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晚风
燕都 上一次开六仪堂还是因为季悯先生仙逝后，震、坎两门联手将夷族击退于苍林关百里外。才不过一年，六仪堂竟又因为蛮子开了。 “杀不尽的蝗虫。”顾修面带病态，坐在垫着软枕的八仙椅上，恨恨地说。 周文难得没有说什么，只捏着九节鞭坐在位子上，右手轻轻敲击茶碗，腕上檀木佛珠像是被人捏在手里把玩过许多次，发出淡淡的冷光。 周文不说话，席征等了又等，抬眼看了看冷凝的气氛，开口道，“西充来信，夷族已屠戎城。先前所有防备皆在苍林，如今戎城骤然遇袭，仅凭乾坤二门定无力阻挡，须得派兵。” 顾修赞同的点了点头，“先前巽、离二门也来信，由重光带兵十万，明日便能抵达燕都。” 听得这话，周文眸光闪了闪，南边上河港近些年也频频有盗匪出没，如今西边的戎城已经沦陷，另有胡尔可察部集结大军三十万直逼苍林关，上河港那边怎会无事？能派兵十万前来支援，只怕这几年，南边的势力…… 如今，北边震、坎两门加起来共有大军三十万，艮字门是个废物，加上私兵，也不过五万数，西边乾、坤不善用兵，加起来也不过十五万，那这样说来，南三门…… “前方探子报来，胡尔可察的可汗巴伊库还未有消息。翻山之举，先前从未见过，且戎城有驻军两万，仍全军覆没，巴伊库八成在西充。”席征缓缓道，“不若兵分两路，吾带兵二十万支援西充，文白与赵重光带兵三十万北上。” 听得这话，顾修明显愣了愣，见周文没有说话，便笑答，“甚好，吾之三弟顾锦，虽生性怯懦，不堪大任，护送些兵马粮草的却可用，不若子端带着他，也算历练历练。” 顾锦么？ 席征只思忖一瞬，便应了，“可。” 周文眉眼淡淡，只看着手中的茶碗，未置一词。 等到会散了，顾修满意地离开，席征才看着他问道，“文白，怎么？” 周文轻笑，“你想我杀了赵重光?” 席征不知可否，“夷族狡诈，此行还需多加注意才好。” 周文淡淡笑了笑，“我倒不知，你竟也有能关心我的时候。” 席征最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阴阳怪气的话，尤其说话的对象还是周文白。他伸手拿起桌上另一个茶杯抿了一小口，瞧着倒像是心虚似的。 周文摸了摸手上的佛珠，听得自己这个从小就直率的好友不自然地没话找话，“听闻你近日总叫燕春院的老鸨香昙随侍，可是在找合心意的奴隶？” 周文平静地将腕上佛珠转了两圈，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记住了香昙的名字。” 席征语塞，良久，道，“大军今晚出发，营中还有许多琐事待处理，我便先过去了，不日你也要北上……”话还没说完，便被周文的嗤笑声打断，“子端，你我不似亲兄弟，甚似亲兄弟。我想什么，你当真不知？” 席征默默，“我想什么，你也知。” 周文紧紧捏住手中九节鞭，“我自是知晓，故而即便我认定那个阿之是叔父偷养在苍林关的关门弟子，也未曾对他动手。” “赵三一直在派人找阿梅，只是一直没有音信。”席征眸光闪了闪道。 周文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只偏头紧紧地盯着席征的眼睛，直到席征不自然地移开双眼，才道，“子端，我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让你对着我说谎。” 这件事终究是他做的不对，席征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那日若说阿之逃去西充，你定会同张三清联络将人抓回。况且，那时我已确认，他身边没有阿梅的踪影。” 周文摇了摇头，“他骗着阿梅一同出逃，怎么同阿梅分开。况且阿梅信佛，有去冈仁波齐的机会，怎会放弃？廖忠会随大军去西充，其余的，你便无需再管了。” 席征听着周文的话，脑中突然闪过碧音每每看到顾锦都兴奋期待地模样，脱口道，“你怎知，阿梅不会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什么？” “阿梅一向瞧着像是离不开你。” 周文眯了眯眼，“弃主潜逃的奴隶离不得主子？” 许是那个“弃”字听着太过于刺耳，话音刚落周文便像再也受不了似的站起身，“廖忠已去营里，巴依库十有八九在西充，此行凶险，你多加小心。” 席征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八方五十一年三月初四，大将军席子端携大军二十万西进。三月初六，坎子门周文白、离字门赵重光携军三十万北上，共御蛮夷。 ＊ “我要从军，我要去把戎城夺回来！”拉巴攥着手中的笔愤愤地说，无奈，一屋子人没有一个理他。玛吉拉和格桑正在门帘缝透进来的光下给家里四个男人缝衣裳，达瓦在外劈柴，米嘛拿着个榔头在修断了条腿的桌子，唯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哥，拿着笔，却瞧着像是神游在外。 “三哥！”拉巴伸手在林微眼前晃了晃，“我说我要从军！” 林微思绪被打断，看了看跃跃欲试的拉巴，面容严肃地扶桌起身，“你随我来。” 拉巴自然应了声，在玛吉拉和格桑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瞧着两人走远，格桑才开口，“三哥劝不住的，那个牛脾气，肯定是怎么都要去。” “你舅舅说，戎城没出来的都没了，多亏阿武见多识广，一听蛮子要来了，就拽着他们出了城。”回想起徐行描述的惨状，玛吉拉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冈仁波齐庇佑。” “拉巴做什么想这么多，一定要去打蛮子。”格桑嘟着嘴，“连三哥都不同意他去。” 一旁的米嘛听他们的对话，突然道，“拉巴想去看看大将军，叫他去也没啥，看一看再回来。” “二哥，你没听三哥说吗，那拉巴要是去了，想回来可难如登天，比见一面舅舅还难。”格桑急道。 “能有多难。”米嘛摇了摇头，“我去镇上的时候都见过了，每月初一，都有当兵的出来采买，见得到的。”见格桑还想说话，米嘛笑道，“先别想拉巴的事，上次说的，卓木一家的小儿子，想和你结亲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提到自己的婚事，格桑果然不再提拉巴，“提这个做什么，我还没想好，我……还要在阿妈和你们身边多待一阵呢。” “那小子勤快，肯干，是个好小子。”米嘛一边锤着凳子腿一边说，“我瞧着你进了门，也不会吃亏。” 格桑没有说话，一旁听他们聊天的玛吉拉看了看格桑的表情，若有所思道，“草原上有狼，格桑，你去看看阿武和拉巴，别叫他们走远了。” “哎！”格桑脆生生地应了，起身追着林微二人的脚步跑了出去。 林微和拉巴两人看似闲游，脚程却快，这会子说话功夫已经走到了毡房不远处的小山包上，两人并肩坐着看下方的百来只羊。 “三哥，你别说了，你肯定又要拦我，叫我不要去镇上对吧。”拉巴抓起一枚石子超山下扔去，砸到了一只咩咩叫着的小羊羔。 林微没有正面回答，瞧着下面不幸被砸到的小羊羔想了想，道，“你看，母羊在舔小羊。” “那是她的崽，肯定是每日都要舔的，喏，旁边的那个，也是她的崽，两个是亲兄弟。”拉巴瞬间接过话头。 几百头羊，瞧着都长得差不多，怎么就这么肯定谁是谁的同胞呢。林微笑了笑，“那你可曾想过，若你出事，阿妈可怎么办，还有你大哥，二哥，姐姐，都怎么办？” “我要是去见了冈仁波齐，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我就是想去！那些蛮子太可恶，杀了这么多人，我就要要把他们都赶出去！就算出了事，我也不悔，阿妈他们都知道的，只有三哥你不知道！”拉巴叫喊道。 只有他不知道。 林微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许是夷族攻下来的样子太过于熟悉，近些日子做噩梦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腰间烙印也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你想入伍，是因为要去杀蛮子，还是因为想见大将军？”林微问道。 “自然是都有。我去了大将军麾下，自然是既可以见大将军，也可以杀蛮子，并不是鱼与熊掌。”拉巴坚定地说。 “你想见大将军，你想去他麾下，那你可知一旦犯错，会遇到什么？”三月的微风抚过，吹在身上却像腊月的风一般刺痛。 “就是一死。”拉巴斩钉截铁道。 “不，一旦你犯错，不止你会死，阿妈，大哥，二哥，格桑，没有一个能逃脱，都要跟着你一起死。”林微冷声道，“你自己选的路，你不后悔，那阿妈他们是不是想要选这条路，二哥还心心念念要讨个媳妇，格桑还在想集市上卖的头花，他们，可曾想过，要为了你选的路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我不会……”拉巴慌乱道，“我不会这样的，我不会让他们出事，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从来就没有什么一人做事一人担，你若犯了错，不仅阿妈他们逃不了，舅舅，福叔，三代内和你有亲缘关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因为……”因为你是个奴隶，是个平民，你不是王上。后面的话咽回肚，林微紧紧盯着拉巴，“一家人都会被你连累，你还要一意孤行？” “可我不会闯祸，三哥，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犯错，若是我不会……” “只要你犯了错，全家都得死。”林微重复道。 拉巴怔怔地看着林微不说话，远方落日余晖照得天空一片血红，像是无数冤魂在嚎哭。 “该赶羊回去了。”林微站起身，“去赶羊吧。” “啊？