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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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建章帝的目光从宗怀修身上移到张延鹤身上,看着张延鹤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对宗怀修道:“怀修,你只说如何去做,朕无有不准。” 宗怀修也不推辞,道:“做戏得做足,假戏不光真做,还要比真的还真。首先要伪造一份若明的书信,表明他并不是无故消失。” 张延鹤马上道:“大将军王的印鉴当时做了两份,现下正好用上,奴婢这就去拿。”说罢急匆匆走出乾合殿。 宗怀修又对容彰道:“若明的笔迹,陛下摹一份能有几分真?” 容彰道:“他自己都看不出来的真。” 不多时张延鹤拿着大将军王的印鉴进了殿,这边容彰早已研好了墨铺了御笺,宗怀修盘恒片刻,道:“他平日怎么给你上书,就怎么写吧。”说罢想了想,道:“落款在……十月十五。” 容彰听罢,抬头扫了宗怀修一眼,挥笔写就,不时便写好了。张延鹤在一旁取了大将军王朱印,道:“待墨迹干,就可上印了。”说着就要拿起御佥往烛火上靠,宗怀修忙道:“延公不可,烛火一烤就变形了,能看出来作伪。” 容彰一语未发,抬掌笼在御佥之上,略一聚气便有雄浑内劲自掌心涌出,片刻收掌,只见那御佥上的墨迹俱已干透,仿若是熨在纸上一般平整。 这一下举重若轻,只有极高明的内家功夫才能做到,即便张延鹤和宗怀修知道容彰武功根基,尚且心里赞服,更不必说吴琼都看傻了,暗自思忖自己混迹行伍数十年,个中好手见了不少,却绝无一人能做到如斯神技,皇帝武功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容彰亲自盖上了项若明的印鉴,又道:“这一封信函能顶用么?” 宗怀修道:“鱼目混珠,好歹先稳住内外,名义上过得去,到底还差了点什么混淆视听。” 张延鹤对容彰道:“不如趁此机会,将先时筹备‘铩军’一事公诸朝野。” 容彰知宗怀修和吴琼不知所以,便道:“朕与延公商议许久,要将千牛卫中精干之士选拔出来,建立一支‘铩军’,直接替朕办事。” 宗怀修眼明心亮,历朝所谓“司量部”、 “粘杆处”等大名还是听过的,就知道“铩军”也是此类直属皇帝的机构,想来容彰也是因为得知了自己的“反叛”之后才有此打算,故一时沉默不语。 容彰又道:“吴琼,你的儿子做朕的侍卫也有一年半了,朕有意把铩军交给他统领,你意下如何?” 皇帝问“你意下如何”还能有如何回答,吴琼忙跪下磕头,道:“擢黜之事皆是君恩,臣父子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 话没说完容彰连连摆手:“停,打住。拢共不认识几个字,你现在还会说这些了。” 吴琼咽口吐沫,心下对铩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是一知半解。但吴灏及冠以后就入宫做了千牛卫御前侍卫,也是对他父子的恩遇,如此焉敢不从。 宗怀修一直出神,张延鹤看在眼里,对容彰道:“陛下让细选千牛卫中机敏可靠之人,奴婢心里已有计较。但究竟如何运作,奴婢到底见识短浅,吴灏更是初出茅庐,还需能人裨益。” 容彰心说还要什么能人,宗怀修不是现成的么……才要说话,一看宗怀修神色想起前情,心中叹了口气,先对吴琼道:“拿着这封信去给内阁看,别的一概不要说,待会等朕传旨。” 吴琼起身接了容彰伪造的御佥躬身而出,容彰见他出去,对宗怀修恳切道:“若明生死未卜,今天是糊弄过去了,往后怎么办,你再替我担待些……” 宗怀修似乎是才从迷蒙中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瘫软,没回应容彰的话,目光越过容彰的肩头看向张延鹤,道:“延公,我那三个徒儿呢?” 张延鹤道:“安置在掖廷。” 宗怀修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联系上若明,明面上的人谁去都不合适,能办此事的人只有他们。” 张延鹤心下明了,迈步而出。不多时将云松三人领了回来。 三人这次面圣老实了许多,规规矩矩给容彰行了礼,眼睛都看着宗怀修,眼见他虽然面色苍白,却似乎并无大碍,只是碍于御前不敢过去细看。 宗怀修勉强笑了笑,对三人道:“现下有万分要紧的事交给你们。竹儿,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漠北找大将军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勾玉,道:“这枚勾玉与大将军随身带着的是一对儿,他见了就明白。你只需把他的消息带回来。” 张延鹤看着那枚勾玉,微微一愣,随即眼神往容彰这边轻轻瞟了一眼。