌位。 船上同行人虽嫌她晦气,但一路顺利通过关卡,多亏地方上知道船上有胡昀家眷。 大夏官员必得经过科考,状元的事情历来惹人关注。 胡昀发妻捧灵位回乡的事情,俱都有所耳闻,对他们的船只放行得快了一半不止。船老板对许三娘便格外客气,且欣赏她识趣不常出门,住得同别人又远,犯不着什么。 三个月的航程,倒没人明里同许三娘起冲突。 再者,眼见乱世将临,一个寡妇捧着亡夫灵位返乡,着实不容易。 船上众人尚不知自己有多少时日能活,是否有人如同许三娘一般肯送自己回乡。 想到这些,不免唏嘘感慨,对她多有照顾。 待到船只靠岸,脚踏踏实实踩在地上。 许三娘才轻轻吐出一口郁气,一路提心吊胆,终于回到家。 胡昀原也是由寡母抚养长大,娶了许三娘后,寡母没过几年就去了。 如今,胡家只有许三娘一个外嫁来的媳妇。 丫鬟替许三娘掩好帏帽,主仆二人一改在京里的做派,行事十分低调。 许三娘先谢船老板照料,才紧紧抱着怀里拿青布包着的灵牌,朝胡家走去。 船上人见她瘦得竹竿一样,说不得走在路上不用风吹自己就会倒。 便都感慨,这女子真是命不好,夫婿眼看就要替她挣个诰命,却偏偏死得这样不检点,连带着她受了多少耻笑白眼。 许三娘是四水城人,她父亲许嵘乃四水县丞,在这小城,巴掌大的官也不算小。 许家是地道的四水大户人家,她亲娘乃是许嵘原配发妻,早早去世。 父亲并未再娶,家中有两个姨娘,丽姨娘最得宠爱,生的女儿排在第二。 许三娘还要再晚些才出生。 还有一个欣姨娘,头一胎便生了许家长子。 许家上下自小便将许大郎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精心呵护着长大。 连带着欣姨娘地位水涨船高,家中没有正经夫人,她便呼奴使婢,吃穿住行样样讲究排场,视他人为无物。 欣姨娘成日里拘着儿子,不许他去外头,哪抵得住孩子天然对外头的花花绿绿有挡不住的好奇心。 一个午后,许家大郎瞒着人翻墙头跑出许家。 有人见他一路撒欢沿着街跑,再然后,人就音讯全无。 许家上上下下急得满城里四处翻找,拐子做惯这等事,怎会留下蛛丝马迹叫人寻到。 何况四水城四面都是水路,茫茫一片湖,要到哪里去寻人。 许嵘先开始急得不行,待寻了两三个月仍没有消息,心渐渐淡了。 虽是头一个儿子,他又不是不能再生,眼下府里丽姨娘怀了孕,说不得也是个儿子。 欣姨娘失了儿子这个靠山,地位大不如前,又听闻隔壁的贱人怀上儿子,急火攻心,竟中风了。 日夜里抖着声音还在骂丽姨娘,诓骗自己的儿子,小鬼作祟云云。 满府里的下人各有猜测,主家这等热闹,外头多少人拐弯抹角的来打听。 只是这怎么好说得清,认真计较起来,丽姨娘也不是没可能害人。 毕竟那欣姨娘生下长子,孩子一天天长大。 她地位越发水涨船高,当着下人的面就敢说自己要被许嵘扶正做正头娘子,都是一样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谁服气谁呢? 欣姨娘不成气候,丽姨娘福气却好,下人们怎敢背后编排,得罪她,焉知不是下一个欣姨娘。 欣姨娘失势,许府下人们着实松了一口气。背地里故意慢怠,将人耗死才收手。 这欣姨娘为人做事不留情面,狠辣非常,下人稍有不如意便刻意打骂。 她身边但凡有些姿色的丫鬟,不是被强按着配了小厮,要么就叫人牙子来发卖到远处,还专门嘱咐要卖到勾栏里去。 等到丽姨娘生下个女儿,许嵘才着急起来,又大张旗鼓的寻自己的儿子。 没过多久,便又抛在脑后。 原来有正经的媒人上门来,替他说了一门好亲。 许嵘乃是大家族里的庶子,从小见惯拜高踩低,尤其他一向是被踩的那个。 好不容易谋了个县丞的位置,他打定主意要寻一门有助益的亲事,靠岳家提携自己。 只他样貌虽然周正,身份官职却十分低微。 他父亲儿子十几个,除去过节能见一面,一年到头也不曾找他说句话。 许嵘自负傲气,不去讨嫡母喜欢,生母姨娘也不得宠。 外头的人不知道还肯称他一声爷,宅院里的这些下人,个个敢拿鼻孔看他。 若要寻一门像样的亲事,正为难在这里。 身份稍低一些的他都不要,有那家世相当的,他嫌人家只是庶女,这么挑挑拣拣惹得嫡母发好大一通脾气,与他父亲告状后便撒手不管。 嫡母还特意同相熟的夫人放了话,哪家肯卷入这个笑话,将家里的女孩嫁给他。 拖了好几年,许嵘才纳了两房妾。 他后悔不已,当初将心思表露得太过明显,以至于如今高不成低不就。 想着娶个夫人生下嫡子,这辈子好好教养儿子出人头地,叫人不敢看不起他。 哪怕嫌弃媒人介绍的女子是孤女,到底家世还算拿得出手,许嵘捏着鼻子应下。 婚事定好不到一个月,就吹吹打打将人娶进门来。 他夫人娘家十分有底蕴,嫁妆足足六七十担,四水城里好一番热闹,叫许嵘着实扬眉吐气一番。 可惜这夫人生下许三娘,落下些妇人病,身子一直不太好。 等到许三娘十岁,便撒手人寰。 许嵘灰了心,懒得再娶亲,便由着丽姨娘打点中馈,自己在外头花天酒地,家中诸事不管不顾。 原配生的女儿没了亲娘,十岁懂得不少事情,将自己拘在闺房里头天天绣花写字。 许嵘自觉好吃好喝供着女儿,姨娘对她也十分恭敬,再没什么可操心的,镇日里忙完公事便出门寻乐,不管教养女儿。 等到许三娘十六岁,从娃娃时就定下的夫家忽然退婚,闹得家里好一阵鸡飞狗跳。 许嵘才惊觉,忽视了女儿。 他倒还有几分良心,晓得姻缘对女子的重要性。 慈父一般叫许三娘到书房去,挑了好一摞男子的画像给她看。 父女两个精挑细选,勉强择中了胡昀。 年纪大了些,相貌倒是十分周正,秀才身份,家中没有妻妾,四方乡邻里的名声极好。 许三娘被退亲的事闹得大受打击,看这胡昀确实不错,点头答应嫁人。 她是许家唯一的嫡女,许嵘知道她受了委屈,很有几分厚道,舍得掏出一半她娘的嫁妆给她做陪嫁。 出嫁没多久,胡昀便中了乡试。 夫妻两个样样有商有量,谁瞧了不赞姻缘美满。 许三娘从都城回来,丢下胡昀牌位,便赶回许府。 她爹毕竟是官场中人,天下大乱,四水城怎能独善其身,她要提醒父亲早做打算。 