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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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昀阳殿内,青年负手而立,看着庭下三个孩子,眉头微皱。 画竹此刻伤势颇重,已经近乎晕厥,云松与寻梅也好不到哪里去,昀阳殿这位主人他们根本不认识,此刻无法可想,只好向他求助。 寻梅道:“这位先生,我们……” 青年开口说话,声音颇为敦厚:“扶他进来,我这里有药。” 云松和寻梅忙搀着画竹进去,殿中连灯火都没点,摸着黑跟着青年,还好今日月光明朗,不至于看不清路。 适应了黑暗以后,二人搀着画竹进了后殿,只觉得殿中过于朴素,甚至有些空旷,殿中一应布置与乾合殿的威严、宗宁殿的堂皇完全不同,倒像是普通人家的陈设,只是实在太空太大。 二人正自纳罕时,青年吹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才有了点亮光,又道:“把他放到榻上,衣服扒了,露出后背。” 云松以言而行,把画竹放到榻上,又脱了衣服,坐在画竹面前,让画竹靠在自己肩上。青年站在榻侧,搭了画竹的脉,半晌道:“内伤很重,容彰很生气啊。” 寻梅看了那青年一眼,道:“似乎是看见师父往这边来,才暴怒的。” 青年嘴角一扯,叹口气,对云松道:“你先到后面扶着他。” 云松以言而行,坐到画竹后面去,青年撩起衣袍,侧身坐在画竹面前,单掌压在他胸膛之上,略一沉吟,运起内力,缓缓输入画竹体内。 只见阵阵白气自画竹头顶散出,画竹额头上身上已出了一层层汗珠,青年又道:“这个女娃,给他擦擦汗,别流到背上伤口里。” 寻梅忙拿了方巾去擦,云松只感觉到画竹的身体越来越热,心知这是对方在用上乘武功来给画竹疗伤,他三人年纪虽轻,因身世特殊,于天下武功知之甚详,本以为天下绝顶高手不过如此,可今天一夜之间,见了容彰和眼前这人,才知道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青年先前用左手,后来改用右手,只是从未间断将内力送往画竹体内,云松寻梅二人又是佩服又是不忍,佩服在于这人内力深厚世所罕见,不忍在于萍水相逢,救了一命已是难得,怎担得起他如此费神费力来救治画竹? 青年收手之时,也已大汗淋漓,退到一旁抬袖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道:“给他上药,用纱布裹了伤口,让他平躺下,睡一夜起来就好了。” 二人忙以言而行,安顿好画竹以后,看着青年颇为疲惫的样子,一齐跪倒,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青年笑道:“别,快起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应该的。” 二人又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青年虽然看起来已经很累,但却仍然坐得直直的,道:“今天太晚了,你们俩将就着,一齐挤一挤吧。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床榻。” 寻梅忙道:“我们不用,哪里都行,倒是您……” 青年摆摆手打断了她,道:“无需谦让,你们还小,听我的吧。”说完起身离去,将偏殿的门关了,似乎是往正殿去了。 寻梅与云松知道今天是遇上贵人了,只是此人为何会在禁城昀阳殿中,却殊不可知,正想着,青年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两枚丹丸,道:“吃了,睡个好觉。” 云松和寻梅接了过去,就着茶水含服了,青年笑道:“早点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寻梅醒来之时,云松画竹都还沉睡,寻梅蹑手蹑脚站起身来,走出偏殿,前方正殿空无一人,只见那位青年此刻正在庭下打拳,一招一式甚为朴实,青年却极认真的样子。 