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遥看来路,往事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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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深处是雪。 无边无尽的雪,亮得刺眼,盖满来途与前路。 一道羸弱的人影在雪中独行,跌倒又爬起,身后蜿蜒的血凝作朱砂。 …… 白汝栀粗喘着气惊醒,额发被冷汗浸湿了,睫毛翕动颤抖着,指尖紧按着蠕动的腹底。 玉色的脖颈紧绷得牵扯出经脉、乏力高高仰起,他大睁的眼里涌出大片的泪泽,像缺氧的鱼按着肚子深陷在龙床枕榻中,不断翕张的唇瓣发不出声音,气血上涌蓦地一口血就喷了上来,淋漓溅了一枕一脸。 “汝栀——” 晋楠若是在白汝栀嘶哑的呼吸声里惊醒,他仓皇爬了起来,正见小皇帝双颊煞白、满额冷汗,陷在床褥中揪着腹底的衣裳垂死一般挣扎。那双向来温润含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滴大滴的泪正跌出眼眶,滚入他漆黑的鬓发…… 猝然就吐了血,泼溅了满脸满身。 他是疯了一般扑上去将他抱入怀里,不断擦拭小皇帝满脸的血,哆嗦着手把不住他枯瘦的手腕,夹着哭腔向殿外嘶喊:“太……太医,太医——” 白汝栀大睁着眼怔怔盯着他的脸,又接连呕出几口血,眼里泪水横流,惨白的唇瓣染得血色淋漓,猝然皱紧了眉,凄然呻吟一声按紧了肚子。晋楠若揭开他的被子,看见疯狂漫出的血,将小皇帝素白的亵衣染得赤红,这般挺着肚子倒在龙床血泊之中的样子…… 和当年产床上的最后一眼一模一样。 护卫和太医一同奔入天子内殿时,晋楠若正扶墙呆立在门口,虚虚抬手拦下了护卫,心口突突跳着,双目无神脸上还溅着血,整个人抽了魂魄一般。 李晁放下药箱不敢喘息便奔了上去,握过白汝栀的手细细把脉,端详眼口鼻,快速扎针止血。 晋楠若站在床边怔怔看着,看着小皇帝长发染血,挺着肚子静静睡在触目惊心的血泊里,下体蜿蜒的血迹沿着苍白的腿一路流下来,随着李晁施针才有所减缓。 “哀恸攻心,突发心悸,胎气震动……”李晁在白汝栀隆起的小腹上摸按,确保肚子里双生胎无碍,疑惑道,“陛下可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 还需留守观察,李晁便提着药箱在侧殿歇下了。晋楠若用暖热的巾帕替小皇帝擦净身子,换上干净衣裳,盖好被子。在他苍白的额头、唇瓣、腹顶,逐一落下亲吻,一个人守在榻边呆坐了一整晚。 不是发病,不是中毒,梦中受惊突发呕血、惊动胎气差点流产…… 他就在他身边,眼睁睁看着,竟一点办法、一点头绪都没有。难道真如李晁猜测,噩梦所致?可他最是了解小皇帝,虽年轻体弱,心性却坚毅沉稳,区区梦魇怎会将他逼出这样的反应? 多可笑啊,他竟真以为自己学了点半吊子医术,就能救他护他一生,逆转天命。真遇到事,才发现自己有多废物无能。若不是身在天子殿,李晁又及时赶到,他不敢想象后果…… 那一晚,生来倨傲的少年独坐在漆黑殿宇中,望着龙榻中尸体一般沉睡的爱人,生平头一次抱着自己泪流满面,怕到发抖。 他所有的骄傲与自信,大概都折在那里了。 白汝栀醒来时,朦胧的天光正斑驳落在床头纱帐上,小皇帝墨发雪肤,瞳孔映在晨光里微微缩动,眼神却空洞得仿佛初生的婴儿,怔怔望着这殿宇与天光,干涩的唇轻轻一动,没发出声音。 “汝栀!” 