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关系
距离安芷如抄袭案开庭的时间越来越近,宋延霆知道他们目前的处境依然相当不利,约见了几个知产领域的律师寻求帮助,但得到的意见都比较空泛,而夏时予则一直在思考宋延霆偶然间提到的那句话,总觉得能从中找到突破口。 正如宋延霆所说,论设计水平,安芷如和高宣洋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但总不能用这个原因去攻击后者,法庭只会承认客观证据。 既然两幅作品已经构成实质性相似,其中必然有一方存在抄袭行为,知道内情的人再回头捋事实就觉得无比清晰,可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谁抄谁还真不一定。 开庭在即,现在的证据都偏向高宣洋,可越是在这种焦灼的时候,夏时予的头脑就越清晰。他相信,就算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两幅作品,只要经过了两个人的手,其中就会不可避免地带上个人风格。 有些东西是没法抄的,那是作品的核心都一部分,只能从最微小的细节中被人察觉,它们会在产生纠纷的时候成为最有力的证据。 就像他因为压抑的暗恋而画出的,虽然后来被向真原模原样搬了过去成了对方的作品,可向真显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幅画会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以及为什么要加入一个表情沮丧的小人。 他在画中藏着的是自己的心意,被分割的画面,代表着遇见向真之后他的世界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改变,而那个沮丧的小人正是他自己。 无形的分割线对他来说就像分开红海的摩西一样震撼,向真不理解,只觉得画面里的色彩渐变很漂亮,并且为了体现自己的创意还画蛇添足地加入了几个有艺术感的英文字母来作为衔接,自以为这样会让这幅画看起来更和谐…… 只抄到表皮,所以寓意完全变了。如果他有机会进行说明,他相信当时的法官也会站在自己这一方。 在安芷如的案件中,两幅涉案作品虽然在内容元素上找不出大的差异,但夏时予知道,一定会有能够看出创作者特质的东西在等待他发掘。 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都会留下可以追溯的痕迹,问题是他要怎样把这些信息找出来。 夏时予托腮望着窗外,被一片飘进教室的梧桐叶打断思绪。 金黄色的叶片落在手边,边缘稍微有些卷曲,中部红褐色的斑点零星惹眼,像是被溅落的颜料染上去的。 大自然鬼斧神工,把一切点缀都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程度。叶片上斑点的分布相当匀称,那些位置精确得简直像是有人拿着尺子按比例量出来的,毫厘不差。 夏时予眉间猛地一跳,捻着梧桐叶梗反复转着看了几眼,一个猜想隐隐浮上心头。 小班课只有十多个人,底下学生稍微有点大的动作都容易被注意到,夏时予的电脑就在包里,却不方便在课堂上掏出来,想印证自己的想法还要等到放学后才行。 他踩着铃声走出教室,不假思索就往人群大流的反方向跑,看见宋延霆的车后像灵活的野兔一样蹿了上去。 “我可能、知道,要怎么证明、安老师的原创性了。”夏时予因为跑动而大口喘着气,白净的脸颊透出健康的薄红,断断续续地对宋延霆说。 他迅速关上车门,靠在座椅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腿间,开始调出一张张图片。 宋延霆挑了挑眉,稍显冷峻的侧脸在转过来后蓦然变得柔和了许多,提醒道,“先把安全带系上。” 夏时予匆匆拉下安全带,视线牢牢盯着屏幕,向宋延霆解释他的发现,“你之前问过我,如果让我临摹安老师的作品,你能不能看出哪个是我画的。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宋延霆这个问题的用意。宋延霆想问的其实是,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能不能一眼就看出水平不同的创作者之间的差距,即使他面对的是两幅在外观上非常相似的作品。 宋延霆还没跟上他的思维,用常规思路答道,“要是我经常看你的画,应该能从你运笔的习惯中找到你的个人标记。” 夏时予没听到他想要的答案,摇了摇头,但表情因此更加兴奋。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看法,反而岔开话题道,“你知道安老师有多严格吗?就是在她的课上,我拿到了大学里唯一的C级成绩,你猜,理由是什么?” 这些天相处下来,宋延霆已经渐渐搞清楚了夏时予的学习状况,这个人在专业课上向来游刃有余,从他没事就摆弄点小工艺品这个爱好就能看出其创造力,更别说之前还有安芷如都在夸的奖项为他背书,认真做校内作业应该不至于拿个C。 “嗯?”宋延霆密切关注着路况,看见前方拥堵便临时改了条路走,沉着地把着方向盘道,“是什么?” “因为我交上去的作品折了一个角。”夏时予至今想来都十分感慨。 他也喜欢纸张平平整整的,但那次确实是意外,是在校内打印时被挤挤攘攘的人群给不小心弄折了,如果要重新打印又要再次排队,他赶着去上课,便放过了那个小瑕疵。 “安老师对我说,如果创作者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作品,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认真对待它,因此不管内容再好,我交上去的东西也只值一个C。” 那次以后,夏时予都习惯用一个硬质文件夹封好作品才提交。 寥寥几句,就足以让宋延霆侧目。大概因为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欣赏那些态度认真到执拗的人吧。他知道夏时予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件事,直接问道,“那你有什么发现?” “和安老师的创作习惯有关……” 奥迪A6如同一道银灰色电光在公路尽头闪耀,车窗映着城市夜空下汇聚而成的繁盛灯火,车内反而显得有些安静,只有一个清亮的嗓音在低声说话。 车子停下,夏时予刚好说完,合上笔记本电脑看向宋延霆,等待他的评价,“这个证据怎么样?” “很有说服力。”宋延霆沉思片刻,肯定道。 这两天他约见的前辈毕竟不是艺术圈的人,只能从法律条文解读上给他提供一些思路,但其实作用相当有限,他倒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夏时予还能带来这么好的消息,也有点激动了,“明天能把你刚刚说的内容整理出来吗?” 夏时予顿了顿,吞吞吐吐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能去你办公室整理吗?” 宋延霆开车门的手停了一瞬,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去我办公室整理?” “之前在你办公室看到很多着作权案例,”夏时予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比较真挚,“我想参考一下里面的术语和处理方式。” 宋延霆本想说家里也有参考书,但一想到书房里有太多不能让人乱翻的卷宗以及其他机密文件,他又改了口说行。 夏时予听到他答应,蜷起的手指松了松,在副驾上坐着呼出一口气。 他其实在哪里整理都可以,就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在学校多留,而待在宋延霆身边能让他安心,这就是他没说出口的真实原因。 两人同时踏出车门,宋延霆这次果然没一个人先走,等夏时予双臂抱着电脑过来才垂眼问他,“怎么不把包带上,这样好拿吗?” 夏时予是给紧张得忘了把电脑装回去就跟出来了,这时也不好意思承认,就说,“……没事。” 然而宋延霆看了他一眼,从他怀里把电脑接过来,拿资料似的轻松握住,道,“我来吧。” “不用不用。”夏时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弱,习惯性拒绝,但宋延霆已经把电脑换到了另一侧,他拿不到。 夏时予眨巴着眼睛看看宋延霆,又侧头看看他的电脑,两人沉默对视半晌,看着宋延霆微微抬起的手臂,他忽然明白了宋延霆这个行为的意思: 抱着电脑的姿势不方便宋延霆履行约定。 他自觉用指尖勾上宋延霆宽大的手掌,脸都烧烫了,埋头说,“谢谢。” 早在宋延霆和他挑明心思的时候他就把好友加回来了,但他没说这个要求什么时候结束,宋延霆也没问,发展到现在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成了惯例。 偶尔停车场还有别人的时候,他们会默契地装作普通朋友一前一后地走,而没人的时候两人会自然地拉着手回家,如果撞见人则会稍微松开一下,等避开所有打探的视线后才重新黏在一起。 除了明面没有确定关系,他们都一切都和一对普通的小情侣一样。 晚上回家顺路去逛超市,宋延霆打开的备忘录里记的是夏时予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提过的想吃的菜。 有的课上得无聊,夏时予就在下面涂鸦练手,完全不在乎风格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类型,画完拍给宋延霆看,虽然不一定会立刻回复,但得空之后一定会认真说一句,你画的吗?好看。对着一副哥特式骷髅他也是这么回的。 短短几周,他已经习惯了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模式,好像从来就应该这样才对。 清晨被第一缕阳光唤醒,夏时予看到的不是采光很好的窗户,而是宋延霆横过来的有力臂膀。 背后被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贴着,沉稳的心跳通过亲昵的距离传过来,让他觉得充满了安全感。 夏时予翻了个身,正对着宋延霆,目光专注地描摹着宋延霆的眉眼。 他还记得在酒吧第一次看到宋延霆时,对方浑身那股冷酷的精英范有多迷人,他的气场强大到让人胆战心惊不敢靠近,却又因为过于优越的条件让更多的人趋之若鹜。 真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就不喜欢沾染麻烦的人会主动站出来为他解围,此刻还理所当然地将他抱在怀里。 夏时予心脏怦怦乱跳,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食指,没有触碰地点在宋延霆好看的眉眼间。