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荷扇留才子股里香 酒杯碎美人肩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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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斯人望月念姑苏。寥寥几封书。书罢回看去。原来月影是狸奴。 窗外昏黑,只见一团橘花影子自框边缓缓现身,竟是春大王!子素愕然,虽则早听他人讲起春大王来,却是初次见面。也是因之前一直养在欣馆,故而许多人未曾见过,近日香娘放牠出门,始四处探索。春大王今尚未足五个月,仍甚娇小,更不知怎地攀到此高楼外花架处,胆小小怯生生,花白小足踏入窗内,却不敢进,只朝子素叫唤了声。 子素回身走去,伸去一指,就见春大王凑过脸儿来,嗅嗅蹭蹭,顺势一脑门儿拱到子素掌心,教他呵着抚着。子素想了想,才记起他全名来,柔声道:「冰笋海棠……春大王?你怎到此处来了?」 原来春大王四处乱逛,登楼而上,跃到楼外花盆木架游走,却又畏高,不敢往下跳,就此困住。半晌才见子素这里开了扇窗,便过来了。 春大王抬头看着子素,娇叫轻唤,子素也不知牠是饿了或是怎地,只将牠自案上抱了下来,本要放落地上,捧在手里却觉软软绵绵、暖暖柔柔,一时舍不得撒手,便抱在怀里,坐回书案後去。春大王乖巧得很,卷在子素腿上卧下,赖着不走。子素低头,索性由得牠去,一手揉着猫儿,一手自顾研墨,罢了,执笔默写几篇古人诗文,聊以散心。倒是春大王伏着许久,不知是否闷了,忽地起身,仍踩在子素腿上,前面两只小白蹄撑在案边,立起身来看子素写字,竟看得比子素还聚精会神。子素怕春大王不稳摔倒,左手轻挽着猫儿柔软肚腹,随牠看着。 又写罢一页洛川先生词,子素茫然轻读一回,喃喃复道:「淡淡飞鸿没,千古共销魂。」又抬头看向书架那木盒,黯然一叹,便要搁笔。身前春大王伸着爪子拨弄笔杆,忽又张嘴咬去,子素连忙伸手挡在猫儿面前,恰巧被他一嗷呜咬在指间。春大王呆住半瞬,松开嘴儿舔舔,小东西咬得轻而不疼,倒是那舌上小刺刮得子素手指痒痒难耐,无奈摇了摇头,却不驱逐。 舔罢春大王倏地跃到案上,正正踩在那末句「销魂」二字,此处墨迹未乾,春大王走着,便在纸上踩了几个梅花墨印,子素轻叹道:「你啊你,就知淘气。」 虽是嗔怪,语气却如常轻柔,丝毫不似责难,更起身捞起个淘气鬼来,走至水盆边细细为牠洗足。春大王厌水,嗷嗷抗议,然挣扎无效,只好乖乖教子素洗去墨迹拭乾,才躲到一旁舐净。 子素收拾好书案,渐觉头昏脑胀,心慌难受,道是该要歇息。遂低头寻春大王,唤了一声,就见春大王听唤走来脚边,子素抱起猫儿,送到门外,刚转身回来,却见春大王一溜烟地先跑回房内。子素再次逮住,往门外送,仍被他先跑了回来,如是来回几次,子素无法,只好虚掩上门,给春大王留了一道门缝,悄声道:「罢了,不逐你就是,大王甚麽时候要走,自己去就好。」又到床前,春大王随之同至,一跃上床。子素嫌厌自己床铺腌臜,故搬来椅子在床边,铺上软布轻褥,抱过春大王放在其上,团团围了个舒适温暖,才自顾褪衣上床。 谁知方卧下,春大王引颈看了一阵,叫了几声,子素扶额看去,问道:「怎麽?」就见春大王原地踩着碎步,忽地飞身跳了过来,正正扑在子素胸前,呜呜直唤,又往被褥下钻去。 子素莫名其妙,掀开一角,春大王欣然而入,寻至子素身侧,转了转,卷身伏下,就窝在子素腰侧贴着赖着。觉子素仍定住,还抬起头来,瞪着骨溜溜一双圆眼儿回望。子素拿牠没有办法,只好宠着,便搁下被褥盖好,手心正好搁在春大王身侧。春大王轻轻舔舔,呼噜呼噜响起低鼾,子素听着,渐而沉沉睡去。 翌日,久宣有事寻青衣,只因有人重金欲请青衣出堂,然青衣不易出门,故要先问过青衣,再问香娘,方可回复。久宣登楼而上,却见子素房门虚掩,不知何故,遂唤了一声,未听得子素回应,只好悄然推门看看。子素仍在睡梦未起,却紧皱着眉,久宣忙走去查看。刚到床边,却见甚麽东西「嗖」地自床上飞身出来,疾奔而去,久宣追到门外,才看清竟是春大王,不禁失笑又诧异,折回床前,子素正悠悠睁眼,半醒不起。久宣问道:「子素,这是怎了?」说着看他脖颈脸颊泛红,伸手探去,竟在发烧发烫! 子素因着被赵端弄伤,又未穿衣入睡,就此病了,半夜醒来初不觉,後来也昏沉起来。久宣惊住,匆忙唤人请伍大夫去,又抓来招弟问话,才知招弟昨夜取水回来,见子素睡了,就自离去不管,气得拎着招弟耳朵一顿臭骂。 所幸子素病得不重,只须休息数日。伍大夫开了药方,文染未起,则去磬院看过银杞,才同开弟离去取药。久宣往青衣处、欣馆各走一遭,香娘正怀抱小竹篓,采馆中芙蓉枝叶,与久宣道:「这下可好,楼里两个药罐子不足,还又添一个。」