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缘起缘灭,晋楠若仕途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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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霞渐起,大雨停了。 天光朦胧,浮着瑰绝的朝霞,晨风肃冷,宫铃正静静滴落下雨水。 紧闭的宫门缓缓敞开,在老太医随侍下,久未露面的年轻君王一袭虬龙白袍跨出天子殿,墨发飞散风中,分明身形单薄、容色倾世,骨子里却透着睥睨天下的王霸之姿。 众侍卫屈膝叩拜,晋楠若跪在殿外浑身湿透、发丝一缕缕黏在脸庞颈间,秋雨浸骨有些发抖,瞧着狼狈极了。 听闻声响他抬起头,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来,睁不开的眼里忽然有了光。 白汝栀一眼也未看他,白袍若雪长发如墨,径自往大殿长阶下走,经过那人身边时,袖袍果真被紧紧抓住,不得已停了下来。 清冷的目光落在那紧紧攥住他袖袍的手指上,眉微蹙,漆黑的双瞳看不出情绪波动,两相对视时漠然得恍如陌路。 晋楠若怔怔看了他许久,在那沁冷的目光注视下忽然感到些许难堪,抓着他的手指紧了紧,还是慢慢松开了,颓然放了下来。 他动了动嘴唇,一箩筐的话卡在喉咙,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目光落在小皇帝平坦纤薄的腰腹间,蹙了眉:“你怎么又……” 白汝栀扭头就往大殿长阶下走,身后传来喊声,随即手臂被拉住了,他蓦然甩开了这手,回身寒凉的目光扫过去,在晋楠若眼里俨然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陛下!”晋楠若跪了太久还站不太稳,被他一甩差点踉跄摔下去,摇晃不稳地继续跑上前挡在君王身前,“陛下这是要去上朝……?近日天寒风凉,陛下身子虚弱,还是继续卧榻休养的好……” 白汝栀笑了,眉目舒展倾国倾城,那笑颜美得令人屏息看傻了眼,口中话语却锋利如剑: “爱卿觉得是卧榻休养?朕倒觉着……更像困守圈禁。不自己走出来,难不成真要被人玩弄于鼓掌,困在那里一生一世?” 李晁提着药箱,瞄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不敢吭声。偌大天子殿,众侍卫站得端直,目光也忍不住往这边瞟。 晋楠若静静注视眼前人许久,眸中有思念有酸楚,更多困顿不解,良久上前一步,伸手想去碰他额头,喑哑压低了声: “汝栀,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汝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漆黑的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裂缝。 “若再要僭越……可休怪朕无情了。” 晋楠若也笑了,衬着苍白的脸色和满额满身的雨水,偏偏苦涩极了: “陛下如今怪臣……僭越了?明明昨日,你还……” 白汝栀瞳孔缩动,勃然大怒打断他:“放肆!满口胡言,今日你便不必上朝了,好好跪在这里反思,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起来!” 晋楠若盯着他,心头也有火气翻涌上来:“白汝栀……” “跪下!” 李晁本试探着想帮忙劝劝,几次没插进去话,还没开口就被小皇帝惊怒的呵斥声吓退回去,和君王殿前一众侍卫站在一处瑟瑟发抖,乌泱泱一群人硬是半个字不敢吭。 要知道,那可是白汝栀。那个气虚体弱药不离身、温言细语从无疾言厉色的小皇帝,就算是从小陪他长大的老太医李晁,也从未见过他这般阵仗。 天子盛怒,不怕是假的。 “……”两相对峙,以晋楠若重重一膝盖跪下去终止。 白汝栀回身拂袖离开,一眼也未再给他。 “身子不适,肚子里又揣着,多担待别跟他计较……” 李晁看了看跪着的这个,又看了看离开的那个,匆匆上去拍了晋楠若两把,压低了声宽慰道。临走又被晋楠若揪住袖子,叮嘱了两句。 “小孩儿似的……我自然不跟他计较。”少年跪在那里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那道走得又急又快的背影,无奈极了,“您仔细看着他,别磕着摔着了,得空也帮我劝劝,老勒着不舒服……” 李晁扔下一句“明白”便匆匆跟上去了,晋楠若跪在那里一直望到再见不着那道人影,这才收回目光。感受到周围一众侍卫怪异的目光,他倒没事人似的,理了理脸颊边湿淋淋的头发,挺直腰杆跪端正了。 天子心腹、朝堂重臣晋楠若晋大人,罚跪君王殿外一日一夜,高烧不退被御医抬走的消息如风暴迅速刮遍整座京城。 皇城宫阙、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年纪轻轻深得盛宠的才子终是触怒君王,走惯了坦途跌了大跟头,以身实践了伴君如伴虎的真理,一时间诸多哄笑看戏、畅爽称快。 