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陨落的黄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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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回太阳城,看到的……只有被溶解成黑焦的黄金,以及一块块墓碑,密密麻麻陈在大道上。整座城都在幽幽地哀嚎。 乌云压顶,狂风大作,巨响过后,大雨倾盆压下,浇灭阿波罗身上与日晕等同的光辉。 阿波罗的战靴踩进水窝,一步步走进寄托了自己一切的国度。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铁靴如此沉重,每一步重若千钧。他越过碎成横柱的城门,看到头发花白的爷爷每次都将自己摊上的烤栗子递给他,他婉拒一阵子抵不过爷爷的热情,最后每次归来手上都会有一包热乎乎的栗子;他走上智天驰大道,两边的居民楼铺满栀子花的香气,为庆祝泼水节,女孩们从二楼挥舞手臂,水珠划过烈日,就像热烈的太阳雨;他路过飞马学院,有一个父母病逝的孩子他特别关照,偶尔会来这里教导他数学,直到他成长为一名可敬的老师。 在太阳城建立之日,他向天地敞开怀抱,说这里遍地黄金,将会是一场美梦。无数人闻声而来,拥他为王,他也见证了这里数以万计的人类的故事,成长与老去、热情与冷漠、梦想与虚无、爱与恨、剑与花、背叛与和解……这座城市发生的一切大事,他都在场。人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国王兼族长会永远年轻,但阿波罗觉得似乎他自己除了生命,自己早就和人类没什么区别。他理解了人类心中的恶,也被人类心中的爱所震撼。神只不过就是力量比人类强大一点,寿命比人类长一点而已。 他与世世代代的人相伴三千年,早就自成人类一族。他的意志与太阳城所有人的意志一起,生生不息,和真理一样恒久不灭—— 他又在顷刻间一无所有。 暴雨无穷无尽,浇熄了往日来之不易的辉煌。呕心沥血建立一座城需要三千年,可摧毁却只需要一瞬间。 “阿波罗……”尘亦鹤在宫殿废墟前找到了这个被浇湿的国王,构思好的台词没能说出来。他突然间不想在此时把这出戏演下去,因为阿波罗的眼神,就和当初他看到妹妹被杀害时的眼神那样,这是失去了一切的眼神。以后活着任何一天,多少天,都和今天没有任何区别。 阿波罗神色暗沉,他缓缓扭过头盯着尘亦鹤,银色的眼波在雨中如幽狼般划过。顷刻间暴躁的杀意抓住尘亦鹤的心脏,他被阿波罗掐住脖子凭空拎起来,这让他呼吸困难:“阿波罗……?” “为什么,没能替我守护他们?”阿波罗一字一句地质问。 尘亦鹤艰难地说:“伐纣野要做的事……你能忤逆么?” “一群废物。”阿波罗把尘亦鹤当成垃圾掼进泥土,银色的眼瞳像是在空中盯着腐肉的老鹰般俯瞰尘亦鹤,后者正狼狈地咳嗽。 尘亦鹤被触及往事,发自内心苦笑:“阿波罗,我和小蛮都尽力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能肆无忌惮顶撞伐纣野的。若是我真的能这么做,当初妹妹被杀死后,即使我再怎么想毁灭,我也不至于认为自己过于无力而躲起来。” 尘亦鹤从地面爬起来后,阿波罗都没有继续说话。他重新和阿波罗对视时,居然发现阿波罗的瞳孔缩成了一条极小的缝隙,正一动不动锁定尘亦鹤。 尘亦鹤觉得自己正近距离盯着一头猛虎。这种锐利的眼光……尘亦鹤惊疑,难道阿波罗现在在怀疑他?他想想这应该没有怀疑到他头上的理由,才稍微放下点心。 阿波罗化作一道光,消失在天际。 “不过杀死这座城市的人类而已,还真能让他发那么大火啊。”在暗处看完戏的海神慢悠悠走出,顶着暴雨仰头注视阿波罗离去的方向,“这都让我有点嫉妒了。一开始你说可以从太阳城下手,我还在质疑他怎么可能为了人类而和伐纣野翻脸呢。” “你都还没伐纣野理解他,就这还希望人家可以放弃旧主人,投入你的怀抱?”尘亦鹤毫不留情地损这个老幺,“只要知道他和伐纣野的软肋,分裂他们也是很容易的事。你就算真的杀了主人,标着主人名字的项圈没被打碎,他就还是旧主的宠物。要彻底解放宠物,不仅肉体解放,心更要解放。” 海神没有生气,他笑得灿烂:“好嘛好嘛,所以这不就需要指望你嘛。” “我可不帮老幺解决感情问题,比如什么‘未来天后对前朝帝君贼心不死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之类的,”尘亦鹤耸耸肩,“接下来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呢,就不要做达到目标之后的梦了。