又叹道:「这个赵大人,与子素究竟甚麽仇怨,至於如此弄他麽?」久宣低声回道:「听说是从前子素为官时,曾告发赵端贪赃,教他受了廷杖,才致跛足。」香娘恍然问道:「此话当真?」久宣则道:「皆是打听而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香娘径自采摘芙蓉叶,采满一篓,交予风师傅拿去晒乾入药,忽问道:「庾徽多大了?」久宣一愕,忽而读懂她话中之意,只答道:「乾娘不是说过,教他二人再等等麽?」 自银杞梳拢,楼中只余两位清倌,一个是唐丘梧,一个唤沈庾徽,尚且年少。而银杞之前,去年有两位清倌挂牌,一是青衣之徒宋榷,另一个姓童唤可星。宋榷尚好,可星则是不温不火,皆远不如银杞惊艳八方。而今银杞遭了这回事情,不知往後如何,香娘才起了心思,要再推个新人。 香娘自顾赏花道:「这芙蓉花,何时染色为上?」久宣答道:「乾娘,染芙蓉宜八月,今还早些,须待半许月後。」说罢才恍然,香娘言下之意,莫非是要下月为庾徽去童? 但香娘亦自心知,此事不好操之过急,庾徽模样虽好,然年初始随知砚习画,尚不得精,有色而无艺,非她苏香娘这番生意作风,遂只随口命道:「无甚要事,你近日若得闲,去外城人市看看。若有好货,告与我知。」 所谓「好货」,自是指模样姣好待价之人,丹景楼中许多人,连久宣自己,皆是从人市买回来的。久宣应了声,告别回到自己房中,想着寻瓶药粉与子素送去,翻来找去,忽见一物滚落架後,久宣绕过捡起,才见是从前紫云遗落那把纸伞。二人自夏至分别,一个不来、一个不去,至今已有两个多月未见,此伞遗留至今,与紫云那荷包放在一处。久宣并非不可遣人送回,只是不愿,惟待哪日亲自送去,赔礼道歉,却未想因事拖延许多时日,尚未得闲前去。 如今风波平息,阳和启蛰,此伞应当归还。久宣将伞捧在手中,只不知紫云还愿见他否。 那日久宣路过长安街,若非有要事,险些想要贸然拜访。思及此,久宣唤来招弟,问他从前送画那次,是甚麽时分见得紫云回府。待到下午,久宣带了纸伞寻去,小厮芩生应门,却道紫云尚未归家。久宣门外等了许久,仍不见人,然夕阳西下,丹景楼将要开门迎客,不容他再多耽搁,只好折回。 连去数日,仍见不得那个李紫云,也不知是礼部近日忙些甚麽,抑或是他本就宵衣旰食、焚膏继晷。殊不知前两日确是紫云未归,後来几日,紫云皆在府上,只因着几分傲气,躲着不见。 今日久宣又来登门,芩生如常回之,只道公子未归。久宣狐疑看了一眼,自顾离去,芩生则回到厅中,紫云方换下官服,坐在案後品茗读书,抬眼问道:「他可走了?」芩生回道:「走了,不过……看他眼神,似是已起疑心。」紫云若有所思,只道:「蓝久宣若要还伞,留与你便是,何必每日来此敲一顿门?」芩生则道:「公子,我也如此说的,可那蓝老板偏生不交予我来,非要见了公子才给。」紫云不得其解,随口应道:「由得他去罢。」 诸位看官且想,当初这李紫云遗留荷包,只为有个藉口再访久宣;而今蓝久宣持伞不还,亦只为留个说法,倘若见不得人,就此还去,此後则再无纠葛。紫云虽一时未想得清,再过多日,也读懂他意思了,暗暗窃喜之余,却仍然闭门不见。 久宣亦不愚昧,来去几回,便心知未归是假、不见是真。只恨那铜香球早已丢失,不然便可给他送去,先表诚意,再道歉意。 不觉已至八月,久宣这厢算是跟紫云杠上了,还非见他不可,但想着这麽也不是个法子,遂四处寻摸,找个与那丢失香球九分相似的,又取过当日那把粉荷圆扇,系柄端为坠。可此扇终究是久宣心头好,依依不舍看了一阵,才狠下心拿着出门去。 芩生较兰生、萩生机智许些,向来是他应门,可今日被紫云打发去胡尚书府上取物,便是兰生来应。久宣只交付圆扇,留着纸伞,兰生接过来,仍道紫云未归家来。久宣则道:「你便与你家公子说,我来此最後一趟,他若不见,今後不再来了。」兰生不晓得看人眼色,只道:「蓝老板,公子实是不在府上。」久宣懒得拆穿,却也烦了,便道:「罢了,且将扇子给他就是。」 说罢久宣转身就走,兰生回去覆命,紫云听罢,执扇轻抚,问道:「他真是如此说的?」兰生点头,紫云又问道:「那伞……他可留下了?」兰生则摇了摇头,紫云轻笑,匆匆起身要追出门去。才到院中,低头看去,却忽地眉头一皱顿住身形,兰生跟了出来,见状问道:「公子怎了?」只见紫云看向那枚扇坠,渐生怒意,折回屋内坐下,恨恨道:「这蓝久宣,不愿服输也罢了,何必另寻一个来敷衍我!」 原来紫云虽只数月前见那扇坠一次,却至今未忘,久宣千方百计寻得个九分相似之物,却未料紫云一眼看穿,这并非是同一个来。 可细细想来,蓝久宣明明更心水这把扇子,既肯送来,又何况一扇坠乎?莫不是另有隐情,才送得这仿物。一旁兰生犹自劝说主子消气,紫云摆摆手道:「无妨,我戏弄他也半月有多了,也该收敛,应当到头。待会儿与我换身衣裳,去丹景楼会会他罢。」 兰生却道:「公子忘了麽?今夜兵部尚书王大人家宴,公子说过不得不去。待芩生回来,就该过去了。」