晋楠若伏在榻边朦胧醒转,怔了怔眼眶一热,嘶哑扑上去将他拥入怀里,双臂紧搂着小皇帝单薄的身子激动又克制,失而复得一般眼泪直掉、浑身发抖,抚上这苍白的脸颊哆嗦着去蹭他亲他:“你醒了……还疼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意料外的,白汝栀轻轻推开了他。 晋楠若怔了怔,脸上还挂着泪珠,却是乖乖收回手来,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小皇帝伏在枕褥间,一头墨发倾落开来,有些笨拙地托着肚子撑起身。 他蹙着眉,口中在孱弱地轻轻喘气,发白的指尖沿着衣裳摸下去,停留在小腹最圆鼓饱满的地方,低头怔怔看了许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它们……” “几个月了?” 晋楠若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拖着身子想下床,急忙伸手去扶…… “别碰我。” 冰冷的三个字,锥子一般扎得晋楠若一个哆嗦。他的手还悬着,略显尴尬地放了下来,踌躇了一会儿,笑道: “那我……我去请李太医?” 白汝栀蜷着身子慢慢在被子里躺倒了下去,拉过被褥盖住了头,没搭理。 晋楠若想把他蒙头的被褥揭开透气,手伸到一半顿了顿,讪讪收了回来,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没再开口,起身去侧殿请李晁了。 却没想到,这一出内殿,就没能再进去。 “楠若,不是我老头子找事,实在是……” 李晁的脸色看起来很怪,把完脉看完诊,挡在内殿门口就是不肯让开,连连叹气,压低了声音: “实在是……陛下他不肯见你呀……” “为什么?”晋楠若端着刚熬好的安胎药,急得直打转,“我怎么招他了?” “兴许……刚醒来身子还不适,闹点小脾气,”李晁笑道,接过他的药来,“你先歇一歇,我来照料着,喝了药睡一觉,说不准一会儿就吵着要见你呢。” 晋楠若看着老太医端碗进去了,一个人在内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到底没能等来君王的传召,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跨出了天子殿。 被他拒之门外…… 还是第一回。 那晚睡在京城府邸,竟陌生得不像在自家宅府。晋楠若辗转反侧,满心满脑子,都是皇城君王殿中那人。 想着他此时该是吃药睡了,看那个状态也不知晚膳吃了几口,白汝栀怕苦吃药最难,也不肯老实吃饭,每每要他抱着哄,一口口喂,旁人更难劝说了。 夜里下起凉雨,秋雨绵绵密密,窸窸窣窣,他又想着,那殿中虚掩的窗也不知关好没有。小皇帝5个月的身孕闭门养胎以来,殿中没有侍人进出伺候,都是他一样样亲手照料他,李晁虽也周全,可总归不是日日做着的,难免疏漏。 那雨下着下着,起了雷声,晋楠若更坐不住了,焦灼地翻来覆去,想着那人一个人怀着孩子睡在偌大殿宇里,听了这雷声得多怕。若他在,定要将他搂在怀中,掩去惊雷电光,哄他入眠的。 这般辗转不安,天未亮就出了府邸直奔宫门,拿着天子钦赐的令牌一路奔至天子殿,却不曾想被环守大殿的侍卫拦在了外面。 “抱歉晋大人,陛下病体欠安,不便见人。” 晋楠若盯着这明显一夜之间被撤换的侍卫,心头的不安在扩大,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我……也不行?” 那领头侍卫笑了:“陛下原话如此,大人听不明白?” 