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父亲
在秦峯还只有小薰这么高时,他就已经开始觉得生活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每天的作业堆起来能用来垫桌角,写完了还得练习钢琴,偶尔被父亲赶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王玩打弹珠。家里并不宽敞,母亲却将原本放着柜橱的地方腾空,放上一架十几万的钢琴。 秦峯其实并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钢琴,更是讨厌孩子王掀起女孩裙子时猥琐的笑容。比起这些,他更愿意去厨房里帮忙洗盘子时听母亲讲些碎话,但他只能偶尔偷偷去做些家务,要是被父亲发现了,就会以“你愿意帮妈妈做家务活儿是好事,但男孩子还是要多出去玩玩,调皮些才好”为理由数落一顿。一旁的母亲则会一改刚才的态度,跟着父亲一起附和。这时,秦峯就会不自觉地佝偻着背脊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一个哑巴,这个习惯一直伴随到他成年。 当他长大一点,他总算找到了一个琐碎的小兴趣。每周六去音乐教室时,正好在他下课后,隔壁教室会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级的学生,拉马头琴的。这种特殊的乐器音色独特,低沉时就像是呼啸在草原上的飓风,高亢时又像是雄鹰掠过天际的一声长啸。他第一次对母亲说了谎,他告诉她:我每天下课后要留下来多练习一会儿,老师会监督我练习。母亲不有多疑,他便有了机会能留下来,坐在隔壁教室门口的那排椅子上,一边听里头漏出来的琴声,一边写作业。 这时候,他的心总是前所未有的轻快。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他最早对草原文化的迷恋。 远离部落的偏僻蒙古包里,小薰抱着他那把棕黑色的马头琴摇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琴身比他的脑袋还要高出一截,得抬起胳膊才能摁到琴弦。看不出来,他年级虽小,却弹得一手好琴,琴身像是在草原上奔跑的野马一样忽快忽慢,起伏跌宕。 一曲结束,秦峯拍手问:“你跟谁学的?弹得真好。” 小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撇了撇嘴,将琴往旁边一放:“没有人教我,琴是爸爸留给我的。” 秦峯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自己的父亲,不由得一愣。他在查干赤那也呆了将近三个月,无论是小薰还是村里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有关他父母的话题,秦峯虽好奇,却也不会没眼力见到直接去问他。现在既然小薰自己主动提了起来,他便顺势问道:“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呢?”小薰不答反问,抱着小腿将脸埋在膝盖上,“叔叔的爸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父亲……是个很严格的人。”秦峯挠了挠鼻尖,“我小时候挺怕他的,成年后搬出去一个人住了,也就很少再跟他有联系了。”不知为何,压在心里多年的话,面对小薰时却十分顺畅地吐露出来。说完后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爸爸,说实话我已经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小薰说着腾出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琴弦,“但我记得他长得和查干赤那的人都不一样,我的白发就是从他那儿遗传来的。筽博格告诉过我,他是从鄂尔浑河的尽头来的,他偷走了查干赤那姑娘的心,生下我后没多久,就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了。” “鄂尔浑河……你父亲是俄罗斯人?”秦峯见小薰一脸疑惑,便解释道,“蒙古大多数的河流都向北方流去,也就是俄罗斯的方向。” 小薰想了想,点头:“或许是吧,那边很冷吗?”他若有所思地沉吟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除了妈妈,总有另一个人抱着我。他的手上有很多毛,很热,像查嘎那样,那他在那里也一定不会冻着。” 秦峯忍不住摸了摸小薰的脑袋:“那肯定。” “他走之前,我、妈妈和爸爸总是躺在草原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爸爸告诉过我,他的故乡那儿,有比星星更亮的东西。他让我靠在他胸膛上,我指着最亮的那颗星星问:比那颗还亮吗?他说比这些星星加起来都要亮。”小薰往秦峯身边靠了靠,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秦峯手臂上,长长的头发挠得秦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抓着秦峯的手,轻轻捏了捏:“他说那叫‘阿尔巴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到了夜里,阿尔巴特就会变成被光笼罩的地方,连星星的颜色都会黯淡下去。他回去故乡后,会不会已经忘了草原上的星星?” 秦峯往旁边挪的动作一顿,抬手在小薰的后脑勺上一下下顺着毛:“你很想念他?” “也不是。他走后不久,妈妈就嫁给了别的部落的男人,两年前筽博格带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她的身体上放着许多白色的花,我也放了。我们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到秃鹫降落在她身边,就离开了。”