寻梅看了一会,方察觉出青年看似简单的动作中,实是大巧似拙,青年一套拳法打完,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待会怕有人来,你去叫他们起来吧。” 寻梅应了一声,忙去叫云松和画竹,青年也跟着进去,画竹迷迷糊糊才醒过来,刚要动弹,云松忙道:“你轻着点。”寻梅在一边将昨晚经过讲给画竹听,画竹也忙向青年道谢。 正说着话,只听殿外一个老迈的声音说道:“陆先生,请出来一见,今儿个奉陛下的旨意,给您送过冬的炭。” 画竹听了这话,眼前一亮,脱口道:“您是清恒先生?” 陆清恒看了画竹一眼,略点点头,示意他们不要出声,自己迈步走出偏殿,只见庭下站着的正是内监首领张延鹤,身后八个小太监,有六个都两两捧着一箩筐的银丝炭,还有一个捧着棉被,一个捧着食盒。 张延鹤对陆清恒略施一礼,道:“陆先生,这些过冬的物品,是陛下要我送来的。您今天的早饭,也让御膳房一起送来了。” 陆清恒面无表情,连点头都欠奉,只是看着张延鹤。 张延鹤对身后抬着箩筐的小太监道:“你们东西放下,出去等我,我有事跟陆先生说。”小太监听命鱼贯而出,张延鹤道:“陆先生,可否让老奴进去坐坐。” 陆清恒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张延鹤又道:“陛下知道三个孩子还在您这儿,只不过不欲与您为难,而且实话实说,我今儿来要跟你单独说话,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陆清恒看了看张延鹤,道:“延公请进。” 张延鹤拎了食盒,跟着陆清恒进了昀阳殿,过了正殿进了偏殿,只见偏殿里并没有人,只是暖阁前的屏风敞着,张延鹤道:“你们三个出来吧,先吃东西。我也有事情问你们。” 寻梅和云松都是一愣,纠结之间,画竹已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其他二人也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三人在张延鹤面前站定,都不说话。 张延鹤和陆清恒在椅子上坐了,张延鹤把食盒打开,拿出四碟点心来放在桌上,道:“先吃东西吧。” 三个孩子还是不动,都戒备的看着张延鹤,张延鹤见状,拿起盒里的银筷子,一样点心沾了一点放入口中,四样点心都尝过了,方停下筷子,陆清恒道:“先吃东西,要不伤好得慢。” 三人其实也早都饿了,见状才上前去拿点心吃,张延鹤与陆清恒都只看着,没其他动作,待他们吃完了,张延鹤道:“你们三个,我应该见过。你们是厉帝的‘鹰犬’吧。”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一愣,画竹眼中又复戒备,张延鹤却仿佛没看见一样,自顾自道:“厉帝阴养死士,号为‘鹰犬’,你们三个的父母大概也是,否则不会如此年幼,你们爹娘都死了吧。” 画竹和寻梅都不说话,唯有云松道:“是,公公要带我们走,我们不会反抗,只求别为难了陆先生。” 张延鹤看着云松,半晌才道:“你这孩子,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还是记得的。”这话一说出来,云松颇为诧异,只听张延鹤继续道:“隆亲王和老奴的命,是你救的,对吧。当年领着我们从合欢宫的秘道逃跑的蒙面人,就是你。” 云松实在没想到张延鹤竟然能认出他来,一时之间窘在那里,张延鹤继续道:“隆亲王这三年来一直都在找你,你既然肯出手相救,为何不与王爷相见?” 此事画竹和寻梅都不知道,此刻一齐看着云松,云松红着脸,道:“我救王爷,不为图报。” 张延鹤见状,也不追问,又对画竹道:“你们几个,之所以能在当今圣上的清洗之下得以活命,是因为有宗侯爷护佑,所以你们管侯爷叫师父。宗家蒙难,侯爷被拘禁在禁城,你们既然是厉帝的人,自然知道禁城各处秘道和巡逻布置,因此从合欢宫秘道进来,假意行刺陛下,实则搭救侯爷。” 张延鹤所说句句是真,三人自然无话可说,陆清恒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张延鹤继续道:“你们如果真想救侯爷,这么做行不通,旁的不说,陛下的武功你们也看见了。