与此同时,称病闭门多日的君王重返朝堂,昔日由天子心腹晋大人撑起来的朝堂江山与帝王权力,再次回到小皇帝手中。 人人都说,这是要变天了。 晋楠若烧了三日,高烧不退,李晁和温盈忙前忙后几个日夜,总算保下命来,没烧成个傻子。 大雨中跪了太久,一边烧一边淋雨,还犟着非要等君命,君命不达不肯起,任谁拖拽都不听,终于活活熬得烧晕过去,浑身浇透倒在大雨里,烧得迷迷糊糊说着胡话,分不清满脸是雨是泪。 “傻师弟,真是傻透了……” 晋楠若虚虚睁开眼时,就见温盈坐在床头,凑得近近的,正轻轻拍着他的脑门叹气。 他动了动嘴唇,头痛欲裂,目光扫过空空荡荡的屋子,没见着那人,也没见着那人来过的痕迹,一颗心湿淋淋又皱巴巴的,更难过了。 “陛下……忙着朝堂上的事,”温盈看他明显在屋里寻人,掖了掖被子宽慰道,“忙完就来了。” 晋楠若抬起睫毛,倒是笑了:“师兄不必骗我。我心里清楚,他不会来了。” 温盈一时语塞,踌躇着再说点什么,就听他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师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全家遭人陷害满门抄斩,只剩他一个大难不死。男孩从小立志复仇,亦要将那仇人满门屠尽,以偿父母族人在天之灵。” “可等他长大,拥有了报仇的实力,仇人却已经死了,留下一个病弱的儿子。那个男孩做过两次选择,报仇,或放下……可好像始终都不对。” 晋楠若抬起睫毛,眼里是深深的疲乏与倦怠,嘴角却带着笑: “你说……” “他该怎么办呢?” 温盈盯着他,似乎一下子信息量太大,良久才踌躇着开口: “你是在说……你和陛下?” 晋楠若不置可否。 “师父说过,你是他逝去的朋友留下的孩子……我便猜到,是宫中以往那位晋太医。”温盈咽了口唾沫,盯着枕头上懒散睡着的少年,又皱了眉,“不过你真是心大……这种话也拿出来说,就不怕我这个师兄心术不正,转头把你卖了?” 晋楠若笑了,笑得脑门抽痛,便又痛得咧嘴: “嘶……你的嘴严着呢……我放心。” 温盈就奇怪地盯着他,抬手换了他额上冷帕,嘟囔:“怪人……” “你也就跟我这说说胡话,我瞧着呀,你对陛下比对谁都好,恨不得把心肝挖给他吃了,哪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选择。” “若心肝能治好他的病……我舍了这条命也无妨。”晋楠若换了个姿势窝着,懒散又认真地呢喃。 “温盈……你知道二十年前那株轰动京城的三千年雪芝么?” 温盈点头:“自然知道。传说它的功效堪比起死回生,千金难求,更是百年难见。师父说陛下小时候曾被人下药毒害,先皇开国库取出这三千年雪芝,才救下他的命。陛下如今身子虚弱,除了娘胎里生来的瘦弱,也有幼时中毒的缘由……” “那你可知,这雪芝何处寻得?” “那是你爹爹找到的,我怎会知晓。”温盈顿了顿,“不过我倒是听师父提过,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往往藏着天材地宝。师父年轻的时候,也跟你爹爹一样,爱四处去采药寻宝,大约是在深山里偶然寻得吧……” “那你可知,是哪处深山?”晋楠若坐起了身,揭下了额上的帕子,被温盈赶紧敷上又给他按回去躺着。 “这你只能问师父了……”温盈一顿,反应过来皱了眉,“喂,你不会打算去找雪芝吧?又是为陛下?你真以为那种极品药材是路边长的,随便能给你找到?傻师弟,犯傻也要有个度的,你死在那谁给收尸?那个罚你跪了一天一夜烧死都不管的冷酷皇帝?” “他身体不舒服,朝堂又忙碌而已……”晋楠若解释道,就见温盈摇着头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总之,你替我问问你师父吧,我自己去问,他定然不会说的。” “我不去,你这是送死。你为陛下做得够多了,又是学医,又是日夜照顾的,谁家臣子做到这份上?” “学医……”晋楠若苦苦一笑,扶了扶额,“我这些日子苦学医术,翻遍医书,调整膳食药方,带他四处走动……不成想一夜之间病来如山倒,竟全然束手无策……” “你才学了多久,我从小跟着师父学的医,陛下那状况也不敢说……” “大人……晋大人——” 二人正聊着,就见状元府的仆从连滚带爬闯进屋来,大喘着气,眼里泪糊糊的,站在那里哽咽得泣不成声,话到嘴边却一时不敢说了。 “怎么回事?”温盈率先开口,“大呼小叫的,你家大人还病着呢,不得吵闹。” 那仆从就哆哆嗦嗦跪了下来,低着头眼里大滴的泪滚下来,支支吾吾哽咽着还是说了: “圣旨……” “圣旨到了,陛下……陛下要……” “陛下要罢您的官,传旨的大人已侯在前厅了,请您……请您前去接旨……” “……”一番话听完,温盈脸色发白嘴合不上了,站在原地像被凉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傻了。许久他怔怔回过头,就见晋楠若安安静静躺在被子里,额头敷着冰帕,一双眼清清亮亮的投落着睫毛的影子,脸上还残着些高烧的红,平静得出奇。 “楠……楠若……” 许久,修长的手指揭下了额上的冷帕,晋楠若在温盈搀扶下支起了身,平静披上外袍。在出门迎旨的前一刻,他回身将目光投向温盈: “师兄,记得替我问。” 温盈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