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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璟市那天,聂斐然和陆郡起了个大早。 陆郡第一次宿在这个小家,原本以为会继续之前的兴奋心情,结果睡下去半小时不到,大概因为整个房间都是聂斐然的味道,而聂斐然本人全须全尾地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平平淡淡地抱了一会儿儿,心里安宁而幸福。 之后困意来袭,加上白天有些累,所以谁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几乎同时入睡,一觉到天亮。 睡得早,自然醒得也早,天要亮不亮的时候,聂斐然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拧开了一盏小夜灯,怕打扰枕边人,只留很微弱的一丝亮,但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发现陆郡已经醒来。 “吵到你了?” “怎么会。” 洗得薄软的海蓝色床单,新换的米色被套,而陆郡躺在他的被窝里,手撑在后脑勺,把身体微微垫高了一点,正在看手机。 聂斐然看得晃了神。 陆郡身上穿着他的旧T恤,垂着眼,头发睡得乱蓬蓬的,前额翘起几撮后,露出了英气十足的眉眼,但看上去是很舒适放松的样子。 房间拉着窗帘,聂斐然怕他闷,走到窗边,掀开窗帘,顺手把窗往外推开一条缝,纱窗放下来,然后踢掉拖鞋,又闭着眼睛躺回床上。 凉丝丝的风灌进来,把窗帘吹得鼓起一团,陆郡掀开被子,把聂斐然裹进怀里,打开了手机短信界面。 “几点出发?车还在楼下,我让小刘提前过来。”他编辑完短信,把手机往旁边空处随意一扔。 “别麻烦了。”聂斐然靠在他胸前,拱了拱身子,找了个两人都舒服的姿势。 不过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不太准确,实事求是,补了一句,“我们俩去就够了,昨晚带队老师在家长群发了提醒,要避免孩子间互相攀比,建议所有人来回都跟学校大巴。” “噢,是,”陆郡睡意未消,半闭着眼,揉揉太阳穴,“……那把车停在爸妈那里。” “几点现在?” “六点过几分。” “还早。” “嗯。” “困吗?” “不困,睡眠没以前多。” “那陪我说会儿话吧,”聂斐然亲了一口他冒出胡茬的下巴,“昨晚困得忘了。” 陆郡圈着怀里的人,手指轻轻揉捏着他的耳垂,等他先开口。 聂斐然斟酌片刻,问:“回家的话,你跟我上去好吗?” “方便吗?”陆郡心念一动,“爸妈会不会不自在?” “还好,我妈跟以前一样,我爸……”聂斐然顿了顿,小声道,“也跟以前一样。” 陆郡很会抓关键点, “我们结婚前还是结婚后?” 聂斐然低笑,马上承认:“结婚前。”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陆郡回忆,“之前打电话说你的情况,爸对我千恩万谢,客气过头了,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我说等回国去拜访,他也没应。” “他就直脾气,拉不下脸,”聂斐然叹了口气,抬起头,伸手去玩陆郡睫毛,“毕竟对他们来讲是有些突然。” “等找个机会吧,我请全家吃饭,衔华的事,我正式道个歉,你觉得怎样?” “吃饭可以,道歉不必了,就事论事,他们只恨衔华不争气,从没有怪过你,真的,”聂斐然轻声解释,“那就是他们的性格,我猜爸爸伤心和别扭,更多还是因为筠筠。” 不奇怪,任何一个父亲看自己的孩子被折腾成那样都会在心底掀起波澜。 “要道歉的,”陆郡耐心听他说完,亲了亲他额头,自责地开口,“这几年我反复回想,换我站在他的角度,可能连基本的理智都保持不住,是我辜负了他们的善意。” 聂斐然很开心他能这样说,捏了一下他的脸,“他会理解的。” 陆郡稍微犹豫了一下,继续问:“衔华这几年怎么样?” “特别好,整个人改头换面似的,你不知道他现在变化有多大——成熟又稳重,踏踏实实地在之前那个公司干着,一干五年,很受老板器重。” “结婚了吗?” “嗯,前年跟嫂子定下来,去年有了孩子,过得挺开心,一家子都说他因祸得福。” “那就好。” 陆郡缓缓舒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憋着点什么,想说又觉得无从下口。 也许是最后几个问题有一点沉重,两人沉默数分钟,知道没准备好不能由着心情瞎说,所以各自调整,不如笑享受着当下温柔的贴近。 聂斐然一直用指腹摩挲着陆郡侧边脸颊,好像在无声地安慰他,也像要从这种缠绵的爱抚中汲取新的能量。 陆郡被他摸得很舒服,心里痒酥酥的,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嘴唇有些迷恋地去亲他手腕,过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感叹起来—— “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吧?”聂斐然早就想说了,顺着他的话头,“其实刚刚我从洗手间回来,一看床上,吓了一跳。” “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吗?”陆郡很有经验。 “经常,有时候会忘记我们分开了。” 