紫云愣住,确实忘了,这才想起此事,只好道:「罢也,那明儿再去见蓝久宣好了。」 紫云说罢,径自回到卧房,正欲更衣,随手将圆扇丢在床上,褪去外衫,往衣柜翻找着。又想着今夜应酬,只觉疲惫,那家宴他本不想去,奈何胡尚书与左侍郎嘱咐他非去不可,上命难违。紫云想着想着,烦躁至极,索性倒头躺到床上,又被那铜香球硌着腚,反手自身下抽出扇子,仰躺端详。 扇面、扇柄隐隐带香,连那系坠绸带,似也带着兰香魇术。紫云凑近嗅之,心醉神迷,早将夏至失约之恨抛至天外。香球坠於面前,并无香物香料气息,想来是新,紫云举着扇柄,由它轻摇垂在唇前,探出舌来挑弄着玩,才见铜球之中还有一枚小球,不用香时,暂替放置其中。 此时紫云鼻息之间,充斥皆是蓝久宣身上香气,那人送来此扇,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就要夺去紫云魂魄。紫云翻了翻身,侧卧过来,仍捧着圆扇爱不释手,凝望不停。渐觉气息沉重,回过神时,一手已不自觉游到亵裤以内,正在胯间抚弄。紫云心头一紧,倏然坐起身,胸口猛跳,却又眼珠一转,思索片刻即跳起身来,匆忙阖上房门,还上了闩,自衣柜中翻出个螺钿小漆盒,才回到床前。那长柄小扇静静躺卧其上,紫云坐於床沿,俯身嗅去,既不服、又难耐,只觉身内邪火乱窜,好是磨人。明明不过区区一把团扇,怎就如此勾人? 想罢褪靴上床,紫云跪坐,打开那螺钿盒子,内置滑润脂膏,本是他从前与小唱们使的,如今竟要……紫云面上飞红而不自知,只稍稍扯下裤头,抹了些许凝膏在指尖,往身後送去。那洞秘处教久宣开凿驯使,早已爱煞此道,只是数月未受侵伐,难免更紧凑了些。紫云弓着腰,一手撑在身前扇侧,一手在後按揉开拓,半晌终滑入两个指头,登时轻吟出声,腰背一软,跌伏在扇上。 紫云急急喘气,身下登时肿胀粗硬,双指试探着扭动抽插,更教他酥软难忍。兼之面前幽幽兰香不住送入鼻窍,好比从前久宣不管不顾攻其後窍,直让人慾火狂烧。紫云自顾弄了一阵,真真恨透自己,这些日子怎地就吃多了撑得将那人拒之门外,早该打开门迎进屋里、再打开腿迎进身内,教他满盈盈喂饱这一肚子空虚,才算不枉此生!由是想着,紫云兀高了腰,自罚也似的,指头越发使狠,进进出出,直把自己折腾得欲罢不能,周身细汗,口涎落在扇面,浑然不知点点滴滴在绢面菡萏之上,如露水湿湿。可指终归也只是指,哪似阳物足以解馋?紫云此时慾浓而难满,神魂醉倒扇香之上,鬼迷心窍,目光落在扇下那铜香球,遂抽出双指,解下绸带,惘惘迟疑半瞬,伸舌卷入口中,以涎液润之,弄得黏黏腻腻,提着绸带往身後带去。那铜球不大,却也有寸许之宽,紫云咬了咬牙,以小指卷住绸带末端,将个铜香球按在後穴口,缓缓使力压去。镂花空隙处刮得柔嫩处稍稍刺痛,紫云还待弃了,一缕幽香恰时袭来,教人想起久宣故意作弄他时,那嚣张嘚瑟神色,紫云心下骂道:「蓝久宣你个忘八端,你弄死我罢了!」想着,指头一抖,将铜球整个推了进去。 这两瓣屁股之间一张贪吃嘴儿,今忽地吞噬了个全,只余绸带软软垂在外头,尾巴似的,激得紫云一阵软叫,整张脸埋在扇面上,舔了舔那粉嫩荷花,恨不得上面这张嘴也吃得他蓝久宣。此时芩生刚回府来,正到紫云门外,听得异响,高声问道:「公子可有事,有甚麽吩咐?」紫云正撅高个屁股伏在床上,攒了几回气息,才有力唤道:「我无事,走开!」 待脚步声远去,紫云不禁稍稍失落,方才听得人声,一心只愿那人是蓝久宣。说来,此时慾念折磨,胡思乱想,只恨世人皆不尽是他蓝久宣,最好至少有仨,一个肏他屁股、一个肏他嘴巴、一个在下教他肏着……如此如此,紫云忆着久宣面容、念着久宣肉棒,拽着绸带,又吻在扇上,心性教一把绘花小扇、几缕苟且思念,勾得全然沦落。紫云再度探指入庭,不敢推得太深,就怕断掉取不出来,只轻挠拨弄小球,那球中有球,经此逗弄,相碰相撞,一时如个缅铃似的,震得人欲仙欲死。紫云额靠扇面,伸手下去套弄阳根,双手一前一後,只不知自己眼泪都舒爽得流个不绝,心中只想,如若此时蓝久宣天降床前,定要好好求他来肏一顿,唤他好哥哥,求好哥哥肏坏自己,休要轻饶。哪怕是以扇面作板、以扇柄为藤,将他打个屁股开花,他都乐意消受。将至极处,紫云喃喃低声骂道:「蓝久宣……你真不是个东西,忘八、忘八!」说着拽住绸带,狠地一扯,那铜球儿「啵」地被吐了出身,前头亦喷溅一道道白精来,洒在扇柄扇面,生生污了画上那出淤泥不染。 紫云脱力躺倒,指尖仍缠着铜香球绸带,带到面前,湿漉漉犹泛水光。犹自无言歇息了会儿,紫云轻声低叹,那时久宣抛下他与越王离去,事过数月,本以为自己早将那混账东西抛诸脑後,如今才知,自己竟食髓知味,仍对那一人一屌念念不忘。罢也罢也,不忘便不忘好了,只待明日得闲,亲去与他说话。 久宣既然留了伞,想必也愿与紫云再为巫山之伴,盼他来见。紫云想罢,起身收拾了床上狼藉,也收拾收拾自己身上,换了一身华衣便服,准备赴宴。 礼部尚书胡源,与兵部尚书本是好友,只是近日身体抱恙,不便前去,故托紫云为他送些薄礼。