你怎么处置你的战利品是你的事,但我希望你这次,不,是拜托你,能有点恒心,以你之前那种猎艳的速度,我不想辛辛苦苦帮你要来的人,你玩了几天就把人家丢了,这简直是对我辛勤劳动的侮辱!” “好好好,”海神摆摆手,“我们如今干的都是什么事我心里有数,我还不至于疯到这种程度。不过你说玩了几天就丢,那是不可能的。他和以往任何一个人类、同胞都不一样,我也不会容忍他不在身边的日子,毕竟……” 海神眯了眯眼。 毕竟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一直一直在注视着他。 “伐纣野!”阿波罗化作一道狠戾的光,把神殿穹顶砸出一个大洞,径直坠落到大殿中央。 他看向高位的星辰王座,怒意化为愕然。坐在上面的不是伐纣野,而是披着白袍的小蛮,她的腿蜷缩在椅凳上,整个人依靠在椅背里。 “小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阿波罗走上去。 “不要过来!阿波罗!”小蛮意识到有人靠近,看到那头熟悉的白金短发,认出了来者是谁,她嘶吼着,“阿波罗!就站在原地,不要再上来了!” 阿波罗只能站定,他对此时的情景完全不解:“小蛮,怎么回事?” 小蛮抱住双膝,目光空洞。为什么阿波罗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这只会让她更为绝望,她已经陷入了情绪的黑洞。 “小蛮,谁欺负你了?”阿波罗柔声问,这样的情景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伐纣野?他现在在哪?” 爱人熟悉的温柔恍若隔世,小蛮捂住嘴,眼泪一滴一滴滑落,最后失声痛哭。 阿波罗见她不再对自己设防,他走到王座前蹲下身,握住妻子的手:“告诉我谁欺负你,我去给你报仇。” 明明小蛮才是他的姐姐,但这个脱线的姐姐一直都像小孩子一样,没什么烦恼,唯一的忧愁就是对农神那个弟弟的愧疚,平日里都是阿波罗充当兄长兼丈夫的角色。他见妻子哭得更厉害,便坐上王座,把小蛮搂进怀里,下巴抵住她的头顶,不再追问。 等小蛮哭够了,又沉默许久。两人在王座上相互依偎,小蛮目光放空,感受着爱人熟悉的体温。 “阿波罗。”小蛮呼唤他。 “我在。” “我很抱歉,霸占了你那么久。”小蛮的目光放空,凝视神殿紧闭的大门。 “……都过去了。我不后悔。”阿波罗低下头,食指刮了刮小蛮通红的鼻子,“不是说不要再提了吗?我承诺过从今往后我的身边只会有你。” 小蛮笑着流泪:“当初,是我主动向伐纣野提出要和你成婚的。” “……嗯。我都说了我根本不怪你,不用重复了。” “但我没说理由,我一直骗了你。其实——起因并不是因为爱你,”小蛮捏紧拳头,坦白这个秘密,把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罪人丢在她的爱人面前,“我之前爱着自己的姐妹黛密,但黛密的眼里只有尘亦鹤。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告白,黛密说,我是她最爱的姐姐,但这与对尘亦鹤的情感不一样,我被她拒绝了。从此我们尴尬得连姐妹都做不成。狼狈的我,躲在凡间伤心了几千年,直到阻止你和波塞冬的决斗。” “……” “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波塞冬的拒绝比黛密更伤人更绝情,那一瞬间我和你产生了共鸣。我就在想……反正我都被自己的难过伤心逼疯了,那么找个新的对象勇敢走出来也不错。我认为自己忘不了黛密,我不想愧对爱自己的丈夫,而你大概不会爱我,所以我选择你。但是……结婚后我发现你对我全心全意地付出,斩断与波塞冬不必要的往来,把太阳城托付给我,在众人面前牵着我宣布我就是王后,你越这样我越愧疚,想到自己做不到和你一样斩断与黛密的联系,甚至不愿意在黛密面前谈论到你,就愈发觉得自己就是个算计丈夫的毒妇。” “你也有被爱的权利。”阿波罗指尖抚上小蛮的脸,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就是你,不是为了任何人的而存在的你。” “可我并没有公平地对待你,这比爱你更为重要,因为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不知道婚姻的意义,”小蛮语速越来越快,“我不配提起爱这个词语。