到许家门口,下人们见了她倒吓一跳。 三姑娘夫家的那些事她们怎么会不知道,二姑娘与三姑娘不和,这些事恨不得嚷嚷得满四水城都知道。 只是真真正正看见人,才知道三姑娘过得这样不好。 面前身形瘦弱干枯的妇人,脸上无半点血色,眼眶乌黑。 前几年出嫁时,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家。 下人叹一口气,不知三姑娘听完消息还能不能承受得住。 夫君死了,守寡,亲爹月前也没了,这可真是倒霉。 许三娘听得心脏发麻,父亲竟死了。 她失了神,环望四周。 自己待了十六年的家,怎么瞧着这么陌生。 丽姨娘拿帕子掩着脸,不住哭诉。 三娘子,老爷死前惦念着你,吩咐叫夫人留下的嫁妆都留着等你回来给你。可那些人,欺负家里没个男人支撑,卷了钱财跑得一干二净。眼下多事之秋,你爹爹人走茶凉,我去求人,竟没一个搭理的。老爷啊,老爷啊,妾身无用,没能给你生个儿子延续香火,连家产都守不住。 她呜呜哭个不停,许三娘头晕目眩,连日奔波,背负着许多心事,早已经不堪重负。 等许三娘醒来,家里便只有个老管家在。 丽姨娘已经投奔女儿,家中的下人自发遣散了。 没有个男孩承继香火,许家分崩离析已成定局。 在这样的家里做活还有什么出路。 京里打得势同水火,他们这些下人只盼着能被有权势的人家买去,有人庇护才有条活路。 老管家涕泗横流,将一个雕花精美的箱子交给许三娘。 三姑娘,这是老爷私下攒的,叫我给你留着傍身。老爷死前,后悔说对不住夫人,也对不住你,没替你择个如意郎君。 许三娘拭干眼角泪水,打开箱子,满满一叠银票。 她抽出一叠来交给管家,多谢林叔,父亲最看重你。许家散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可恨我现在自顾不暇,不能照拂你。你拿着银两好好寻个僻静地方养老,多谢你自小对我的关照。 管家是个实心人,他由先夫人一手提拔上来,受过她不少恩惠。 再说,三姑娘由他一直看顾着长大,不交代一番自己实在过意不去,不然他也不会不走,非要等三姑娘回来。 只是各人都有各人的顾虑,他有一家老小要照料,需得再谋生路。 当下,管家便收好银票,结结实实朝许三娘磕了个头,便拜别离去。 许三娘将盒子揣好,只怕再过不久这些银票就兑不出来了,她如今也不敢去兑。 若显露钱财,叫人知道,只怕不到天黑,她就又要见到胡昀那张猥琐的脸。 陪嫁丫头小梅仍然不肯走,主仆两个从胡昀死,一路照料着前行,情谊倒比以往深厚好几分。 许三娘跌跌撞撞地走出许家,门口的牌匾已被人摘下,她站在太阳底下仍觉得浑身发冷。 她爹一死,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再没有她可以依靠的人。 往前许嵘不怎么管她,直到那年她的婚事生了变故,才说了几句贴心话。 如今他死了,她才知道父亲原来真心关爱记挂着她。 许三娘心情复杂,她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为人子女,怎能不遗憾。 许三娘接连丧夫丧父,若放在太平年间,谁看了不叹一声可怜。 四水城的人却来不及同情别人,南边的王爷造反的消息不胫而走。 从南边到都城,四水城水路发达,利于军队传送补给,这地方历来是兵家必经之地。 四水县令夜里偷偷带着最宠爱的小妾,乘轻车小轿落荒而逃。 府衙找不到人,乱成一团。 县令夫人倒是巾帼英雄,主持着四水城一干大小事。 许三娘才知道,原来女子竟能做父母官,不是只有逃避求人庇护一种活法。 县令夫人掌权,自然引得衙门中人不服。 她施展一番铁血手腕,召集几个得势的官员来,将县令跑路的事说明,又指出现在的形势,分析对策。 这几个当官的老油条听县令夫人说得有理,有几分意动。 只是他们本都想好,自己取而代之做县令。 如今怎甘心被一女子驱使,便仍执意不从,要她待在后院,照顾好妇孺,不可牝鸡司晨。 县令夫人既敢做这等事,又岂会没有应对之策。 将一干人等软禁在县衙,逼着人不得不从。 她娘家原先开镖局,养成行事作风果决的性子,手底下又有可用的人。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不到三日,便将四水城治得铁桶一般。 一面向京城报信,一面加高护城墙,在水路上设置种种关卡。 行事大刀阔斧,叫人刮目相看。 好在随着武安王回了西北,南边动静虽大,却未如传言般攻打四水城。 四水城百姓的生活安定下来,便又在恐慌不定的心情中继续过着日子。 许三娘闭门不出,架不住有心人试探。 胡家门口,竟来了媒婆,呼应着周围的人家,询问许三娘是否在家。 众人听了动静来看热闹,那媒婆便在门前开口说,要给许三娘说一桩千好万好的亲事。 小梅气恼,要拿扁担将人打出去。 这媒婆若是真心说媒,怎么会闹得四处都知道,摆明了是来看笑话。 年轻寡妇再嫁是常理,却也不会弄出这等动静。 许三娘挥挥手,示意小梅不要轻举妄动。 她们站在院子里,媒婆仍在敲门,一声声喊,许娘子,在家吗?许娘子,开开门,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情要说与你听。 媒婆打听得许三娘在家,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声。 她得了银子和嘱咐,一门心思要闹出些动静来,才故意引来周围这些人。 若是不成,以后她再去别人家说媒,少不了要受影响。 担忧坏了营生,媒婆便有些羞恼,晓得这些寡妇的软处,嘴里说话故意没个把门。 许姑娘,你都嫁过一回了,可不兴这样小娘子气。你青春年少,正是想汉子的时候,如何旷得主。眼下有一位顶好的郎君托我来说媒,你可别为着脸皮薄,错过这一桩好亲事。 许三娘沉了脸,老婆子说话意有所指,故意坏她名声。 