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

    林微后知后觉的发现震字府似乎在进行一场侍从轮换。先是笔箸轩门口的侍卫，然后是石子路上的几个侍弄花草的侍女，再然后是梅林掌灯的小侍女，最后是守在门口看押奴隶的小马哥……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对他而言倒没什么影响，他更在意那枝头红艳艳地海棠花。那些个花花草草不经过他的手，各个活的都十分肆意。近些日子席大将军也甚少唤他去近身伺候，他日日在湖心亭赏鸭描花，脸上笑容都真了许多。只是许多时候画两笔就会不自然地想起阿梅，不知他何时回来。

    这日，林微早早收了画具回了无名院，坐在院子里盯着天边一缕晚霞瞅个不停，夏末十分，晚霞红艳艳铺了一片，本是难得的美景。但他看着前方一片血红，心绪突然乱了。林伯仁曾对还是孩童的他说过，傍晚是妖魔鬼怪开始活动的时间，要早些归家才好。他照做了十几年，后来阿梅听闻此话，只笑了笑，说那妖魔鬼怪再可怕，也不及人心之一毫。

    这样想着，林微盯着天边连成片似火烧般的云彩，突然觉得日子过得真快，他已经记不清总是绕在心头的那抹红色，到底是苍林关的晚霞，还是连成片腥臭的人血。

    “落霞与孤鹜齐飞。”一道清丽的女声突然响起，林微被这道突然闯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然抖了一下，慌乱的看向门口。

    周灵玉端着手缓缓走来，她步履轻盈，头上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相碰，竟一丝声响也无，林微觉得对面像是来了个假人。

    “这晚霞甚是艳丽，看来你也被它所迷了。”她摆了摆手叫身后人不要跟着，独自走到林微面前笑着说。周灵玉生的极美，让人不自觉想要跟随着她的一颦一笑顺从她。林微呆楞着点了点头，周灵玉莞尔一笑，“怎么总这样看我。”

    她缓缓坐在离林微两步远的栏杆上，瞧着林微想要起身行礼，便又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你且坐在那吧。”

    林微动作一顿，倒是僵在原地也不知该动不该动。周灵玉轻笑，“阿梅说你是个极难得的，我这几日瞧着，他倒是没有诓我。”

    林微一愣，“阿梅自是不敢诓骗玉姑娘。”

    “倒是奇了，你对旁人皆是一副不上心的模样，对子端哥哥也甚是敷衍，唯独说到阿梅，你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力。”周灵玉捻起团扇扇柄，轻轻在面前扇着风，“可是因为你觉得阿梅待你真心？”

    林微没想到这位身份尊贵的玉姑娘会同他说这些，一时也拿不准她特地过来想做些什么，略微思索片刻顺着她的话回道，“阿梅与奴隶相识早，又同住，故而相互照顾多些。”

    周灵玉将团扇抵住嘴轻笑，凤眼微抬看着林微道，“阿梅之前特意找我，央我对你照看一二。结果没几日就被大哥哥狠狠罚了，听闻到了苍林关还卧床好久才能下地。我瞧着，倒是他照顾你多些。”

    林微这下是完全坐不住了，他腿一软从栏杆滑落在地，又慌慌张张地朝着周灵玉跪好，讷讷道，“玉姑娘，奴隶……”

    周灵玉见他讷讷说不出话，话锋突然一转，“子端哥哥瞧着是个武夫，实则十分心细，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林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静静跪在地上，等着周灵玉接下来的话。

    “他自幼长在军中，最烦那些个繁文缛节，所以瞧着对府里人甚是宽容，犯点小错也不罚。大哥哥瞧着震字府乱糟糟的，着实看不下去，才搬来主理府务。”周灵玉端庄地坐在栏杆上，“大哥哥持家甚严，府中人大都惧他，所以他们都忘了，幼时有些什么事，处决人的，可都是子端哥哥。”

    林微低头看着自己垂在地上地灰色衣角，吞了口口水，听周灵玉娓娓道来，“子端哥哥十四就上了战场，沙场刀剑无眼，杀个人在他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他自是不会在乎府上的人如何，若是真的恼了，这一府的人怕是顷刻都要去见黄泉。”

    周灵玉见这阿之还是一副懵懵的样子，叹了口气，也不再绕弯子，直白地说道，“子端哥哥爱重你，你装模作样对他，他便也不会将气撒在你身上，只旁人遭殃罢了。这些日子，府里被杀的、被送走的有三十六人。一十五人是因为同你说了句话，其余二十一人则是……因你对他们笑了。”说到这里，周灵玉摇着的团扇也停了，她沉默半晌，又接着说道，“你若是只在意阿梅一人，这些倒也无妨。大哥哥待阿梅非同寻常，子端哥哥再怎么也不会动阿梅。若不是，大将军现下在书房，你可直接去了。”

    林微胸膛急剧起伏，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周灵玉见着他这副模样，微微笑了笑，“阿梅说你胆子小，我觉得无妨，子端哥哥无人敢欺，他若想护你，只有你日后无法无天的份。可你，当真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在意吗？”

    林微猛地抬起头，睁着红红的眼睛看了看周灵玉，又看向门口守着的一大帮子侍女小厮。他敛衽下拜，“阿之多谢玉姑娘提点。”

    “去吧。”周灵玉轻声道，“早点过去。”

    ＊

    席征寒着一张脸坐在书房翻着手中的经书，赵三噤若寒蝉地站在门外，连呼吸都轻了不少。

    林微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梅林，进了笔箸轩又长驱直入地来到书房门口。往常赵三见到他都要不耐烦地打探一番，今日却避如蛇蝎般撇开视线，状做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林微心下一沉，想到方才一路上那些个侍女小厮唯恐躲避不及的模样，闭了闭眼跪在门口，小声唤了句，“主子。”

    不过两下呼吸的功夫，里头就传来一道冰凉的声音，“进来。”

    林微本想着大将军将他在门口晾一阵，吹着风他也想想对策，却没想到大将军直接便要他进去。他深吸一口气，面容平静地走了进去跪在席征身侧。

    席征正拿着一本随意地翻着，见状翻书的动作突然一顿，扬声道，“赵三。”

    赵三应声而入，抱拳站在书桌前。

    “先前说的那个梅林的侍女，杀了。”席征头也不抬地说。

    赵三应是，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拳其余哪里都不敢乱瞄，飞快退了出去。

    林微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想起晨起去湖心亭，路过梅林见晨光熹微，对着一个侍女笑了笑。他藏在袖中地双拳慢慢捏紧，缓缓抬头，见那张算是英挺的脸上满是冰霜，心道，“大将军不高兴，我须得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