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莺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薄薄一张婚书,八驾马车拉来的聘礼,就这样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连到了一处。 婚事订在来年初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给准新娘子备婚,族中出办事利落的婆子,教给女子御夫之术,为妻之道。 老婆子说:”古来贤妻,不争不怨不妒,要讲三从四德……” 祁莺莺说:“我嫁给他,是喜欢他这个人,他对我好,我自然不争不怨不妒,好好做个贤妻良母,他对我不好,我凭什么三从四德,儿子我都不给他生。” 老婆子被祁莺莺的话吓的不轻,拿出细长的桃木戒尺,就要打祁莺莺的手心。 姑娘家的,哪里有这样说话的。 “生不生孩子的,能是你做主?嫁进人家家中,你便是人家家里的人……” “肚子长在我身上,生不生的还能是男人说的算?”祁莺莺可没坐着挨打的心思,忙从案桌后跳起,“要是他怀胎十月,我倒能随他去!” 祁莺莺将整个课堂搅和的鸡飞狗跳,老婆子气哼哼告到了祁夫人面前,祁夫人安抚好老婆子,转头问祁莺莺还想不想上课,祁莺莺当然不想,于是老婆子被祁夫人送回了宗族。 “不想上便不上。”祁夫人知道祁莺莺与小家碧玉相差甚远,孩子自小都是这样的性子,婚前就这几个月了,哪可能说改就改,“不过你说的那些话,可是不喜欢听澜?” 祁莺莺只是就事论事,对她玉树临风的未婚夫,哪里能不喜欢,就那张脸,挂她床头上,她都能多做几晚美梦。 “没不喜欢,他是个好人,他会好好待我的。” 订婚男女间也不是没有交流,至少祁莺莺与赵听澜间十天互通一封书信,还是赵听澜先起的头,他寄了首诗。 祁莺莺没他那么矜持,直白回信说了自己在学婚前的规矩,学的心烦。 赵听澜回她,不想学不学也行,一切顺心。 一切顺心的祁莺莺大包小包住进了锦州,美其名曰养病散心,实际上,她就是想见见她的未婚夫。 祁莺莺大咧咧拜见了赵老太太,冲着僵直坐正的未婚夫挑眉一笑,越逗得赵听澜脸红,她越高兴。 锦州夜里有花灯,于是祁莺莺让小厮给赵听澜送了画册,画册里夹了纸条,纸条上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于是黄昏时分,祁小姐便在自家门口翘首以盼。 赵听澜晚了些许,气喘吁吁赶来,他一开始以为自己会错意了,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看,见到祁莺莺,他连话都说不出,支支吾吾的。 两人总约在晚间见,除却第一次,赵听澜便总早些来。祁莺莺让他不用到自己门口来等,在赵府门口等便好,她去找他。 赵听澜不肯。 “这不省的你跑过来了?”祁莺莺把自己的帕子塞给赵听澜,“擦擦汗。” “没事,不远。”这满身汗也不是跑来的,是翻墙翻来的,赵听澜每次出来,不是遛后门就是翻墙。男未婚女未嫁,虽然订了亲,但还未礼成,这种事传出去,对祁莺莺的名声不好。 两人一齐跑出去,也不总是去看花灯,还会吃吃巷子里的清汤小馄饨,小碗阳春面,水晶条头糕,去戏楼听曲,站街上看皮影,坐河边瞧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 赵听澜没做过这些事,陪着祁莺莺,头一次新鲜。 祁莺莺做惯了这些事,但跟赵听澜,也是头一次新鲜。 七夕那天,两人都是从正门出来的,毕竟这是个名正言顺约会的日子。 两人都一本正经,身后跟着小厮,见面时矜持有礼,逛街时肩隔半臂,只有不多时的目光交错,才能流露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愫。 “赵公子,我们去放个河灯吧。” 七夕这天放河灯不知道是谁带起的噱头,只见这河边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小贩手里并不精致的荷花灯二十文一个,可以写字。 祁莺莺买了盏河灯,一把拉住赵听澜挤进了人群里,跟出来的人都被人群冲散了,就只剩他们两个紧紧挨着彼此。 河灯放进水里一推便汇入了大部队,祁莺莺看着那盏破破烂烂的纸灯,目光不自觉挪到了赵听澜的脸上,赵听澜看着河灯,目光沉着。 祁莺莺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就在那个人声鼎沸的河边,她拍了拍赵听澜的肩,在人扭头来时,一口咬住了他的嘴。 想吻来着,但太激动了,变成了咬。 想全咬住来着,但太激动了,只咬住了下唇。 赵听澜下唇破了,与眼下境况如出一辙。 齐瑛被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稍不注意,眼眶中盛不下的泪水就顺着脸庞滑落,他这才猛然惊醒,偏过头去,极快擦掉了泪水。 那一闪而过的脆弱是他强硬外壳上第一次出现裂缝。 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念念不忘呢? “咬破了大人,是草民错了。”齐瑛闭上了微红的眼,不想再去看赵听澜的脸。 赵听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将齐瑛抱紧,“我知晓祁家的事,你这些年一定不好过……” 齐瑛没吭声,好似个任予任求的娃娃一般,骑在赵听澜腰上,让赵听澜抱着摆弄。 “你想怎么样都好,但别瞒着我了,好吗?” “大人想听什么?我与大人早就没了干系,况且我也不是女人,大人图我什么?”齐瑛的头滴在赵听澜的胸口,声音平静。 “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去青楼画那些东西?” “当男人也好,当画师也罢,都是为了一个字——活。”齐瑛道。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赵听澜听的心痛,咬牙问道。 “为什么要找您呢?我与您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胡说!你我订了亲!早就该成婚!” 成婚,祁莺莺当年有多期待这件事,绝不比赵听澜执念少半分。 齐瑛藏在暗处的脸两行泪落下,“祁家上下,三代尽斩,九族皆抄,男丁充军,女子为妓。” 齐瑛的命是祁夫人祁老爷拼死换来的,他亲眼见着他的父亲母亲被斩了脑袋,死不瞑目,他二叔被一刀刀凌迟在菜市口,收尸时碎肉被野狗刨食,他表哥与那通房不甘屈辱齐齐撞死牢狱中。 如果不是他和寻常女子不同,如果不是他并非纯粹女人,他或许也早是乱葬岗里一捧白骨了。 倘若赵听澜与他成婚了,那就是两捧白骨。 “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的未婚妻祁莺莺病死了。” 其实齐瑛早就定居锦州了,因而赵听澜衣锦还乡他也是看在眼里的。那天赵听澜穿着靛蓝的官服,高头大马,从大道上在百姓称颂下走进知州府里。 齐瑛就隐匿在人群里,哪怕知道两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他还是想来看看。 果然,那人还是如初见时般惊艳。 可无论是祁莺莺还是齐瑛,都配不上他了。 但能得君平安信,便许月儿天边圆。 生生不见,生生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