小梅冷哼一声,再不忍耐,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干不净的扯些什么。我们夫人一心为老爷守寡,出了名的贞节妇人,此生绝不二嫁。你老到这个岁数,还想着男人,这么好的人家,不如先说给自己吧。 一席话说得外头看戏的人哈哈大笑。 媒婆又气又急,跺脚骂道,下贱小娼妇,给你脸倒是不要脸了。好好给你说桩婚事不要,怎么,想着当个暗门子,千人骑万人枕吗? 一盆污水从墙头倒过来,正中那婆子身上,她往后躲避,溅得四周人身上都沾染上污水。 众人忙退后些,只见胡家大门忽然打开。 婆子本还要跳脚,不防门前钻出两个人来。 她唬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输了气势。 小梅举着扫把朝婆子招呼,狠狠打得她连在地上滚了四五圈,哎呦叫个不停。 一边打,一边骂,老娼妇,平白坏人名声,我打死了你上衙门去认罪,怎么天下有这么黑心肝的人。我们夫人这样可怜,还要受人欺凌。世道不要我们活,我也不叫你这等脏心烂腑的小人得意。 婆子叫唤连天,不敢逗留,忍着亏跛着脚夺路而逃。 小梅不再追,回身搀扶住许三娘。 主仆俩对着众人默默垂泪。 许三娘向众人鞠躬,脸色发黄,瞧着病得深重。 各位街邻,扰了各位清净,实是对不住。不知是哪家的人,竟欺负我一小小妇人至此。我对郎君情意深重,此生绝不嫁予第二人。女子名节事关性命,方才那人的胡言乱语,若传出去,我便只能一头碰死明智。还望各位街邻,替我周全。这些日子,我连家门都不曾出过,一心替我家郎君守节,绝不是那等孟浪人。 有婆子听许三娘说出以死明志的话,到底觉得可怜,便替她解围。 胡夫人怎么这样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能不清楚?世上总有这样的人,见你落难就要踩你,也不管有无冤仇。你多心反倒上当了,为几句流言就寻死,如何值当。 胡家隔壁的婶子点头,说得在理。你自嫁给胡昀,怎样贤惠持家,我们有目共睹。更别说这些日子,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都憔悴成这样。那起子黑心肝烂了心肠的人,是打了你的主意,怎能怪得住你。 一时间,街坊四邻纷纷开解许三娘。 许三娘一一拜谢,红通着眼朝人不住鞠躬。 孤苦伶仃,看着直让人摇头,真是个苦命人。 这天夜里,许三娘辗转难眠。 原想着借寡妇身份先过日子,等看看外头局势,再做打算。 她却忘了,寡妇门前是非多。 周遭的人今日能听她辩解,说不得再多几回这样的事,他们便恨不得亲手送了她浸猪笼。 她还小时,便听说过这样的事。 寡妇偷人,被投了河。 许三娘绞尽脑汁,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只一点,自己既然被人盯上,就得先想办法脱身,离了这是非之地。 原来在都城时,她不敢多想,只期盼着回来境地多少会好一些,没想到反倒更艰难。 她索性不睡,想着县令夫人,又想起那位公主。 皇帝的头生女儿,千娇万宠的镇国公主。 说起来,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爱花黄,却喜欢舞刀弄剑。 皇帝十分宠爱女儿,不顾朝臣反对,答应女儿去军营历练,还许她有一支自己的军队。 镇国公主精明强干,有模有样的训练出一支娘子军,和正经士兵打起来不遑多让。 这样聪明绝顶,出类拔萃的娘子,可惜了。 镇国公主死后,娘子军群龙无首,听说已被解散。 许三娘闭着眼,脑海里将事情转了一遍又一遍,待到鸡鸣声响起,她才回过神。 既然决定要走,她就再不拖延,叫小梅带着包袱先出城去。 她收拾好一笼纸钱,预备待到人多的时候,再出门。 胡家门口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许二娘和她虽为姐妹,从小并不玩在一起。 许三娘好静,成日里在家绣花,而许二娘最爱热闹,借着年纪小,四处游玩取乐。 两个人十天半个月撞不到一块去,井水不犯河水,一向相安无事。 许三娘头一回认清这个姐姐,还是十六岁,通过她的未婚夫婿,李明远。 她的亲姐姐和自己将来的夫婿勾搭到一块,在许家后花园里卿卿我我,被许三娘撞个正着。 此等丑事一出,许嵘大怒,吩咐人将那登徒子打出去,要退亲。 李明远脸皮十分厚,果真同许三娘退亲,然后换了媒人来求娶许二娘。 许嵘先是不许,丽姨娘捧了汤水,描眉打扮,一连往书房去了好几日,终于让这桩事有所回转。 若只说李明远这人,倒是难得的女婿人选。 许家李家相识多年,不然也不会给子女订下这桩娃娃亲。 李家老爷做官一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 许嵘却还在原地打转,十多年没能挪个坑。 那家人多年来同许家仍有来往,不曾提过悔婚,也不曾正经论过亲事。 许嵘知趣,并不主动提起,全当没这回事。 等许三娘十六岁时,李明远正二十岁,已过了乡试,被人夸得那是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 他就更不敢想这门婚事能成,不料李家竟主动上门来,换了庚帖,安排嫁娶之事。 许嵘喜不自胜,这当口,庶女不知检点同李明远勾搭成奸,实在是丢人。 虽然李明远开口愿意娶许二娘,叫许嵘脸上好看了些。 但他踌躇不定,怕这李明远一时新鲜,愿意娶自己庶女,只怕家里的人并不允许,到时候反怪罪自己。 便亲自给李老爷写信,说明一干事由,言明已婉拒李明远的提亲。 不料李家老爷夫人竟亲自上门替儿子求娶,各色彩礼准备得样样精心。 李老爷晚上同许嵘喝酒,半醉半醒间,痛哭流涕,直言儿子大了不好管教,若不顺他的意思,便闹得家宅不宁。 