早前芩生去尚书府,就是为紫云取礼物去的。紫云看去,不过是个小小锦盒,胡尚书为人正直,更不愿惹些结党营私闲话,想必只是投友喜好,送些不甚贵重玩意。紫云整衣妥当,奉锦盒出门,萩生已招来马车,道:「公子要带上芩生麽?」紫云则道:「无妨,你随我去就好,我们不作久留。」萩生又问道:「尚书大人不去,左侍郎可去?」紫云翻了个白眼答道:「那姓萨的清高得很,怎会去此等宴席?」萩生笑着掀起车上布帘,紫云正要上车,忽尔心绪不宁,猛地回头,却见远处衚衕外,一人悄然独立,正是蓝久宣。 久宣仍拿着伞,不知候了多久,果然见紫云自府中出来,低眉摇头,苦笑不已。紫云先是欣喜万分,却忽地愕住,一是被他当场抓个正着,二是怕他洞悉自己方才心思,登时手足无措。 却见久宣抬眼看来,叹了一叹,转身走入衚衕。紫云刚要追去,被车轱辘绊了一绊摔在地上,萩生来扶,紫云连忙推开他,指着那衚衕口道:「快、快叫住他去。」萩生茫然问道:「叫住谁?」紫云急道:「蓝久宣,莫让他走了。」 萩生听言小跑而去,可转入衚衕,哪里还有蓝久宣身影?回身之际,却见墙角下有样物事,静静倚在一旁。萩生上前拾起,紫云亦已起身赶来,便递给紫云道:「这好似是公子之伞。」 紫云接过,心下一沉,又望向衚衕深处,不见久宣。定住半晌,才叹道:「走罢,去王尚书府。」 新帝年幼,九岁之童,登基至今不过一年半,心性尚且稚嫩,莫说管国家大事,平日喜怒都且无常。兵部尚书王尚骥只因未探明军中消息,无奈延迟上禀,却被皇帝一顿脾气、连带兵部右侍郎双双丢进大牢。这右侍郎邝延更是无辜,本是江南地方官,受命入京述职,才到不久,锒铛入狱。日前内阁重臣几番劝说训斥,才让皇帝下旨放人,王尚书幸得洗冤,在家小设筵席,宴请几位同僚好友,答谢相助,也权作洗洗晦气。 紫云到得早些,拜了帖子,家丁便引之进门,却见皆在西厢院子外。此处一道拱门,俩壮年男子与一青年正在门外朝内观望,紫云看去,年长二人一是右侍郎邝延,另一人只觉眼熟,想不起来名姓,那青年倒是教紫云诧异,竟是新科状元周全。周全而立之年,如今已入翰林院为修撰,只不知与王尚书甚麽交情,今也来了。 院中不绝铮铮作声,竟是二人打斗。紫云看去,只见是一青年一少年,各持赤缨长枪,银光如电,正缠斗得不可开交。青年出枪咄咄逼人,横扫霸蛮,少年避招而不让招,枪法匹练不乱,凝神应势,只待反攻之机。 二人身後远处另一头,才见王尚书负手而立,笑颜看去。王尚骥中年之人,仍高壮孔武,其少时已有武名,却也是成祖年间文进士也,可谓文武双才。紫云看了半晌,才想起来,那青年正是王尚骥次子。至於那少年,不待紫云细想,就见他逮住青年破绽空隙,反手收枪平肩,低身刺向青年左腿,直挑其足!青年步法丝毫不逊,往来退避,稳如泰山。却见少年转向右腿,又忽地回枪,极迅极快架於颈後,旋身展臂一甩,那枪身竟如软鞭似也,弹向青年胸膛!此声东击西一招快如闪电,青年未料,来不及收枪格挡,只得以臂挡之,被他一支长杆重重鞭在臂膀,震得连连後退! 少年乘胜追击,以枪立地,身起拔风之姿,高跃而起,不容敌手缓息,腾云筋斗踢向青年,正正蹬在他胸膛之上。青年受其逼退,踉跄而行,不慎朝後跌到,那少年舞枪一转,已到身前!青年抬头,喉前已被长枪抵住,却见银光耀其身後,竟是以枪身末端制他於地。 若非少年将长枪掉了个头,此时怕是已将青年喉咙刺出个窟窿来。青年服输,摇头苦笑,那少年这才收枪,伸手拉他起身,王尚骥击掌走来,笑道:「阿英这枪法是越发不济,着实见不得人。」 青年名茂英,随意拍了拍身上飞灰,回道:「傅骑尉武功了得,孩儿本就不是敌手。」那少年则朝王尚骥敬道:「二公子近日为世伯之事奔忙,才耽误得练功。换做平日,照寒只与二公子打个平手罢了。」 拱门处紫云与周全一听,登时惊了,面面相觑。那嗓音清脆靓丽,分明是女儿俏声! 原来此人乃镇西大将军傅龙飞之女,自幼随父军中习武,练就一身超凡,年十而有八,已有战功,封五品云骑尉也。傅将军与王尚骥久有情谊,只如今不在京中,傅照寒代父前来慰问,几人聊得兴起,便与王茂英比试一番。 虽则傅照寒身形纤细柔韧,但方才一场交锋,澈荡锋凌,谁又能料到那抹飒爽、竟是女子身姿?傅照寒伸手解去束发长带,原来方才二人比试,才将发辫团起捆好,如今解去,脑後高束一尾长辫,朴素整洁,英气极了。又有俩丫鬟匆匆上前,为她递去帕子,傅照寒接过,只轻轻印去颈颊侧边细汗。竟是因着此行拜见长辈,出门前薄施珠粉,此时免得花了容,不好随意擦拭。 王茂英又道:「俗人总说女子不如男,都是瞎扯,教他们见见傅骑尉,看谁还敢如此讲来!」王尚骥大笑而道:「傅将军为寒儿取名时,曾道莫邪三尺照人寒。莫邪剑纵是雌剑,又何曾逊色分毫?寒儿得此名,注定绝也不让须眉。」傅照寒低了低头,谦道:「世伯过奖。」 这时又有两人到来,乃是太仆寺卿杨如善与刑部右侍郎何文斌,王尚骥见之,朝众人道:「诸位久等、久等,是王某失礼,未有招待。」