真想让侯爷好过,你们就跟我去见陛下。” 画竹抢道:“狗皇帝是非不分,他……” 张延鹤忙摆手,道:“掉脑袋的话还是少说。陛下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只是对诸多情由一无所知,你们三个只需要把侯爷交待给你们的事情,一五一十跟陛下说了,不要隐瞒。皇帝自有皇帝的判断。我敢保证,不光宗侯爷不会死,连你们三个都可平安。”说完,看了陆清恒一眼,道:“自然,也就不会连累陆先生。你们既然曾是厉帝手下的人,应该知道见了皇帝什么礼仪,如何回话。” 寻梅道:“公公,我们愿意去见皇帝,只是昨天夜里,已是大逆不道,怕皇帝不会听我们说话。” 张延鹤笑道:“若没有前因,自然不会有后果。”说罢指着云松,道:“他救了隆亲王的命,我会禀告给陛下,凭这一点,什么罪过,陛下都可原谅。” 云松忙道:“公公不必说了,我们跟您去。” 乾合殿上,建章帝面沉似水,看着底下跪着的三人,张延鹤在一旁道:“问你们什么,照实回话。” 画竹跪在中间,应了一声。 张延鹤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替宗怀修做事的?” 画竹道:“从隆照二年,到现在七年了。我们那时候八岁,被师父救了命,从此虽在隆照帝手下,却是为师父效力。” 张延鹤道:“要称厉帝,我朝没有什么隆照帝。宗怀修是否将陛下当日的行踪密报给厉帝和宗行正?” 画竹道:“没有,是我们将‘鹰犬’的动向报给师父,我们毕竟不算重任,知道的并不详细,提供的东西不多。师父每次给厉帝还有宗阁老传话,都是比照狗……比照陛下真实行踪差了一步的,偶有真实相告,也都让我们暗中护着。” 建章帝闻言,第一次露出惊讶,随即威严道:“你们要知道,此刻说谎的下场。” 云松接话道:“回陛下,画竹所言非虚。我们听师父的命令,在陛下杀回宫中之前,暗中保护隆亲王,只是到底晚了一步,让嬷嬷惨死在鹰犬手下。” 张延鹤道:“这一点奴才可以为证,当年救了隆亲王和奴才的正是这个叫云松的孩子。” 建章帝看着云松,道:“阿彦一直在找你,要重赏于你。此事了解以后,朕就把你派到汾阳去。” 云松道:“回陛下,罪民已经去过汾阳隆亲王府,师父让罪民假扮成容弼家的家丁,向隆亲王透漏消息,有容弼和宗行正来往书信为证,隆亲王自然会向您禀报。” 容彰越听,神情愈加凝重,道:“说下去。” 寻梅接话道:“容弼后来逃脱了千牛卫追杀,也是我和画竹行刺了他,将他扔到山下,做成坠崖的假象。” 画竹又道:“直隶校尉赵崇也是师父的人,同我们一样,只不过赵崇表面上行的是宗行正的令,实则听师父安排。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被我们带走软禁起来,是宗家的叛乱平息之后,才放回去的。师父让他尽心于陛下,说是于国于家,对赵崇都是有利无害,还可名垂史册。” 赵崇虽向宗怀修效忠,却依旧被带走亲子作为人质,这样简单明快又不留余地的做法,正是宗怀修素来的手笔。 画竹觑着建章帝的脸色,眼见他颇为震动,又道:“还有,要行刺您的人,本来宗行正另有安排,是师父说他最合适,才以身犯险。而且,行刺您的消息,正是他透露给您的。” 建章帝面色森然,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画竹道:“一是护驾,二是求死。” 建章帝怒道:“朕是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寻梅道:“我们问过师父,他也不肯跟我们讲。只说要我们离开这里,远远地走,不要把他做的一切告诉任何人。” 建章帝手都在抖,才摸到手边的茶杯,举起茶碗来狠命一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身子往龙椅上一歪,似是失了力气般,慢慢道:“让他们下去,看住了不许跑,然后,把宗怀修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