那阴阳勾玉是建章帝之母康懿昭皇后的陪嫁,容彰自幼佩戴,逃遁出宫时都带在身边的,复位以后张延鹤不见勾玉,问起建章帝,皇帝还推脱说是流亡时遗失了,却没想到建章帝竟将此物一分为二给了项若明和宗怀修……那边厢,容彰被张延鹤看了一眼,脸都微微红了,自己未曾告诉宗、项二人这玉佩的来历,否则宗怀修也绝不会这般堂而皇之的拿出来。 这一番心思宗怀修自然不知,只顾着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三人听,又想到漠北遥遥千里,项若明又是执意隐匿行踪,要寻到谈何容易?只能绞尽脑汁想着项若明可能会有的行动,凭借着多年的了解说了个七七八八,这便说了一盏茶的功夫。 待宗怀修交代完了,容彰取了金牌交给画竹,又对云松道:“你现在就启程去汾阳,把今日之事说与隆亲王,让他提前筹备,阿彦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你就留在他身边,替他与朕通传消息。”又对寻梅道:“你留在禁城,照顾你师父,这般可好?” 三人皆叩首称诺,画竹和云松知事不宜迟,又给宗怀修磕了个头,便由张延鹤领着安排出宫去了,张延鹤又叫住寻梅,嘱咐她先行替宗怀修收拾一处房舍。 容彰和宗怀修又在沉默以对,张延鹤出殿之前,回过头来,目光停留在这二人之间,眼神复杂,暗自长叹了一口气,方关了殿门,只剩容彰和宗怀修二人。 宗怀修此刻浑身力气用了个七七八八,低着头瘫在椅子上,容彰走下御座,屈膝半跪在宗怀修面前抱住他,探着身子吻在宗怀修唇上。宗怀修愣了片刻便抬手环住容彰的身子,回应起容彰的吻。 二人先前情愫还未解开,此刻却添了双双为项若明悬心,都是一般的心神不宁,终于在此刻又心意合一,彼此都知道眼下的局势危急,却一时间无法可解,只能按捺自己的不安去抚慰对方,放任对方在自己口中攻城略地,汲取所剩不多的温存。幽静的大殿之中烛火闪烁,只有二人唇舌纠缠的细腻情绪不断流淌,无多欲望却极尽缱绻。 张延鹤再回到乾合殿时,正殿偏殿都已无人,进了后殿暖阁,方看见宗怀修已在御榻上睡了。建章帝未唤内侍,而是自己更了衣,这会儿穿着寝衣靠在椅袱上,偏殿的茶炉也被他搬了进来,此刻正烹着茶,容彰手里拿了本书,自然也是一个字没看进去,听见张延鹤进来,道:“他身子太虚,我点了他的穴道,让他睡一会……外边如何了?” 张延鹤颔首道:“阁臣们没看出什么。看出什么,也不敢说。” 容彰微微一笑,示意张延鹤坐,见张延鹤不敢,道:“延公,眼下没有外人,你便坐吧。” 张延鹤见容彰此刻神色和缓,无半分帝王威严,再加上自己也确有事要与皇帝说,便搬了椅子在容彰下手,搭边坐了。容彰也不让张延鹤动手,自己斟了茶推到张延鹤手边,将书放到一边,只看着茶壶口的热气出神。 还是张延鹤先开了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侯爷?” 容彰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还谈什么处置啊,都已经处置到这个份上了。” 张延鹤道:“奴婢是问将来。” 容彰道:“将来,没想好呢。现下我就只想让他在我身边。” 张延鹤听了这句话,目光严肃了不少,道:“就如同对清恒先生一样么?” 这句话若是旁人说,建章帝必定龙颜大怒,但眼下这个形势由张延鹤问起来,容彰也只能皱着眉,一语不发。 张延鹤又道:“陛下对清恒先生的心意,奴婢不敢置喙,对大将军王和侯爷的心意,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一点,奴婢今日想问清楚。”张延鹤甚少说话如此锋锐,容彰却已知道他要问什么,抢过话头来说道:“我不会娶亲的,平白辱没人家姑娘。当了皇后也同守寡一般,什么稀罕事儿。” 张延鹤叹了口气,这许多年明里暗里,建章帝的荒唐事他也是知道的,本以为是少年心性,再加上皇帝久经磨难,与这几位同生共死之人有了情愫也算情有可原。本拟皇帝早有一天会改了性子,抑或借着这次宗怀修的叛逆也就断了这些念头,可这几日所见所闻,张延鹤总算是无法再在心里替容彰开脱,于是有此一问。 容彰恳切道:“延公,母后当年将我兄弟二人托付给你,这许多年来,我和彦儿都将你视作是家中长辈。”此言一出,眼看张延鹤又要下跪,容彰连忙阻止,张延鹤再起身已是老泪纵横,主仆二人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半晌,张延鹤问道:“侯爷是什么心思,陛下有把握么?” 容彰的目光落在宗怀修身上,道:“他能不恨我,已经很难了。就像我想起父皇和这许多年的磨砺,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我也恨。” 张延鹤道:“侯爷是算计好了只想求死,全了与陛下的情义。” 容彰苦笑道:“那他就应该再好好陪我。” 这句话本是笑着说的,只不过容彰的表情随即黯然下去,道:“只是我不该把他……唉……” 张延鹤几欲开口,却终究未再发一言,主仆的目光都盯在宗怀修熟睡的面庞上,却是两件完全不同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