傅照寒亦转过身来,拱手敬道:「照寒见过各位大人。」 此处除周全外,个个品阶皆比这云骑尉高,却都久闻其名,无一轻视於她。邝延更是与她相熟,众人问候几句,邝延便问她是否一同入席,傅照寒摆手道:「照寒此番只为探望世伯,无意久扰。再者过些日子,又要离京西去家父军营,近日,还想多伴家人一些。」王尚骥道:「下月兵部有批粮草运去傅将军处,倘若适时,可一路护送寒儿去。」傅照寒嫣然一笑,乐道:「那是方便,照寒就劳烦世伯关照了。」 紫云从前亦听说过傅照寒,如今看她长得娇美娉婷,却又武功过人;礼貌仪态样样不缺,却也大方爽朗,真是打心底里折服。侧首看去,只见那状元郎周全更是痴痴看着,移不开眼。 王尚骥打发次子送傅照寒回府,王茂英朝众人一揖,道:「诸位大人饮乐尽兴,茂英且先告辞。」说罢,傅照寒亦行一礼,随王茂英离去。王尚骥请众人往厅中去,厅前设了茶棚,歇息片刻,才入厅内。侧厅正摆饭桌,众人厅中寒暄,分别送礼,惟有那刑部侍郎何文斌故作神秘,说是礼物稍晚才到。紫云随後,递上胡尚书之礼道:「下官只代胡大人而来,不作久留,院长且……」不待紫云说完,王尚骥先道:「李侍郎休要如此,既然来了,小饮几杯再走。」紫云不好推却,只好应是,先退至一旁,看晚些有无机会脱身。 一旁周全独个饮茶,紫云便去与他说话。言语之间,才知周全进京赶考之时,受过王尚骥接济,一饭之恩,铭记在心。周全其貌不扬,翰林同僚总戏称他「丑状元」,周全懒理,自顾安守本分。今日午後前来慰问,被王尚骥留住至此。又知方才与邝延、周全同在那人,乃是兵部员外郎刘士济。 周全虽貌丑,但文质彬彬,谦和得体,其君子气质,竟教紫云想起三年前张子素来,又记起数月前,丹景楼内再见时模样,暗自叹息。 又过一盏茶时分,天色已暗,才见一人姗姗来迟,乃是吏部尚书郭达。王尚骥见人齐,命人备酒,请众人往侧厅去,逐一递酒入席,笑道:「今夜小小家宴,诸位就不必多作拘礼,咱且平起平坐,不论甚麽官阶,尽兴而归。王某亦有客房备好,若是哪个醉得厉害,不嫌弃的,就在敝舍歇下亦可。」 由是八人入座,一行乐伎早在厅外恭候已久,此时抱琴筝箫板入厅,坐於窗边,家丁落下厅旁珠帘,就见其中一人呈上单子,上记戏目曲目。六部向来以吏部为长,王尚骥奉郭达为尊客,将戏单递与他去,教他来选。郭达年纪与王尚骥不相上下,相互推让十句八句,才选出套曲来,就听伎人各自弹拨,一歌女一小生悠悠起身,随乐而唱。家丁亦奉上茶果点心来,统共数十小碟,厨子随在其後,始奉菜肴。第一道便是水晶白鹅,厨子献肉割分,一刀下去,酥香四溢,馋得紫云两眼发亮,想他素来最爱鹅肉,眼下只幸自己未曾早早离场。 兵、吏、刑三部那五人,同那太仆寺卿杨如善聊得快意,一席之上,就数紫云与周全最是後生,两人不太搭得上话。紫云更比周全还要年轻,但他此时眼里只有那味水晶鹅,倒也吃得自在,半晌却听得有人说「李侍郎」,嘴里还叼着肉,一抬头,竟见六人齐刷刷朝他看来,吓得赶紧囫囵吞了下肚。 众人当他後辈,也不计较,只笑笑作罢,郭达失笑道:「李侍郎迷於五脏庙也。」紫云硬生生咽下一块肉去,呛得直咳,王尚骥忙唤家丁奉上汤羹,身後两位茶酒亦急急上前斟茶,紫云缓过气息,取帕子擦了嘴巴,才道:「两位院长见笑了。」郭达抚须道:「无妨、无妨,方才说起王兄过往,多年前亦只是代领兵部尚书,终也正式任命此位。不禁想起李侍郎,如今虽说暂代,这代着代着,不定哪日,便正正经经为礼部侍郎是也。」 杨如善也道:「李侍郎年轻有为,想必终将如此。」紫云遭这一奉承,有些羞惭,低头道:「实是谬赞,但愿能承几位贵言。」 第二道仍是大菜,厨子捧来花锦羔羊肉,依旧切割,随之茶香金虾、柳煮醉蚌两味河鲜。待过五道大菜,又奉翡翠汤羹,一折戏文亦终,紫云吃得正香,抿一口酒,回头瞧瞧乐伎接赏,却忽闻帘外一声轻语柔唤:「唱得好。」 帘外暗淡,看不清来者何人。家丁执铜勾上前,轻轻挑起珠帘,才见来者倚在帘后柱旁。只见一身淡紫轻袍,侧身背倚,仍未见真容。待家丁又将垂帘挑起高些,那人手中折扇「呲啦」一声展开,遮在面前,只余一双清澈杏目露於其上,流光顾盼,低低笑了几声,道:「小生来迟,还望诸位哥哥原谅则个。」 席间有一半人,见得此目纷纷呆住,何文斌朝王尚骥道:「王院长,此乃下官所奉之礼也。」王尚骥惊骇看向何文斌,喃喃道:「苏、苏折衣?」何文斌笑道:「非也,此乃杨青衣。」 前文曾言,丹景楼杨青衣之眉目,似极一旧时人。那人名姓,正是苏折衣,从前京中一名倌也,风流忘情,倾京师之爱、尽俗世之慾,慕者之众,可谓遍及人间。所言所行、一举一动,教人有心仿之,士人富绅百学不厌,更美其名曰「苏意」。且说,这天下人争相效仿一个卖笑相公,当真是惊世骇俗、空前绝後!而此人至美之处,正是一双天成杏目,从前京中,谁若能得他回首一顾,直教死也甘愿。故青衣虽仿不得三分「苏意」韵致,但只须生得这九分折衣目,迷惑众生足矣。 只是苏折衣多年前倏然失踪,再不现世,生死只有天知。