我不是一个好的姐姐,更不是一个好的妻子。我没能做到公平对待爱着自己的人,只认为自己难过自己伤心,黛密以外的人怎么样都没关系。在太阳城几千年来,我从人类那里明白婚姻最重要的理应是彼此尊重,彼此厚爱,而不是我逃避自己的工具。而且我的眼里不应该只有所谓爱情,明明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比爱情重要得多。我是个连人类都不如的渣滓,我不配做神只,也不配做王后,我就是个愚蠢的畜生。” “你再这么咒骂自己我就生气了,”阿波罗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认为自己有罪,恰巧就是因为你根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实际上,你一直在为城邦尽职尽责,大家都爱戴你。” “……现在,我是罪人了。我该为我们的子民谢罪。多希望神有来世,若我以人类身份出生在太阳城,我一定得跪下来向所有人磕头谢罪。” “你……”阿波罗皱眉,小蛮的话让他有点惊惑,好像有什么真相需要串联起来。 “阿波罗。”小蛮的神情恢复成战士那般坚毅,她推开阿波罗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亮出她的战斧。明明只是简单身着一片柔软的白袍,她此刻的气势仿佛穿上坚硬的战甲。穿堂风撩起她深棕的短发和袍尾,眼神坚毅到近乎冷漠,“处决我吧!就是现在!以你太阳城帝君的身份,处决我这个罪人!赌上死去的万千生灵的遗志!” 见到此状,阿波罗不再去问为什么。他从王座上缓缓站起身,单手拔出那把陪他征战已久的耀光神剑,剑刃出鞘,长虹贯日,折射神殿彩色窗花,空间内流光溢彩。他神色冷漠,温柔不再,居高临下俯视自称罪人的妻子:“既然你这么说。” 两人如脱弓的箭矢冲向彼此。小蛮挥舞巨大的战斧,往阿波罗侧面横扫,阿波罗压身闪过,剑刃直指小蛮的下盘,小蛮把战斧凿向地板,借力空翻躲过,随即举起斧头,劈上阿波罗的面门。 “太慢了。”阿波罗宣告。比起伐纣野、哈迪斯、波塞冬这样千锤百炼的稀世强者,战斗经验不足的小蛮在阿波罗眼里打一开始就是强弩之末。他一个侧身,抬膝撞向小蛮的腹部。小蛮被撞得嘴巴吐血,战斧脱手。 战斗在此刻就已经结束。阿波罗本可以像以往那样顺势运剑刺进对手的胸腹,但他正准备刹住剑光以询问小蛮这么做的理由,小蛮只是微笑着……主动向前撞上剑锋。 光剑刹那间被喷出的血染红。 “这下……有你这个帝君处死我,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小南垂下头颅,不忍去看阿波罗惊诧的神情,“也不奢望能告慰无辜枉死的生灵,但太阳城的悲剧需要一个公理……” 阿波罗握剑的手第一次颤抖,以往这把剑素来杀伐决断,指向不同的敌人,不需要迟疑。此刻的他甚至不敢轻易把剑拔出来,他艰难地开口:“小蛮……” “阿波罗……”小蛮用最后的力气苦笑,她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再次环住了她,阿波罗与她就着把两人串联在一起的剑拥抱,但她不能抬手回抱阿波罗,因为他是太阳城的帝君,而她是太阳城的罪人,她不配,“我的,阿波罗……我……算了,即使是最后,以这种身份告别……更不配说爱你……太迟了……” “我的,帝君……”小蛮气若游丝,她颤抖的手抚上阿波罗的脸,泪光已经让她看不清帝君的面容了,“阿波罗……我、好后悔……一切都来不及了……包括爱……你这件事。” 她的手滑了下去,所有重心挂在剑刃上,头颅抵在阿波罗肩头,再无声息。阿波罗顺着重力单膝跪在地上,耳边是小蛮的秀发,他银色的眼瞳越过小蛮盯着前方不存在的点。 神殿内的风声悠悠地,仿佛吟唱某种挽歌,天地寂静如死。 不知是谁破门而入,跪在了他们身前,隐秘的哭声打破了静谧。小蛮的神力再也支撑不住遗体的存在,在阿波罗臂弯里一点一滴地、碎作星辰,直归虚无。 “……”阿波罗面无表情看向哭泣的农神。这个极其少见到的同胞,接触的次数寥寥无几的弟弟,却一直活在小蛮的口中。 “我不怪她了,我不恨她了。”烈若源的再也无法控制音量,他垂下脑袋,肩膀颤抖。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阿波罗命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