李家许家世交,若能取许家姑娘为儿媳,千肯万肯,必会亲生女儿一般爱护。 只要李明远喜欢,不在乎嫡庶之分。 许嵘沉闷一会儿,到底应了婚事。 隔日酒醒,便将原配留下的嫁妆单子找出来,拿一半给许三娘。 李家家世清白,眼看着蒸蒸日上。 昨夜里剖白心意,说得十分诚恳。 若是三娘嫁过去,公婆看重,夫婿年少有为,多好的一桩姻缘。 连他也不禁有些心疼女儿,可真是造化弄人。 许二娘如愿以偿,得意洋洋的到许三娘面前炫耀,姐妹俩彻底撕破脸。 三朝回门,许三娘一大早催了马车去城外赏花,许嵘不曾开口说半句。 许三娘出嫁,她这二姐也不回门,只叫人送了一些金银添妆应付了事。 认真算起来,姐妹俩从许二娘出嫁后便再不曾见面。 彼此都当没对方这个姐妹。 许二娘来势汹汹,四五个仆妇簇拥着,和京城里那些官家夫人一样的派头。 她不请自来,身边的下人踢烂胡家大门闯进来。 许二娘自觉往厅堂上位坐下,皮笑肉不笑,开口就是讥讽。 久不见三妹妹,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人了。你们瞧瞧,胡夫人和家里的烧火丫头脸貌是不是一个样。 众仆妇赔笑,夫人说得是,胡夫人和家里丫头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许三娘端正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哪柱高香把李夫人烧来了,真是稀客。 两人针锋相对。 许二娘在李家一向说一不二,平日下人稍有不合心意便发卖出去,李家上下无一人敢质疑。 众仆妇见她被李三娘呛了一句,深怕回去要背锅,忙不迭地争相替她出头。 大胆,竟敢咒我们夫人。 许二娘却不恼怒,笑容十分开怀,欸,怎么这么同我妹妹说话,没规矩。还不快给胡夫人道歉。 那婆子立马咣咣往脸上扇耳光,力气用得十足十,半点不敢掺假。 许三娘沉住气,她有什么可恼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许二娘许是富贵日子过久了,想起自己这个手下败将,要来羞辱一番。 要她自己说,许二娘如今桩桩件件都比自己强,要作弄自己和踩只蚂蚁一样,用得着生什么气。 许二娘笑意盈盈,三妹夫听说死得不是很光彩,妹妹真是,怎么能忍这许多年。先前我们各个都以为你们夫妻俩好得蜜里调油,哪里知道,唉呀,真是可怜。 许三娘不接她话,笑着盯着她,倒要看看她安的什么心。 妹妹看我做什么?你姐夫是个混不吝的,天天就知道读书,家里就我一个人怪寂寞的。我同你姐夫说了你的事情,他心肠软,说要把你接来家去。我想着你一个寡妇,就这么去李家总归不太好。便拿了个主意,替你姐夫讨你做妾,咱们姐妹俩共事一夫,效仿娥皇女英,成就一段佳话。昨日我遣了媒人来,听说妹妹不愿意。想是她话传得不周到,我便亲自来当说客。妹妹觉得如何?爹爹以前还抱怨,你姐夫这样好的郎君同妹妹正相合。我左思右想,如今爹爹死了,世上只有我们姐妹俩血脉相连,我不看顾些你,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许二娘一边说一边笑,微微点点下巴,便有婆子跪在地上替她捶腿。 许三娘怒极反笑,她就说,怎么这么快就冒出个人要替她做媒。 嘴上说是做媒,行事做派却都在埋汰人。 多年不见,二姐真是变了。 许二娘听她叫自己姐姐,眉头一蹙,听着怪恶心人,便踢开仆妇,站起身来。 李家事多,我不同你多话了。收拾收拾,晚上我派人来接你。瞧你,老得这么厉害,晚上你们给姨娘上妆,粉可得多抹些。多少人要进我们家当妾,我都不许。你是我亲妹妹,我有心照拂你,大面上也要过得去才行。 许三娘嫣然一笑,多谢二姐费心。听说姐夫尚未有子嗣,二姐贤惠,不如替姐夫多纳两个,好给李家开枝散叶。我们姐妹俩,想是没这福气生不出孩子。 许二娘勃然变色,一脚踹翻堂内桌椅,拂衣而去。 李家下人将屋内东西砸个稀烂,才追着许二娘的车马离开。 许二娘出了胡家门,心气不顺,故意叫下人大声嚷嚷。 这寡妇才死了相公,就又勾搭上自己姐夫,骗得男人今晚就要纳她进门。 许二娘本来满腔怒火,想着今晚就能把许三娘弄到李家去,由着自己作践,又欣喜若狂。 她怎么会有这般好心与她同享一个男人,想到李明远,许二娘心内郁郁。 李明远温柔可意,待她极好,李家公婆,小叔子小姑子个个都敬她三分。 要说这日子有什么不好,就是李明远那方面实在差了些。 每回还不到进去就绵软了,时间久了,夫妻两个都没兴致,哪能怀得上孩子。 她虽然着急,无奈李明远就是不中用,只恨不能强逼着他同自己行房。 当李明远主动同许二娘说要纳三娘为妾,她简直肝胆欲碎,要不是被她娘拦下来,当场就要抓花他的脸。 冷静下来,她没听丽姨娘劝,拒绝这桩事,反而答应李明远替他请媒人。 本来她对许三娘,说不上这么讨厌。 许三娘是嫡女又如何,亲娘死得早,府里中馈都由自己姨娘掌握,出门聚会那些夫人谁敢拿她当一般庶女看。 直到李明远上门来应婚约,她一见这男子,便觉得英武不凡。 举止谈吐,样样出众,这样好的人,便宜那个只会在房里做娇小姐的许三娘,她怎能甘愿。 许二娘有意去撩拨李明远,少年血气方刚,被美人倾慕,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勾搭到手。 许二娘做这些事,一直瞒着她娘。 她自己心里不免有些打鼓,犹疑不定。 李明远若是正人君子,将自己勾搭她的事情说出去,这辈子就算完了。 若他轻易就上钩,恐怕也不是个良配。 始终落不定主意,进退两难,许二娘便想将事情缓下来。 晚间,李明远约她幽会。 许二娘忍不住,还是前去赴约。 李明远搂抱住她,脸贴着她的耳朵根,一股热气吹得她心发烫。 许二娘本不肯,推来拒去,不知怎么人就落在他怀里,小嘴被他堵着,两个人贴得紧紧的。 