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楼凤(一)
与这座城市的其他地区相比,唐人街的夜晚总是更加热闹,灯火通明的老旧建筑和熟悉的乡音总让程危泠想起故乡。 程危泠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黑色的飞鸟发出悠长的鸣叫,从道旁的椴树间起飞,追逐着薄红的暮色而去。 他踏着陈旧的石砖路向前走去,莫名地发现今天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灯牌依然如旧,平常在此时仍然营业的店铺纷纷打烊。寂静中的灯火透出一丝莫名的凄凉。 拉维打工的小饭店在唐人街背侧的后街上,要去到那里得穿过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老式的建筑从设计上来说并不太顾及住客的隐私,狭窄的廊道形成回字形,从楼底抬头向上望去,就像是置身于幽深的井底。 程危泠甫一踏进楼道,便被一股酸涩的腥味冲得眉头一皱——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熟悉,数个小时前于梦中,闻见的正是这个味道。 声控灯被脚步声唤亮,程危泠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阶梯。 视线所及的二楼尽头,明黄色的封条封住了长廊尽处的房门。 夜风顺着空旷的甬道缓缓流动,愈发浓郁的腥臭冲得程危泠几欲反胃,他不想多作任何停留,正要继续抬步尽快离开时,脚尖却踢到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程危泠蹲下/身,只见地上是一个木质的化妆镜。 雕刻精细的木料泛着细腻的光泽,看上去颇有年代感的样子,镜面裂开了一小半,一掌大小的玻璃反射着昏沉的灯光。程危泠猜想这大概是楼里住户的遗失物,说不定过一会儿失主便会前来寻找,于是拾起镜子,放在了一侧的信箱顶上之后,才继续快步离开。 接到拉维的时候,时间已近晚上八点。程危泠记得自己下车的时候不过才快到七点,往常一刻钟的路程,这次好像走得格外久。 因为附近的百货店都已经歇业,本想采购一点日用品的程危泠只好作罢,和拉维一起在打工的小饭店凑合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拉维的前女友是一个华裔,但显然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并没有教会拉维如何使用筷子。 程危泠看着拉维抓着筷子一下一下生硬地铲着米饭往嘴里送,硬生生把他给看乐了,“你干嘛不用勺子?” “啊?我筷子用得不对吗?”埋头干饭的拉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程危泠。 “……用得挺好的。”拉维穿着的白T胸口已经被热汗浸透,拿着筷子的手指上,还贴着几个创可贴,有些溃烂的水泡从创可贴边缘露出来,因为长时间洗碗在水里浸泡,伤口已经发白。程危泠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调笑的话也说不出口,干脆换了个话题,“今天唐人街是怎么了?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沿路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 “我在后厨忙了一整天,没来得及出去看。但是听一起打工的人说,貌似是附近那栋老楼里有个女人被他丈夫分尸了,听说死得特别惨,血溅了满屋,明明血腥味那么重,过了一个星期才被邻居报警发现。前几天警察和法医在她屋子里收拾了好久才把尸块都收拾出来运走。”拉维端起盘子,一边将剩下的宫保鸡丁刨进碗里,一边说道,“你今天从哪条路过来的?该不会是从那栋楼穿过来的吧?” “嗯。”程危泠点点头,“难怪那么大味。” “天哪……你胆子真够大的,那栋楼这几天可没什么外人敢去,就连住在那里的住户都是胆战心惊的。”正在一边打扫卫生的女服务生被两人的谈话吸引,停下手中活,忍不住搭腔,“那楼本来就破,都是些没什么钱的人才将就着住在那里,本来人就不多,白天也冷冷清清的。这下子出了这事,听说楼里的住户正在筹钱,想要请大师来做场法事。” “法事是什么?”突然冒出个新名词,拉维有些好奇。 “类似于神父拿着十字架在棺材前念圣经。”程危泠挑了个直白的说法解释,由于表达过于清奇,惹得一旁的女服务生笑了起来。 “哦哦,原来是这样。”拉维表示理解地点头,然后继续问,“那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有,你们也知道,唐人街这边,就主道上安了几个摄像头监控,要是人从其他路溜走,根本捕捉不到。”女服务生回答,“不过嫌疑人倒是锁定了,是那女人的邻居提供的线索,说是事发前几日,女人的老公刚从国外到这边来看她,结果待了没多久,两人就起了争执,几乎每晚都能听见争吵砸东西的声音。” “当时邻居没有报警吗?” “没有。因为……那女人的职业有些不正当,她家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没,邻居也怕惹上事,躲还来不及。再说,这样的事过去发生得不少,丈夫倾尽家当把妻子送出国,自己留在国内继续挣钱,却没想到即使拼命工作汇给妻子的钱也不够维持生计。流落异国加上语言不通,妻子只好出卖身体换取生活的费用。这样的事被终于来探亲的丈夫发现,免不了悲剧收场。好一点的情况就是两人分开老死不相往来,坏一点的情况,就是家毁人亡。” “……”这一大段话简直刷新了拉维的世界观,他算得上感情不顺,但也完全无法想象一段亲密关系能崩坏惨烈到如此地步。 一通谈话搞得两人都没有了用餐的心情,潦草结束一顿饭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次程危泠和拉维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换了一条路,拉维是完全被凶案震惊到接受不了,而程危泠则是不想再走一遍那楼道——令人作呕的腥味有如附骨之蛆,让他莫名地感到排斥。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上方坠落,车窗玻璃中,映出一双朦胧不清的眼睛。 末班车上除了司机,便只有程危泠和拉维两人。 唐人街距离宿舍有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忙碌了一天的拉维上车后不久便靠在座椅上睡了过去,而程危泠则听着客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抗拒着堕入睡眠。 他仿佛有一种莫名地预感,只要一旦睡去,便又会回到那逼仄阴郁的噩梦中。 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但与现实不一样的是,伏钟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一次将他从浑噩恐惧中拯救出来。他的梦中从始自终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所有。 背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程危泠掏出手机,发现收到了一条发件人未知的信息。 “把镜子还给我。” 信息里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危泠乍一看有些莫名,但突然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去接拉维的路上,曾在楼道地上见到一个化妆镜。 ——可是他不是把那个镜子放到楼道的信箱上了吗?还有这信息是失主发来的?失主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 程危泠本想回复一句告知对方镜子就放在信箱顶上,打字打到一半却觉得事情莫名不对劲,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删去了对话框里打了半行的字,将手机从新塞回背包里。 这一伸手,程危泠的指腹蓦然触碰上一阵浸骨的冰凉。 他拉开背包拉链,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之外,一柄木质的化妆镜正躺在包底。 ——这镜子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