青衣开扇飘忽一瞥,教人恍惚,竟道是苏折衣再世。 另一半人不曾见过苏折衣,故甚不解,何文斌才三十多,亦不曾,只道他杨青衣冠绝京师,便请来了。青衣对此早已司空见惯,福身道:「哥哥们若宁愿见别个甚麽衣,青衣可就回去了。」 说罢阖了折扇,露出如玉面容,却故作姿态,蹙眉扶案看向窗外。只见今日,青衣不同楼中闲暇时、那淡然模样,反倒薄薄抹了胭脂媚粉,较早前傅照寒更娇美万分。又因官人多爱年少婑媠小唱,故青衣虽已年过二十,待客不束网巾,好显得他稚嫩一些。 美人相陪,谁不愿见?听言纷纷唤道「莫走」,只愿哄他舒展眉头。青衣也不敢再多造次,自茶酒手里接过酒壶,施施踱到王尚骥身侧,满上一杯,举盏敬道:「恭喜王大人今得洗冤,苦尽甘来,愿来日平安无忧,青云遂意。」王尚骥欣然接酒一饮而尽,罢了,青衣依次向各人敬酒赔礼。到紫云处,只见青衣愕了一瞬,便浅浅笑道:「这位大人好是後生。」 紫云这好色之徒,又是被他迷得目不转睛,接酒饮了,仰首之际,还被青衣轻佻勾了勾下颔,差点一口酒未憋住,喷洒出来。众人不知他二人相识,只道杨青衣见了年轻才俊心猿意马,各自「啧啧」咂嘴。青衣刻意为之,再敬到周全面前时,轻手抚他颈後。这状元郎一介读书人,哪里受得此等撩拨?霎时红透了脸,颤手接酒、轻声道谢。 待一巡酒罢,杨如善打趣道:「好你个杨青衣,迟到不说,竟还是空手来的麽?」青衣回道:「怎会?青衣自是有礼为王大人贺。」杨如善问道:「是甚麽?」青衣踱步回主人身侧,王尚骥亦饶有意味抬头望去,青衣拖长着声儿,答道:「是……」忽又眼珠一转,朝众人眨了眨眼,俯身王尚骥耳边,一手挡在唇边,与他说了几句悄悄话。王尚骥听得直摇头低笑,勾得其他人好不好奇,却又奈他不得。 宴席之间吃肉、饮酒、听曲,就差狎妓一味,方得美满。青衣虽言迟到,却是故意,如今各人半饱未醉,才是恰好之时。加之青衣向来不易出堂,花中魁星,身价天高,何文斌此番请来,可谓给足了王尚骥排场,谁又真会怪青衣迟到?不过既如此言之,则当捉着来个事儿,那员外郎刘士济静默半席酒,这才开口说道:「既是迟了,当罚唱。」 青衣莞尔道:「是、是、是,青衣当罚,各位哥哥想听甚麽?尽管吩咐。」刘士济道:「方才院长错认,不如便唱曲。」却见青衣轻叹低眉,杨如善则道:「怎麽?听闻年初丹景楼可是有人唱过这曲,青衣竟不会了麽?」青衣软软倚在王尚骥肩上,答道:「怎麽不会?那人唤银杞,本就是我教他唱。只是想到,哥哥终是想着别个,青衣到底原来碍眼。」说罢,又指了指窗前乐伎道:「何况,青衣纵然会唱,他们也不定会奏。」众伎人面面相觑,看来确实不晓得。 且说这杨青衣赏心悦目尚不为过,怎会嫌他碍眼?杨如善与刘士济才觉失言,一同道歉哄着,邝延便道,教青衣随喜欢的就是,唱甚皆好。青衣走至窗前,躬身挽歌女葇荑在手,轻抚摩挲,展颜问道:「请问姐姐,几位方才唱的,可是?」 歌女面泛桃色,掩面看向身旁小生,点了点头,青衣又道:「几位唱罢一折,青衣再唱一折就是,还请姐姐续扮李素兰则个。」 言罢,青衣阖好折扇,倒持身前。小生转扮书僮,素兰入寐未醒,念白过了,乐声响起,青衣扮作玉壶生,左手轻柔一提,扇端一点一挑一转,收到身侧倏然展开,又细抖横带,缓缓开腔。这一急一徐流云带风,端的就是戏中那倜傥书生,唱云: 「每日家春风燕子楼,夜月鸣珂巷。莺花脂粉社,诗酒绮罗乡。 弄玉团香,助豪气三千丈,列金钗十二行。 我是个翠红堆傅粉的何郎,花衚衕画眉的张敞。」 一曲罢了,又有一曲,才见素兰醒来,作了幅画,以玉壶盛一支素兰,玉壶生题一首相赠。此处自是画不得,只做书画科,然青衣眉眼如画,唱得词意,含情脉脉,直教人醉心其中。 此戏为云水散人所写,讲才子玉壶生与青楼女子李素兰,二人相遇相知、相许相离,终得地久天长相守相伴之情事。首折初遇,第二折你侬我侬过後,就要遭鸨母棒打鸳鸯。厅中仍奉酒菜未绝,只是此时目光皆落在窗前,顾不上谈话,待得小厮捧来莲子甜粥,才到折子之末,玉壶生钱财尽散,被鸨母逐出,含泪辞别素兰。青衣作悲痛科,展扇半掩面,眸中凝着晶莹泪光,颤颤呵呵,唱罢一曲下场,退到帘下暗处。席间仍在看素兰念完宾白,紫云则侧首去看青衣,只见青衣出得了戏,摇扇浅笑,一同看歌女婀娜。鸨母逼迫素兰另嫁富商,素兰正剪发明志,诗云:「虽是欢娱止一春,料应宿世结婚姻。今朝截下青丝发,方表真心不嫁人。」紫云仍朝青衣瞥去,却见他手中扇忽地一僵。青衣未觉,黯然低眸,稍别过头去。 待第二折罢,众人纷纷打赏,又因菜肴送齐,顺便打赏厨子来。周全未懂此等礼数,不曾备些甚麽,有些慌张。紫云坐他身旁见之,桌下拍了拍他手,往周全手心塞了一颗碎银,教他送出。周全低声俯紫云耳边道:「多谢李大人,下官明日即还。」紫云只道「无妨」,教他不必记在心里。 青衣已恢复了笑颜,先谢过王尚骥,又谢席间诸人,最後还要谢一众乐伎。王尚骥与郭达正赞不绝口,青衣则道:「青衣不擅仲明戏,今儿献丑了。咱楼里有一位寒川相公,极好仲明,倘若教他来唱,定要比青衣出色。」 