她闻着李明远身上的松柏香气,正意乱情迷。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她吓得丢了魂,便见许三娘和一堆丫鬟仆妇站着,幽幽盯着自己。 霎时间,许二娘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与准妹夫偷情,若说出去怕是要浸猪笼了。 她再蠢也知道,被人撞见,男人为了自己名声,必定靠不住会将罪名推到女人身上。 且李明远都不用自己撩拨就送上门来,想也不是个长情人。 许二娘被锁在柴房好几日,正觉得万念俱灰。 她娘却敢将她放出来,搂着她泪眼婆说,一面使劲拧她。 好一番拍打之后,才出了气,同她低声说,李明远同许三娘已经退亲,请了媒人来上门求娶她,许二娘。 许二娘被这喜讯砸得眼冒金星,如坠云中。 她不敢信,李明远原来这般有情有义。 难不成他同自己,便是一见钟情,痴心不改吗? 无论如何,能嫁给李明远,和原先计划一样,她的目的达到,也不会损伤自己名声,她一定要促成这桩婚事。 许二娘将心揣进肚子里,欢欢喜喜的绣起嫁衣,准备备嫁。 到晚间,丽姨娘再来时,却是愁容满面。 同她说,许嵘因她是庶女,已经写信向李家拒掉婚事。 一日经历大喜大悲,许二娘傻了。 这消息让她犹如万箭穿心,肝肠寸断。 她恨极了李三娘。 一是深恨那晚,狼狈不堪竟让她看了笑话。 二是恨她空有这嫡女名分,样样不如自己,却凭着一个嫡女就能嫁一个这样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 而自己仅仅因是庶女,还要被自己父亲看不上。 哪怕后来顺利嫁了李明远,许二娘还是恨,恨许三娘,恨许嵘。 连许嵘死,两家只隔着半座城,她都不曾回来。 听丽姨娘说许三娘捧了胡昀灵牌回来,她虽然幸灾乐祸,却没打算搭理她。 如今,她要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虫一样简单。 不如看她在泥里摸爬滚打,折尽一身傲骨,那才有意思。 李明远说要纳许三娘为妾,她羞恼后,反倒觉得十分可行。 自然不能真的叫人让李明远得手,若她怀了孩子,李家人会不会捧着自己还难说。 李家人肯待她这么宽容,全是因为李明远丝毫不避人的爱护。 如今,他对许三娘可是上心了。 许二娘难得聪明一回,晓得若不如李明远意,难保他不会在外头偷腥。 先捧着他,将人纳进来,再来一碗绝子汤下去。 这人,要怎么磋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譬如,这许三娘的名声。 许二娘听下人回禀,不嫁? 她想起来便觉得好笑。 一个寡妇,外头处处都乱着,除了这四水城,还有哪里能安生。 不嫁也得嫁,这才有意思,自己打自己脸,还不叫人戳穿脊梁骨。 许三娘冷笑一声,在衣服上抹上好几道灰,撕出几条口子,提着纸钱篮径直出门。 她专从最热闹的街道走过,哭哭啼啼出了城门。 四水城近日没有兵患,城里百姓闲着便格外留心八卦。 有人昨天给状元郎家的寡妇提亲一事,不少人知道。 眼下见许三娘哭得梨花带雨,提了一篮子纸钱,便都围上来瞧热闹。 她别的倒是不会,若论怎么哭才显得悲痛欲绝,恐怕放在天底下也是数一数二。 许三娘弱不禁风,眼角垂泪,迎风走向城外。 许嵘没能葬回祖坟,管家安排在城外寻了处地方将人安葬。 她回想起许嵘,只觉得不真切。 爹爹总是十分冷淡,她记得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娘脸上还有笑容,爹同娘夜里还歇在一处。 再大一些,总听爹喝醉了酒,抱怨娘生不出儿子。 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忽然不再像原先那样,希望得到她爹的认同。 等娘死了,她不喜欢丽姨娘,便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大概过了半年才又见到许嵘。 长久不见,小时的孺慕之情消耗得一干二净。 等许二娘做出那等丑事,爹爹大发雷霆要打死她。 许三娘背地里痛哭一场,爹爹在意她,怎么能不让她感到安慰。 后来,父女两个精心挑了胡昀做夫婿,出嫁后反倒年时节日都有往来。 待到去都城后,胡昀高中状元。 许嵘写了满满六页信,赞赏胡昀。还特意说,她如今过得好,当父亲的终于能放心,有颜面去见死了的母亲。 许三娘在胡昀出事之前,最不爱哭。 那一回,结结实实哭了一晚上。 胡昀这时,还没开始去四处应酬,专心温书。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中,还是状元。 抱了许三娘在膝盖上,夫妻俩互相倚靠,一起就着烛火看信。 许三娘哭,胡昀说了一箩筐好话哄她,什么必不辜负岳父厚望,要一辈子对她好云云,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那天夜里,更是处处周到,两个人尽享鱼水之欢。 没过三天,夜里胡昀便不再回来,衣服上一股浓重的腥臊气。 许三娘沉默不语,再不主动留胡昀在屋里过夜。 她再写信,便不提胡昀,只问许嵘身体是否安康,写自己一切都好。 胡昀出事后,她自顾不暇,便不曾与许嵘通信。 天不随人愿,子欲养而亲不待。 她同许嵘,父女缘分,原来这样浅。 许三娘站在墓前,插上香烛,点燃钱纸。 跪在地上,朝许嵘磕了三个响头。 后头的闲汉们见了都有几分动容,许三娘子弱不胜衣,情凄意切,好一个孝顺女儿。 许三娘拜别许嵘,竹篮也不提,换了个方向,朝河边走去。 众人疑心她要跳河,便尾随着,到底是个可怜人,若真想不开,他们必得劝劝。 谁知许三娘到了河边,竟毫不迟疑的跳入水中。 四五个闲汉四目相对。 正是汛期,河水湍急,俱都不敢跳入河中救人。