或许是光影投射让他受到了惊扰,宋延霆几乎是在他动作的同时睁开了眼,恰好看到夏时予的小动作。 刚睡醒的宋延霆还没有日常那种不近人情的冷冽感,反而有种青涩的学生气,比穿上正装后看起来年轻许多。他懒懒地撩开条缝,狭长的眼睛睨过去一眼,很快又闭上,手臂收紧把夏时予捞得更近,罕见地没有立刻爬起来。 “闹钟还没响,再睡会儿。” “差不多了,还有八分钟。”夏时予摸出手机看了眼。 “嗯,还睡八分钟。”宋延霆有些孩子气地把下巴抵在夏时予肩窝里,觉得抱着的人又香又软,舍不得撒手。 夏时予的双腿也被宋延霆夹住了,宋延霆不挪开,他一个人是起不来的,只好陪着一起赖床。 想到要去宋延霆的律所他还有些紧张,可也没有具体的缘由,或许只是因为会更加靠近宋延霆而兴奋吧。 “办公室有多的工位,但是是在公共区,你要是嫌吵可以来我的办公室。”宋延霆驱车前先和夏时予说了一下自己的安排。 “我都可以。”夏时予没有意见。 今早宋延霆摁着他多睡了会儿,出门时间比平时晚了点,不过由于宋延霆不用打卡,迟到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况且带着夏时予出行,人少点还好。 “中午在食堂随便吃点,晚上再给你做喜欢的菜。”宋延霆就像不放心孩子远行的家长一样叮嘱道。 夏时予哭笑不得,说,“知道了。” “我不一定全天都在办公室,有问题去找梁静姝,她会帮你解决。”宋延霆最后提了句。 想起这一茬,宋延霆准备提前让梁静姝在公共区安排一个空余工位出来给夏时予用,直接在车上拨打了她的电话。 平时接电话不会让他等待超过十秒钟的小助理今天反常地没接电话,宋延霆以为她在忙,决定到了再安排。 临下车,宋延霆和夏时予都在车里观察了一会儿才动。这个时间点来都算迟到,因此公司的停车区也没有别人,只有刚下车的两人。 宋延霆一身蓝色西装从车里出来,一手拎着公文包和车钥匙,另一手依然伸给了夏时予。 夏时予翘着嘴角跟上,心里的满足感不断膨胀,让他有些找不着北了。 他玩乐似的用尾指去勾宋延霆的指尖,问,“你不怕被监控拍到吗?” 宋延霆动了动指头回应他,然后将人握紧了,“走到电梯才有监控。” 夏时予便放心地和他亲昵,嘴上开玩笑道,“要是被你同事看见……” “没有人会这个点才来上班。”宋延霆不在意地回答,然而在两人的交谈声中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听着像有人在跑。 夏时予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正警觉着,忽然,互相交握的手掌被猛地甩开了。 他来不及惊讶,看到前方似乎有个人影闯入视野,呆愣地抬起了头。 宋延霆全身都僵住了,直到前方的人影随着靠近变得清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梁静姝刚从一辆计程车上下来,慌慌张张地往电梯口跑,发觉迟到的还不止她一人后庆幸地转过头,却发现后面的人是她老大,当场就吓傻了。 “对、对不起老大,我我也是刚看到你给我打过电话!今天睡过头了,所以迟、迟到了!哎,弟弟你也在啊,你们又来聊案子?” 夏时予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低下头才小声说,“嗯,静姝姐姐早,我是来帮宋律师整理资料的。我们……约的今天,刚刚也是顺路碰到。” 他能感觉到说话时宋延霆冷冽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扫视,夏时予装作没发觉,扬起笑容对宋延霆说,“真巧啊。” 宋延霆沉默半晌,对梁静姝说,“你先上去打卡,我有东西忘在车里了,夏时予,过来帮我找找。” “哦哦好,一会儿见老大!”见宋延霆没有追问的意思,梁静姝暗自拍了拍胸脯,按了电梯键上了楼。 直到周围再次沉寂下来,宋延霆才瞥向夏时予,喉结上下滚了滚,说,“我……” 他温润的嗓音闷回嗓子里,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顿了顿才继续说, “我只是不想让她看见,我们——” 夏时予抬指封住他开合的嘴唇,淡淡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他理解宋延霆后面的话是想解释什么。不想被梁静姝知道他们的关系,或者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是同性恋。都很正常,他也经历过这种时期,所以非常懂宋延霆的行为逻辑。 可他的胸腔里还是涌起了一股酸涩。 再理智的头脑也压不下心脏的疼痛。他只记得手掌被甩开的那一刹那,他有多么茫然、惊惶和无助,再次被放弃的恐惧席卷上心头,让他不得不思考自己一直避免去想的事。 他和宋延霆之间,终究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即使他们私下再亲密,放到台面上来说,他们依然没有关系。 宋延霆看见夏时予受伤的表情,很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动了一下就停了下来。 夏时予恬静地微笑起来,眼中含着温柔的光,摇着头很轻地对他说,“我知道,不用解释,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