郭达道:「这李寒川我是见过,确实唱得非凡,模样也俊。若要与青衣比,究竟谁高谁低,还不好说。」何文斌伸手取一枚樱桃,坏笑道:「杨青衣乃是赛八仙之首,那李寒川连八仙亦进不得,怎麽能比?」青衣阖扇在何文斌肩上敲了敲,不许他吃,细腰宛转一掬,嵌身何文斌面前。何文斌仍提着那樱桃柄处,愣愣看去,只见青衣俯身倚在桌上,仰首引颈,唇齿含住他掌下艳亮红果,摘入口中。青衣顺势坐其膝上,吃罢樱桃,还牵何文斌手来,轻吐桃核於掌心,才嗔道:「何大人此言差矣,若是不信,当去丹景楼亲自会会才是。不然,夸得青衣也要不服。」何文斌苦笑道:「罢,算是我错,该罚我吃不得这甜果子。」遂齐哄笑。 只是紫云见得青衣方才一瞬失神,不禁想起从前楼中见他,淡雅温润,不曾想他待客之时,竟是此番风流魅惑姿态。想来蓝久宣尚且摄人心神,杨青衣为魁首,看来也善勾魂夺魄之术。 如是说说笑笑,逐渐吃醉饮饱,王尚骥唤人取来府上家酿茉莉酒,又上案鲜,供下酒用。陆续琳琅上来数十银碟的案鲜,精致小巧,有些瓜果、有些腌菜,也有些腊肉片、熏鱼干,还有梅子、橄榄、花饼,多不胜数,莫说周全,恁是紫云也看得惊了。 饱暖思淫慾,况乎有酒,再加有个杨青衣席间伺候,此时仿佛,青衣便是早前那水晶鹅,伫立席间,一颦一笑,如那酥油糜香,勾人肉慾。但他既是何文斌赠与王尚骥之礼,今夜自是不容他人染指,只好想着法子来逗弄他,又唤他饮酒,又唤他行令,越发放荡,耍起个「君不见」令来。 所谓「君不见」,以太白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为始,诗言一物或一事,若谁见过做过,当饮一杯。倘若只一人饮,当加一杯;若他人皆见过、或无人见过,则吟诗者罚三杯。 王尚骥为主人,先吟首句,则见除青衣与郭达外,皆饮了一杯。郭达本是京郊人士,不甚出奇,王尚骥诧异道:「青衣竟不曾见过黄河水。」青衣对道:「莫说黄河水,青衣生於长於京师,连这京城城门,也不曾出过。」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暗笑。郭达想了想,以江南作了个弊,吟道:「君不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此词咏钱塘,青衣哼笑了声,道:「先罚邝大人也。」说罢以扇端挑起杯盏,翩然开扇,稳稳接在扇面,朝茶酒递去,让他斟满,才带回邝延面前。邝延本江南钱塘人士,只好教他罚了。 随後杨如善、何文斌,则不如此,反以京中风物为题,教青衣罚了两杯,便到紫云。紫云不忍作弄青衣,便吟道:「君不见月儿弯弯照九州。」青衣一愕,身旁周全也笑道:「李大人怕不是醉了,这月儿弯弯谁不曾见过。」 紫云自顾三杯饮罢,朝青衣眨巴眼,青衣窃笑,心知紫云这是为他挡酒,也不说破。周全则吟道:「君不见考亭四书学,日月行万古。」本以为青衣不曾读过经学,谁知却见青衣一同举杯,众人一愣,忙唤周全罚酒。其後便到刘士济与邝延两个兵部官,邝延这厮是个老实人,酒席间寡言少语,此时一下子想不出甚麽来,众人不耐,教他罚一杯,便到青衣。青衣笑了笑,执起桌上一碟案鲜,吟道:「君不见橄榄扶留,可以忘忧。」 那银蝶中盛橄榄果,裹以扶留叶,这下可好,方才吃酒时,除了紫云,个个皆嚼过此果,未想青衣暗自记住,回敬紫云一局,眼下众人只好各罚一杯。此为一巡,如是几巡过後,醉意渐浓,起初尚好,後来所吟诗句越发艳邪,句句冲着青衣去。尤是到得晚些,郭达与周全醉倒,已教家丁扶去歇息,杨如善亦辞席归家去了。这郭达一走,席间更是出言放浪,青衣倒是游刃有余,奉陪到底。又是紫云回合,紫云已不知说甚是好,青衣笑吟吟拎着酒壶过来,正要罚他,不知怎地不稳,绊了一绊,紫云见状连忙伸手,妥妥接入怀里,顺手拿过酒壶置於桌上。紫云醉意朦胧,抱得软玉,不自将他腰肢按在怀里,贴着搂着揉着,勾了勾下巴,轻笑道:「美人当心,可不敢摔,要教人心疼坏。」刚要俯到他耳边调弄两句,却嗅得青衣颈边一股兰花幽香,似极了那姓蓝的冤家,恍惚唤了声「久宣」。 青衣愕了愕,偷偷笑了,凑到紫云耳边,低声道:「朋友妻,不可欺也。」紫云一愣,还道是指青衣自己,却想不通何意,再看青衣眼神,才知在说他李紫云。青衣受他调戏,本当戏弄回去,却道不可。紫云霎时清醒几分,急着叫道:「谁人是……」本要说谁是那蓝久宣的妻,话未说完,匆匆忍住,硬吞了回去。 那头何文斌见两人眉来眼去,轻咳两声道:「你二人卿卿我我个甚麽?李侍郎若接不上,罚了就是。」紫云摆手应道:「我接、我接,君不见白鱼赤兔騂騜鶾!」 本是随口一语,教青衣免罚的。谁料兵部三人各饮过,青衣也自斟一杯,倒是刑部侍郎何文斌不饮。刘士济亦奇道:「早前那四书也罢,青衣还见过良驹骏马不成?」 青衣离了紫云,信手拈起桌上一颗葡萄,缓缓说道:「骏马青衣是不曾见,但哥哥们可曾听过赤兔乍阳一式?