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的衣裳在水中涌动,眨眼功夫,人的身影就沉入水里。 几人无法,叹了一声作孽,忙着回去报信,禀告官府来捞人。 消息传到李家,许二娘气得砸烂一整座珊瑚屏风。 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是她强要许三娘做妾,许三娘立志守节,不堪受此侮辱投河自尽。 许二娘气得发狂,连李家的下人都敢背地里说她逼死亲妹妹,心狠手辣。 一连半月,李家公婆对她没个好脸色。 丽姨娘宽慰她许久,叫她用心抓住李明远,讨好了他,就能在李家站稳跟脚,怕这些流言蜚语做什么。 许二娘还能听得去几句她娘的话,闻言果然一改平日泼辣,日日在厨房洗手做羹汤,开始在李夫人房里立规矩侍奉婆母,上下才对她脸色好些。 近日,李明远屋里的侍卫变多了许多,许二娘过去时,都得由人层层通报。 她强带着人闯进去,见里头只有男人,连只母苍蝇都没有,才敢放心。 夫妻两个的情分,却又淡了许多, 她近来诸事不顺,李家二郎再得了个儿子。 李老爷和李夫人已经决定要将这个孩子过继给李明远,她哪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夜里她着李明远哭,他却对她十分不耐烦,一把抽出手,讥讽道:谁让你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许二娘呆了,要换成平日,她必定要同李明远厮打在一处。 这次却心神崩溃,心里苦得黄连一般,嗫喏着不敢开口,她不下蛋,也要有蛋下才行。 就李明远那软脚虾,她要怎么才能生得出孩子。 过继之事已定,李明远对许二娘态度大变,成日里歇在书房。 李家上下对许二娘跟着换了幅姿态。 丽姨娘想到厨房要桶热水,还得使了银子,赔尽小心才能得半桶。 日子每况愈下,许二娘急得无头苍蝇一样,想尽办法勾引李明远,却连他身都近不了。 日夜垂泪,等外头传来消息,说许三娘并未死,被人救起,更是呕得吐了一口老血。 李家请了大夫来,竟说许二娘怀有身孕。 李明远满脸喜色的点点头,众人金娃娃一样捧着许二娘和丽姨娘。 短短数日,日子有如云泥之别。 许二娘闷声吃了大亏,护金蛋一样护着肚子。 李家人待她比往常还好三分,她却不敢再像原先那样张狂,只管看好肚子,把许三娘如何都抛到脑后去。 她未尝不清楚,若护不住孩子,恐怕她的日子还不如许三娘。 许三娘那是过惯苦日子,落了委屈死了一了百了。 自己却贪恋荣华富贵,万万舍不得这样养尊处优,颐气指使的生活。 再说那头,当日许三娘干脆利落投了河。 官府派了二三十人沿着周边打捞不见尸首,都以为被水冲到下游,生还无望,便放弃寻找。 许三娘跳下去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从没有运筹帷幄的底气,真有性命之忧,她也会怕。 早前经历都城那事,她便处处留心给自己预备后路。 她本来计划,叫小梅先出城,将早先买的船只划出来,在江边等着自己。 她再趁人多的时候,正大光明出来,拜别许嵘,再上船离开四水城。 非常时期不知城内外多少眼线,若偷偷摸摸行事,恐怕事与愿违,引人注意。 许二娘突然上门来闹这一遭,她当下便定好主意,要假死金蝉脱壳。 她善水性,连许二娘都不知道。 小时候,娘不得爹欢心,常带她去庄子里散心,并不拘着她学游水。 当水淹过口鼻的刹那,许三娘身体忽然不受控制,挣扎着想往水面去,却被浪一卷。 鼻子呛水,凌厉的刺痛感叫她心生悔意,忍耐大半年,却为这么一桩事沉不住气,怕是活不成了。 她想想小梅,那丫头机灵,她真心盼小梅能好好活着。 许三娘清醒后,才知道自己竟然被胡昀同科王十栋救下。 说不清是喜是忧,还活着,她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活,只仍然舍不得死。 过了几日,她才从王家下人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原来许三娘并非直接被王十栋救下,而是被渔夫的渔网缠住一同捞上岸。 渔夫见她有几分姿色,便送到青楼去卖与老鸨。 正巧王十栋夜里在花楼喝得烂醉,方才醒酒,从后门出来时撞见两方人的买卖。 他一时好奇,看个新鲜。 待认出来是胡昀发妻,便出手将人买下。 倒不是他同胡昀有多深厚的情谊,乃是这女子实乃出了名的节妇。 若果真在青楼里出现,他作为此地父母官,少不得吃挂落,被政敌拿来攻歼。 等许三娘宁愿投河自尽,也不愿为人妾室的消息传到这边来,王十栋更是一阵后怕。 这女子在青楼卖身,一个想不开闹出些动静来,他怕是要遗臭万年。 许三娘哭笑不得,王十栋捧着她,还派了下人侍奉,她就装糊涂,假意过着日子,暗中思索前路。 她同小梅商定,若有变动,小梅便不用管她,自己逃命。 如今,她也没法子寻找小梅。 许三娘像只金丝雀,关在宅院里满腹愁怨。 她敏感的觉察到,男人对自己起了别样心思。 原来这家夫人知晓自己以死明志,十分感叹,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心照料,时常同自己说话闲聊,引为知己。 她还拜托王夫人,听说西北有一只娘子军,请王夫人设法送自己离开去西北。 这些天,却再不见那位夫人。 几个拨来照看自己的侍女,面色颇有异样。 许三娘不知为何,一下就懂了。 她坐在廊下,仰望着头顶上的青天。 一片晴空,天气这样好,她却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谋一条生路。 她坐卧行走都有人跟随,想来是怕她想不开自尽。 许三娘混混沌沌,一时想自己到底从还是不从,一时又想自己怎么就活成这样。 