小薰缓慢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现在只有一个家人了,我想在死前去看看他。” 秦峯说不出话,只是让小薰靠在自己胸膛上,半搂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脊。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小薰的呼吸逐渐平缓,便问:“……你还记得你父亲叫什么吗?” “妈妈和其他人都叫他‘刚查’,但我曾问过他的全名,那是一串很长很长的名字,谁也记不得了。”小薰失落地低下头,但是很快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欣喜地抬头:“叔叔,我想起来了!他走之前告诉我,虽然他不会回来了,但是只要我去往他的故乡,就有办法找到他!” 小薰眼里的兴奋不似作伪,面颊粉扑扑的,他抱着秦峯的胳膊说:“他告诉我,在他的故乡有一个万能的词汇,只要这么去问路人,他们就会告诉我该去哪儿找他!” “是什么?”秦峯虽然感到奇怪,还是问道。 “我记得是……”小薰苦恼地皱起眉头,“苏……苏噶布列亚[1]。” 秦峯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估摸着应当是问路的话,便捏捏他的小脸蛋:“那么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找你父亲了!” 小薰显然也是高兴极了,但随即又面露苦恼。秦峯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捧着他的脸蛋问:“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有点犹豫。”小薰说。 “嗯?” 他两指卷着发梢咕噜咕噜转了几圈:“我长大了也想要去找叔叔……” 秦峯简直心都要化了,忍不住将小薰柔软的脸蛋揉圆搓扁,捏得他直叫停。秦峯笑着问:“叔叔要是走了,你会舍不得吗?” 这话像是戳到了小薰的心窝,他立刻皱起了小脸,快速点了点头:“会,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你是唯一会和我一起去那达慕的人。”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秦峯却不是滋味。他往被褥里一趟,一手揽着小薰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像是哄小孩儿睡觉那样拍着:“我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在那之前你也会遇到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人,不见得都是好人,但只要活着,总会遇到对你好的人。” “可他们都不是你。”小薰说。 秦峯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怕我父亲,其实也不是全部。我挺讨厌他的。他总是把母亲当做佣人一样使唤,而我则是他的继承人,认为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和他一样的‘男人’。他不允许我做很多事,做家务是小家子气,听话是温吞,只有我表现得‘像个男人’,他才会露出赞许的目光。”他停顿了一下,“所以我小时候经常会像他期望的那样去做一个‘男人’,后来搬出去才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样。有一次,我回去看我父母,你猜他说什么?他看着我洗碗的样子,说我看上去像个‘女人’。” “真奇怪。”小薰蹭了蹭他的下巴,“我喜欢叔叔现在这样。” “谢谢……要是我父亲也能这样认为就好了。”秦峯放轻了声音,“从我很小的时候,哈哈,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母亲经常会抱着我,哄我睡觉……” “我妈妈也会这样。”小薰吸了吸鼻子,“她让我躺在她怀里,给我讲江格尔[2]的故事。” “看来母亲都是这样的。”秦峯笑了,“不过在我七岁那年,父亲说她再这样‘惯着我’,我就无法长成一个‘男人’,她就不再拥抱我了……不过即使那样,我依旧记得她的怀抱是温暖的;而父亲在我记忆中,似乎几乎没有感受过他的体温。到了现在,我想我还是在想象父亲的怀抱是怎样的,但却不回像小时候那么渴望了。小薰,你是幸运的,你还记得父亲臂弯里的温度,也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叔叔……”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小薰的小手在黑暗中慢慢摸到秦峯的眼睑,揉了揉,“你别哭。” 秦峯眼眶酸胀:“我没哭。” “嗯,那以后也不要哭。”小薰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问,“那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秦峯翻起身,单手撑着脑袋:“你想听什么?” “就讲讲叔叔小时候,你妈妈给你讲的故事吧。”小薰往他怀里拱了拱,双手像是小猫踩奶那样按在秦峯胸前,“用汉语讲吧,我想学汉语,这样就不会在叔叔离开后……找不到你了……” “好,那我给你讲‘彼得潘’吧,很久很久以前,名为‘彼得潘’的精灵……” 夜幕笼罩在辽阔的草原上,细雨连绵,落在草叶花枝上滴滴答答个不停。温暖的被褥里,他们看不见彼此,却能通过紧贴在一起的身体感受对方的体温,互相依偎。 —————————————————————————————————————— [1]苏噶布列亚:俄语,一种脏话。 [2]江格尔:蒙古族英雄史诗,讲述以江格尔为首的猛将战士们包围家乡的艰苦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