陆郡有些心酸,听聂斐然继续说,“我原本担心会有很多生疏和隔阂,因为这几年我们生活交集太少,变化也挺大,结果——” “总是在为我破例。” “不是破例,”聂斐然否认,然后很爱惜地抱紧陆郡,手脚缠着他,呓语一般,慢吞吞地说: “我就是舍不得……” 聂斐然就是这么个敏感慢热的性子,有些话只有在家里,放下所有戒备,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后才能自然而发,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无意识地表露出了爱意。 而陆郡心跳得飞快,似乎依稀窥见了爱人对这段感情最单纯的考量,因为说到底,自始至终,正是舍不得这三个字,贯穿了聂斐然所有的矛盾与内耗。 他记得清清楚楚,发现他身上伤疤的时候,聂斐然情绪崩溃哭着说了很多,其中最深刻的一条,是他觉得从过去到现在,自己没有让陆郡变得更好。 而这种想法在那段婚姻濒临破裂时达到了极点,然后在剩下几年不分日夜地缠绕着,困扰着他,从内部攻击他的已经完全坍塌的信仰,导致愈是经历得多,羞耻感愈如影随形,让他不敢轻易回头看。 但冷心冷情终归是一种失败的伪装,所有的克制还是失效了。 这个说了一半的舍不得,可爱又引人怜惜,在陆郡听来真是百转千回。 因为后面可以接的东西太多太多,不需追问,也没有标准答案,却像一种变相的表白,进一步抚平了他心中的不确信。 时间真是一剂苦口良药。 - 过了一会儿,聂斐然睁开眼,半个身子趴在陆郡胸膛上,“还有两个问题。” “嗯?” 聂斐然不绕弯,一步到位,直言道:“第一,怎么跟筠筠解释?第二,你愿意搬过来吗?” “唔……确实。” “我想我们还是得花一点时间跟她聊聊,听听她的想法。” 陆郡完全同意,大人怎么都好说,所以照这个思路,第二个问题随之迎刃而解。 ——女儿的喜好就是最高指示。 两个人的意见高度统一,聂斐然当然没有异议。 “然然。” “在。” 陆郡翻了个身,“那你还会介意吗?假如最后筠筠说想去我那里。” “不会,以前是患得患失,总需要通过外部的肯定来确定自己的价值,但现在心态好了很多。” 聂斐然答得很干脆,毫无保留地跟他解码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陪筠筠长大,好像我也在学习进步,变得更坚定,也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而人际关系和物质方面,有经验有积累,所以有底气,而且我知道,你比我考虑得全面。” 这回答简直飒爽豁达得令人惊讶,既大方承认性格上的缺陷,接着又摆出了自己的态度,陆郡情不自禁在心底发出感叹,稍微往深处品味这句话,发现爱人的进步可谓是飞跃式的,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很多。 过去的经历不能算作有错,与其说是经济情况差异造成的矛盾,不如说是自我意识不够强韧,所以一直在被其他东西挟裹。 如今则不同,爱情毕竟不是竞赛,在如何构建自我的问题上,聂斐然通透了许多,终于找到了合适自己的答案。 陆郡随口一问,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莫名感动,“宝贝,我为你开心,真心的。” “其实都是你教过我的,换了个思路而已,但我好像天生有些愚钝,总是慢好几拍才想明白,付出了很多代价,也让你跟着我受苦。” “不大,值得,我反倒觉得惭愧。” 主动提出和被动输入,完全两种效果,而这个问题想通了,似乎接下去一片坦途。 不过聂斐然学精了,懂得见好就收—— “好了,我宣布,第一次告解圆满完成,定时定量,再多就要超出负荷了。” “这就完了?"陆郡唇角含笑,摸摸他的头发,趁热打铁,进行回访调查:“对我的表现满意吗?” “当然,给你十分,奖励一下。” 聂斐然其实憋了好久,这会儿笑眯眯地凑过去,总算可以亲陆郡一口。 - 赖床到九点,两个人起来吃了早餐,陆郡亲自开车,一起回璟市。 聂斐然提前跟父母报备过,加上他们在F国的两周,陆郡频繁和他在视频里同框,所以长辈们心知肚明,只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等到了家,聂父聂母早早等待,聂父围着聂斐然从头看到脚,问长问短,关心他在异国的遭遇。 而聂母更细心,拉过陆郡的手,只说了一次感谢,剩下的和聂斐然得到的反馈一样,嘘寒问暖,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说他看上去清减了许多,要给他炖补品吃。 陆郡好不惭愧。 时间有些紧迫,所以并不是四平八稳坐下对谈的好时机,长辈们应该是憋了一些话,但一想到来日方长,人也回来了,所以都暂时克制住倾诉欲,三言两语后,招呼他们两个上桌吃饭。 聂父固然介意陆郡缺席孙女刚出世的那几年,但陆郡找到他们父女后是如何做的,又有目共睹,他还没老糊涂,挑不出什么毛病,除了作为父母必有的担忧,其实没有什么旁的情绪。 更别说聂斐然遭遇这场磨难,其实侧面看也是一种考验,而在聂家长辈这里,陆郡交出满分的答卷。 “一会儿接了筠筠还回来吧?”聂母打破尴尬,没话找话。 聂斐然笑,“看她吧,电话里可是‘敲诈’了我们好多东西,可能得先去下商场。” 聂父拈了一筷子茭白肉丝给他,想了想,神情不自然地也拈给了陆郡,然后开口道:“去也不耽误,买完回来吃晚饭。” “有安排?” “都挂着你俩。” 陆郡有些意外,不过心里一暖,跟聂斐然对视一眼,礼貌地应了一声,“好的爸,一会儿我们带筠筠回来,晚上餐厅我来定吧,我早上刚跟然然提过,太久不见,该我请大家吃顿饭的。” 在这些事上,陆郡礼节周到,的从来没有处理得不恰当过,聂父脸色缓和一些,思考片刻,也不跟他争了。 “也好,那你们下午回来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