没待她想好,便叫王夫人端来的一碗汤药迷晕,送上男人的床。 王十栋得手后,很有几天新鲜,日日夜夜索求无度,逼着许三娘作出许多下贱的事情。 一面狠狠入她,一面在她眼前放着刻了胡昀名字的灵牌。 满心以为这样就能羞辱她,怎知胡昀算是她一手送上西天。 这样想着,果然有几分隐秘的快意。 待新鲜劲头过了,男人便将她抛在脑后。 他家夫人再不露面,许三娘像受惊的兔子,镇日蜷缩在屋内一动不动。 她娘死了后,她就喜欢这样,躲在屋子里,外头的人不会来打扰。 南边的王爷神不知鬼不觉,绕道四水城,趁人不备,一下便打到这边来。 王十栋听闻大军兵临城下,连忙从小妾身上扯出家伙,披上衣服匆匆逃跑。 那小妾听到外头乱军打来的消息,哭求着抱住男人大腿,求他带上自己逃命。 王十栋焦急万分,狠狠一脚踹在女人胸口上。 方才还浓情蜜意,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她穴里。 如今只恨女人碍事,竟敢拖延自己,万一耽搁逃命的时机,可怎么了得。 王夫人听下人回说丈夫仓皇出逃,竟十分沉稳,不忙着吩咐人打包行李逃命,反而到许三娘的屋子里来,同她说了一句对不住。 回去后,便上吊自尽。 许三娘喟然长叹,替王夫人寻了块僻静地方安葬,她又没死成。 王家的下人由乱兵拿刀挟持,一个个指认人身份。 待说出许三娘是胡昀原配,那位以死明志的节妇后,她便被单独请出来,还留下个丫鬟专门照料她吃穿。 王十栋的心思,何尝只是一人的心思。 许三娘习惯默不作声,如同断了翅膀的金丝雀,好吃好喝关在笼子里。 等到夜里,那笼子就被打开,她要摘下白日里不可侵犯的面具,由着男人搓扁捏圆。 许三娘知道自己错了,亵玩有这等名声的节妇,岂不是比单纯的寡妇更刺激。 清心寡欲的俏寡妇折服在自己胯下,怎不叫人觉得新奇。 男人的脑子,若真有纲常伦理,天下何至于今日纷乱。 她不是木头人,怎会没有情欲。 有时兴致来了,便主动些,有时意兴阑珊,便像石头般挺直,僵硬无味。 身上的男人不满她这样不配合,便斥骂她假正经,折腾个不停。 许三娘只觉得好笑,不知这些男人什么毛病。 她自诩长相一般,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却能被当作一件礼物,在不同男人手里赠来送去,同僚,甚至师徒,父子。 外头打仗打了十年,她就转来转去蹉跎了十年,从一个府上到另一个府上,绝子药喝得肚圆。 常常才搂着她说完甜言蜜语,没隔几日就丢开手,亲自送到别人府上。 人人称赞她忠贞不渝,誓死不贰。 谁又知她连正经的妾室都算不上,各个却还维持着面上的敬意,在白天讽刺地称她一声胡夫人。 淫人妻本该最为儒家纲常不耻,她默默瞧着,这些男人们冠冕堂皇,行事十分熟络,她怎会是第一个陷入此番境遇的人。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好歹能长出草来。 女子却从未有能生根发芽的地方,她不被算进人里,又怎么能用纲常伦理束缚。 女人,是不值钱的物件。 这一回,拘住许三娘的是太子手下的官员。 他没有守住城,被东边王爷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败走逃亡。 许三娘同往常一样,静静坐在房里,等人踹开门。 要么,一刀结果了她,要么,又是一样的日子。 领头的武将乃是文盲出身,听闻这里有一位状元的寡妇,才三十多岁,便直接当着人面,吩咐将人弄到府上。 一面同手下淫笑,定要品品状元郎的娘子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将军打了胜仗,正志得意满。 侍女们还是先前那家府里的人,哆嗦着伺候许三娘梳妆打扮,要将她送上新主子的床。 她们在府中伺候,自然晓得许三娘过的什么日子。 不说许三娘,就是她们这些侍女。 谁不是处处防备着不要被男人看见,那些人可不管人愿不愿意,看中了就要脱人裤子,一味蛮干。 夜宴开始,许三娘被人推着前往厅堂。 将军特意让她穿了一身素服,有意羞辱她取乐。 厅堂内,酒气熏天,塌上摆满猪牛羊各式牲畜肉。 男人们吃得满嘴流油,手在女人的身上流连忘返。 将军看见许三娘,满意的点头,招手吩咐她过来。 她乖顺的走过去,主动坐在男人怀里。 将军喜欢许三娘知趣,便叫她替他倒酒。 她手里端着酒壶,男人伸手摸进她身下的裙摆,撩拨得许三娘意乱情迷。 男子见她并不如传言般不可侵犯,反而失了几分兴致,只是到底白送上门的女人,拿她泄一场火勉强使得。 当下便将人按在膝盖上,一把扯掉许三娘的裙子。 她头垂在地上,想起那年胡昀设宴,她差点被人侵犯,又想起这些年,虽挂着节妇的名声,实则果然应了当年那媒婆的话,活得没个人样。 人尽可夫,当众亵玩于她也不是什么稀奇。 许三娘任由男子在身体里操弄,还有心思出神,那一日投河自尽,若是死了,会不会清净些。 她只是想想,自然舍不得死。 忽然,身上的人传来异动。 将军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正是马上风的症状。 堂下众人皆惊,忙停止淫乱,前来查看情状。 许三娘被人围观着,她那处裸露,仍插着男子的物事,面上装出羞恼,哭哭啼啼,一语不发。 她想起胡昀当日的死状,这么些年来,这位将军同他死得最为相像。 没多久,有人请了当家夫人来。 许三娘听那女子,朗声吩咐请大夫,叫人把将军从自己身上拔出来。 她被关进柴房里,如同以往那般,静静靠着墙,猜测自己这回还有没有命活。 她怎么舍得死呢,当年胡昀要害她,她当机立断就要下手。 何况这些年,她被人凌辱至此,若不报仇,何以为人。 有时候,她药下得重些,那人当即便能死。 大多时候,她行事都十分小心。 总得三五天后才叫人发觉症状,有时是腿忽然跛了,有时是那东西忽然硬不起来此后再难人道。 