哦……哦好……”拉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跳起身，“三哥你别去了，别又把羊放跑了，我带着狗去就好。”说着转身朝着山下跑去。 放他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也是好事。林微不在勉强，也站起身朝着另一侧下山，却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的格桑。 “三哥。”格桑轻声唤道。 这显然是听到了。林微在心中叹了口气，“走吧。” 格桑依言跟着林微朝下走，抿了抿唇，“三哥……那……你的亲人，是……” “不是……是。”林微道，“是我犯了错。” 格桑停住脚步，看了看林微温和的双眸，晚风将他鬓角的发丝吹起，在夕阳的映照下带有淡淡的光泽，她咬了咬唇，想要将这一幕永久印入脑海。 “三哥。”格桑突然叫道。 “怎么？”思绪被打断，林微偏头看向微微有些脸红的小妹妹，温声问。 “就……往西翻两座山，是阿妈远方表弟卓木一家，家里头有一千只羊。”格桑心中砰砰直跳，见林微一脸不解，心一横，直说道，“那家的小儿子，我该叫表哥的，想用五十头羊娶我，你觉得怎么样？” 林微讶异地睁大了眼，“格桑要嫁人了？” “没，我还没答应，我就是来问问你觉得……”见着林微还没会意，格桑垂眸看到地上的粉色小花，蹲下身拔起一株递给林微，“三哥，你喜欢格桑吗？” 这下就算林微在怎么迟钝，也反应过来少女的心思是什么。他低头看了看格桑因为长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从未接受过这般纯净感情的他一时间有些慌乱，圣人言就在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格桑看了看林微的模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好啦三哥，我知道你并非心悦我了。”她低头捏着小花，“你和草原上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所以我想给你当婆娘，想给你生一堆胖娃娃，你不想是吗？” 这话语过于直白，林微难得红了脸，他甚至不敢看少女满怀期待的目光，沉默在两人身边蔓延，格桑见着林微甚至不愿意看她，渐渐红了眼眶。她摸了一把眼睛，道，“我知道了，三哥，你先回去吧，拉巴一个人赶羊，我得去看看他。” 说完，她强忍泪水，从林微身边走过。 林微瞧着格桑的模样，不知为何，面前突然浮现出阿梅的笑脸，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格桑！” 格桑闻言停住脚步，却依旧背对着他不肯转身。 林微换换走到她身后道，“来西充之前，我过的浑浑噩噩，日子也得过且过，总想着，就那样过一辈子也行。”他做事总依着周季悯的样子，温和又古板，如今想安慰受伤的少女，却连伸手拍拍肩膀都做不到。“而后，因着家中巨变，亲近的人也一一都离世了，我才来了西充，这些日子，在家里，看到你们的笑脸，就觉得这里真好。所以我也想着，如何才能护你们左右，不叫这乱世扰了你们。”林微垂眸，斟酌了一下用词，轻叹，“你这么干净，实则不该与我这种人搅在一起。这草原这么干净，你原该与这纯净在一起。” 格桑似懂非懂，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地问，“你难过吗？” “什么？”林微耐心的问。 “你……你说你家中巨变，那现在还难过吗？”格桑哑着声问。 林微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张了张嘴，苦笑一声道，“不都过来了……” 格桑转身扑到林微怀中抱住他，红着眼睛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有亲人的。我……我以后就算嫁了人，也最喜欢你的，你，你永远都是我的三哥。” 林微僵着身子被格桑紧紧拥住，听得刚刚被他拒绝的少女带着哭腔认真的安慰，他抬起手又放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回抱会不会污了格桑的名声，不抱又怕格桑更加伤心。 好在格桑只是轻轻抱了一小会就起身，看着林微道，“三哥，我想回去找阿妈，你能陪我回去吗？” “好。”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夕阳西下，草丛中时不时传出一声虫鸣。小山包上高高的野草晃了晃，露出其中拎着个赶羊棍的拉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微和格桑回去的方向，而后挥了挥棍子，“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