这赤兔、青衣可见得多了。」王尚骥拍案大笑,指着青衣责道:「好你个杨青衣,当真是不知羞耻。速速过来,我可要罚!」 原来赤兔、赤兔,乃指又赤又秃之物,正说的是那男人阳根。「赤兔乍阳」之招式,虽不知为何,乍阳同入阳,阳则喻男……如此说来想来,定是甚麽房中秘术。青衣说完这淫亵话,胁下夹着折扇,慢悠悠踱步过去,双手执那颗葡萄细细剥之,一片一片,自果肉撕开,犹如佳人褪衣,渐而浮现其中胴体晶莹无暇。那西番葡萄水水嫩嫩,沾得十指玉笋点点甜甜腻腻,青衣探舌舔了指头,又含指吮之,直教人心火狂燃。只觉这酒过几巡、菜过五味,仍是从骨头缝里馋饿出来,恨不得杨青衣就是那手中葡萄,教人一口活吃噬咬。 青衣自顾走去,坐於王尚骥腿上,轻声道:「青衣又不曾说假话,大人莫怒,且待刘大人接下句。」说罢就将葡萄喂与王尚骥去。刘士济一精瘦汉子,早已看得痴迷,不由地也吟一句邪念,道:「君不见行看入侍玉皇案,与进不待金刚杵。」 金刚者、进肛也。他人尚未想清,青衣已听得愣住,手中一颤,那葡萄未进王尚骥嘴里,反倒「啪嗒」掉落在地。王尚骥佯怒,捉住青衣手腕,将人往桌上一按,朝何文斌道:「刑部侍郎在此,且说,此人当如何惩戒?」何文斌夺其扇,击在掌中,答道:「当打他几板子。」青衣腰後受压,撅着屁股伏在桌上,衣摆已被撩起,忙道:「谁教刘大人突然说个金刚杵,怎教青衣不胡思乱想?」 王尚骥已接过扇子,正作势要打,听言笑着拉起青衣,道:「你还有理不成?先罚这两杯,板子且先记着,待过了此巡,一统罚你。」 青衣饮罢,提壶至邝延面前,邝延早已江郎才尽,半晌接不上,只好罚酒。青衣斟满,却因着醉意,失手摔碎了杯子。紫云心唤不妙,只道那几人又要想法子折腾他,果然见王尚骥一脸坏笑,假意嗔怪。 茶酒正要另取一盏,却见青衣先道:「不必,青衣有一物为杯。」说罢,欠身坐到邝延身侧,拨开一侧衣领,只见如玉肩颈毕露,锁骨凹凸玲珑,微微耸肩,颈下骨上,陷得浅浅小窝。青衣取过酒壶,稳住身形,小心翼翼注酒其间,直至恰满,刚好一啖,便道:「邝大人请。」 美人肩头,清酒一泓,邝延向来不迷女色,更莫说龙阳癖好,今见此景,惊得动弹不得。又见青衣骨上,有一颗淡痣,此时沉在酒底,一如月影摇曳。镜花水月,明知不可得之,当无心去来,然青衣颈边一抹,教人沉沦梦幻,宁愿不醒。青衣见他不动,笑道:「邝大人再等,酒便要暖了。」说着,一滴酒醉漏出,顺胸膛滑下,落入衣内。邝延这老实人也经受不住,只觉口乾舌燥,难受至极,遂俯首衔住青衣肩颈,一饮而尽,聊解渴意。却听青衣轻吟一声,邝延入魔也似,不肯放开,犹自舔舐,青衣轻手捏了捏他腿侧,才教他如梦初醒,放开了人。青衣方起身,又教王尚骥拉到怀里,探手入衣内摸索。紫云轻叹,辞席而去。 至此醉意甚重,所幸家丁已受吩咐,见紫云出来,直领他往客房去。紫云撇下局中意乱情迷,一出厅外,就见尹师傅倚在门外候着。青衣出堂,自要有人相陪守着,尹师傅见了紫云,只颔首打个招呼。紫云随家丁往客房去,萩生已被引来,正在案上打瞌睡。紫云径自躺倒床上,又想青衣、又想久宣,忆起白日久宣眼神,只怕他已生了气,又不知如何再去见他。想着想着,不觉睡去。 深夜时分,紫云忽地醒来,也终是惊醒萩生。萩生忙来伺候,紫云只觉头脑昏沉,便道要去小解,出院中走走。不过尚书府偌大,紫云好不容易寻得茅房,因酒醉未醒,回时竟迷了路,小心翼翼寻之,心怕误入後院,冲撞了府中家眷。 不知走至何处,只见前方窗内暗淡有光,窗口半敞,屋内声声起伏,浪声淫语,又听一人唤道:「哥哥、哥哥轻些!」另一人不理,只沉声笑了笑。紫云知是青衣,本该折返,却忍不住一探究竟,悄然朝那走去。窗後肉帛碰撞连绵不绝,青衣伏在案上,王尚骥虽已中年,仍身健体强,立於其後,硬按其腰,奋力耕耘之。两人赤条条的,沉醉其中,丝毫不觉窗外有人,青衣软软唤道:「哥哥欺负人,青衣要站不住了。」王尚骥邪笑,问道:「就站不住了?」挽起青衣右腿折在案上,直撞得更深。青衣娇叫着,又唤道:「哥哥饶了青衣罢,受不住了、受不住了。」王尚骥俯身,挺至根处,才道:「你道站不住,我信;你道受不住,休想骗我。」青衣忽地狐媚一笑,侧首咬他耳朵,悄声道:「那青衣骗了哥哥,哥哥如何处置?」王尚骥哼笑道:「如何处置?早些吃了他们那麽些板子,还嫌不足是麽?」青衣柔柔道:「板子再多,哪里及哥哥这金刚杵?哥哥肏狠了,青衣才长记性。」 此话听得王尚骥极是受用,一时只觉雄风大振,必要再战他八百回合。遂狠狠香了一口,伏背舔咬狠捣,如猛虎捕食。这头牌媚态,何止王尚骥抵挡不得,暗处紫云亦直看得慾火难熬,心头「砰砰」暴跳,几乎跳出胸膛之外。却见青衣一个抬头,恰恰瞧见窗外隐约有人,定睛看去,才知是紫云,趁身後人未觉,朝紫云笑了一笑、眨了眨眼,还吐了吐舌。 紫云惊住,只怕魂儿要就此丢了,当堂落荒而逃。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