若给她吃绝子药的人家,她便同样以此回敬。 她不怕人来查,事情多了总有人发觉端倪,查来查去却没有线索。 谁叫这些男人,要将那物什插进来,她怎能放过这个机会不动手脚。 天色刚亮,柴房门打开。 许三娘身上的绳子被人解开。 那贵妇人朝她微笑,语气温和,夫人,请走吧。 许三娘一愣,不明白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 哪个走,是要送自己上路那个走,还是,要自己离开这儿的那个走。 贵夫人虽丧夫,仍然端庄稳重,瞧着高高在上。 她同许三娘擦身而过,轻声说,多谢夫人当年救命之恩。 许三娘低头思索,将贵夫人的脸同脑子里的人一一对应。 半响,她如梦初醒,恨不得仰天大笑。 真是造化弄人,当年胡昀死于马上风,她并不追究那女子,反而将所有人的身契发还,从不曾想会有今日之果。 想明白旧事,许三娘便孤身一人离开将军府,下人们果然没有拦她。 她仿佛失了魂魄,漫无目的四处走动。 半身颠沛流离,经历的这许多事情无有人可说。 她望着远处的青烟,佛教从太平寺住持刺杀皇帝以后被屠戮殆尽,如今又兴起道教。 许三娘浑浑噩噩,不知为何朝着道观行去。 前所未有的疲倦侵蚀着她的心智,这一生活得太累太苦,她已不愿在红尘中游走。 便寄希望于避世,从前她曾和小梅商量过躲到深山老林中去,觉得不可行。 周转许多年,她才想起来,避世还有道观,剃发修行,是否就能得到苦寻而不得的片刻清净。 许三娘敲响道观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道姑,听她说明来意,十分欢喜,将人迎进观内,安顿在大殿内。 道姑去请观主来主持仪式,许三娘跪坐在三清真人像面前,望着烟雾里辨不清面容的真人像。 脑海里将自己三十多年的日子回忆个遍,若那时,她能守好她娘,劝诫许嵘好好做官,一心向上,夺去他对丽姨娘的宠爱。 她的结局,他们一家人的日子,是否会有不同。 又想起那公主,太子不日前已被斩杀,他们一家在地下团聚是何等模样。 许三娘想得痴了,泪流不止,喃喃道,好苦哇。 观主推门进来,听见这话,一本正经念了句,无量天尊。 许三娘转过头看来人,两人目光对视,彼此都惊了。 犹如当头一棒,许三娘觉得自己这人,这辈子,活着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同这人可谓是相见恨晚。 那年胡昀身死,她假意听人劝,去太平寺替他加持灵牌。 做戏做全套,她果真去了。 太平寺占据三座山,庙宇不知多少。 她一时走岔路,不知去向,路上正好遇到一个和尚,便请这人带路。 那和尚带着她七弯八绕的走,等她察觉不对,转身要跑,被和尚一把捂住嘴拖进地洞里。 和尚解了她衣裳塞进她嘴里,脱掉裤子正要成事。 就听得地上一阵奔跑声,和尚十分谨慎,趴着看了一阵便匆忙系好裤子,一掌劈晕许三娘。 等许三娘幽幽转醒,便不见和尚人影。 没料到,这和尚如今转信了道教。 那一头长发,想来将养了不少时日。 大师果然识时务,如今做了观主,想来日子如鱼得水。 许三娘啼笑皆非,她没来头有一种宿命感,只觉得苦苦捱了这许多年,今日仿佛就是终点。 那和尚见着她惊魂不定,想起方才已知晓她是孤身一人前来,邪念顿生。 娘子多年未见,是来和贫道再续前缘吧。你我缘分匪浅,何不从了我,成就一段好事,方不辜负此等情意。 许三娘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她再不掩饰,畅快说出心里话,放你娘的狗屁,你这心术不正的卑鄙小人,还敢肖想你姑奶奶。 和尚本就怕被说出身份,被指着鼻子骂,更是怒不可遏。 疾步走到许三娘面前,扬起手就要打人。 许三娘早有预备,狠狠踢中他裆部。 和尚痛得在地上打滚,许三娘一把推倒三清真人像。 世间若真有这些神佛真人,也不该被这些豺狼成性的人利用。 许三娘推开门,往外迈出脚。 忽然天旋地转,她重重摔在地上,头磕破出血,来不及再想些什么,意识全无。 和尚捂着裆匍匐着靠近许三娘,探了探鼻息,没有出气。 怒火中烧,竟便宜这女人轻易就死了,他还想着要狠狠折磨她一番,必得补齐当年那番遗憾。 他瞧着眼前的女人虽没了生机,身体尚还温热,那外头的道姑他日日玩弄,早没新鲜劲头,忽然心生邪念,忙不迭扯掉许三娘的裙子,挺着那团蚯蚓一样的物什要插进她体内。 正当时,门被一剑劈开。 和尚再被打断好事,怒气冲冲要同人拼命。 不待他看清闯进来的人,就见他的宝贝一刀被人割断,飞到地上,尾端挂着一串血珠。 钻心的疼痛袭来,和尚张大嘴,却再也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头被砍下扔到一边,他张大的嘴巴正正含在那蚯蚓上。 小梅思绪万千,当年过了三天三夜,她没等到许三娘,便照事前商定,拿着包袱自行离去。 天下之大,何去何从,小梅哪里知道。 她扮作流浪的乞丐,一路流浪,打听得西边招女子入军,便毫不犹豫投身前去。 等她在军中落脚,却无处打听许三娘消息。 跟随军队四处征战,锻炼出一身本事,得了不大不小几个军功。 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战事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她终于得空告假,打听得许三娘仍活着,寻得踪迹便马不停蹄赶来。 不曾想,天地这样不仁,终究晚了一步。 小梅收殓好许三娘尸体,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请风水先生寻了个地方,将人好好埋葬。 墓碑上,刻了许三娘的名字,许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