晋楠若盯着眼前巍峨殿宇,天光微蒙,黑云压城,瓢泼大雨中就那么松开伞,原地重重跪了下去,向着殿门嘶声喊道: “臣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 大雨倾盆。 李晁打着伞提着药箱来时,瓢泼雨雾中重兵把守的君王殿前跪着一道人影,已淋得湿透了。 “楠若……!” 他惊得快掉了药箱,三两步上前匆匆去搀那少年。 晋楠若跪在大雨里,衣裳头发都浇透了,一缕缕贴在脸颊脖颈间,秋雨沁凉整个人有些发抖。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殿门方向,眼瞳清亮灼人,紧抿着唇不肯起来。 李晁搀他几次不起,急得一跺脚提着药箱匆匆往殿里去。 没过多久又匆匆奔了出来,苦口婆心劝着,要搀他起来。 晋楠若跪在大雨里,发丝湿漉漉贴在脸颊上,手指紧紧攥住老太医的袖子,仰头呆呆看着他: “他还是不见我……?” 李晁叹了口气,将伞遮过他头顶,劝道:“陛下自有他的道理,大人何苦这样逼他,这样逼自己呢?回去吧。” 晋楠若却是苦苦一笑,慢慢挺直背脊跪得更笔挺了,夜雨里目色灼灼注视着那巍峨君王大殿,执拗而悲哀。 李晁劝说无果,只得摇着头离开了,长吁短叹的。 内殿。 白汝栀蜷着身子躺在被褥里,小腹隆得高高的,玉色的手指托在那里,指尖几乎陷进衣裳里。 李晁收了伞进来,收整了自己的衣袍在榻边小心坐下,搓了搓沁凉的手心变得暖热些,探入被褥中仔细为小皇帝按揉胎腹,摸到他薄薄的肚皮绷得紧紧的,还残着险些流产的紧绷感,腹中偶有胎儿蠕动,便更难入眠了。 雨声淅淅沥沥,窗外黑云挟裹,大雨冲刷天地。 “晋大人……” “还跪在外面呢。” 李晁叹道。 白汝栀素白的容颜缠了几缕漆黑的发丝,长长的睫毛垂着,分明没有合眼,那眼底却空洞一片,比窗外大雨更静寂凄冷。 “陛下……” 李晁见他蹙着眉轻喘了口气,慢慢托着肚子乏力地起身,赶忙搀扶着他靠至床头,将枕头垫至后腰,拉过被子盖好。 坐姿显得小皇帝近6月的孕肚更浑圆了些,沉沉隆在薄弱腰身上,一举一动都疲软乏力。 白汝栀静静靠坐在那里,清冷的眸色扫过窗外大雨,落在自己圆鼓的肚腹上,指尖顺着薄薄的肚皮抚下来,哑声开了口: “……打了吧。” 李晁没听明白,凑近了些:“陛下?” 白汝栀脸颊清冷素白,抬起纤长的睫毛露出空洞凄冷的眸色,手指按着肚子,又重复了一遍:“孩子……打了吧。” 李晁的脸变得煞白。 “陛下!”他哆嗦着在榻前跪了下去,头磕得砰砰响,“不论……不论晋大人做错了什么,皇嗣是无辜的,您不能拿孩子和您的身子来赌气啊……!” 白汝栀轻轻笑了,那笑容却苦涩至极: “朕很清醒。这一双孩儿说是为了家国江山,实则有多少私心,朕从不愿承认……” “不过因为是他的孩子。” 他睫毛在轻轻颤抖,眼里就滑下泪来:“就因这点私心……朕才会错至今日,沦落至此。” 李晁怔怔看着他,愈发不明白了: “陛下不肯见晋大人,连夜撤换殿外侍卫,如今又欲舍弃皇嗣……” “是真要与晋大人一刀两断吗?老臣斗胆……不知楠若是何处冒犯了陛下,这些时日他所说所做的,老臣看在眼里都感动不已,恳求陛下看在往日情分上……” “不必说了。”白汝栀闭了眼,整个人尽显疲态,像经历了百年的波折沉浮,讥讽又失望,“朕与他本是个错误……早该结束了。” “陛下!”李晁流了泪,跪着又重重磕了几个头,“老臣伴您长大,最是了解您的心性,楠若和孩子都是您心中最重,如今您一气之下要舍弃他们,老臣只怕有朝一日您会后悔,却是后悔莫及呀……” 白汝栀怔怔看着老太医磕头落泪,睫毛轻轻颤动着,泛红的眼里也落下泪来,捂紧了小腹,哽咽得凄清哀恸: “后悔……” “朕的确……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