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薰
“欢迎各位光临查干赤那，虽然部落不如别的地儿大，也希望在这短暂的一个月里，你们可以过得愉快。”面色焦黄的老人是这个部落的筽博格，他笑起来时面上就像晒干的马奶子一样皱巴巴的，露出一口泛黄的老牙。他一边招呼秦峯等人，一边嘱咐牧民们准备好羊奶和烙饼，这种用铁板烤出来的饼又松又软，配上戴着乳臭的酸奶吃起来香极了。 一行人学着筽博格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听他介绍部族的历史。蒙古草原上历史悠久的部落通常有着独特的信仰，那是除了藏传佛教外，每个部落各自拥有的精神图腾。在查干赤那，顾名思义，人们崇拜着白狼。传言在很久以前，抓不到猎物时曾有一头雪白的巨狼带领着成群的牛羊来到部族。在猎户们惊喜之余，又悄悄离去。那之后，部落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游牧部族，白狼也依旧是他们崇拜的对象。 秦峯听得津津有味，倏地想起那白发的少年，问：“筽博格，我方才在外头见到一个白发的小孩儿，大约这么高。”他站起来在自己腰间比划了几下，“吉雅赛音告诉我他叫‘舂恁库尅[1]’，是不是也和部族的传说有关系呢？” 只见筽博格饮茶的动作一顿，接着眼神深沉地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如果只是单纯的好奇心的话，就别问了。他和你们想知道的部族文化没有关系。” 秦峯怔忪片刻，摆了摆手道：“刚才我冻僵的时候，他分给了我热饮。我想找个机会好好答谢他罢了，和研究没什么关系。”说完，他有些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要是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吧，我让吉雅赛音替我去道个谢。” 筽博格盯着他看了会儿，摇头道：“……不，你亲自去找他道谢吧。”他将杯中的奶茶一饮而尽，“那是寡妇的儿子，是毛人的血脉，是不属于这个部族的东西。他是放牧的好手，要是想找他，就去部落后头的羊圈，等羊群回来了，他也就回来了。” 以当地的礼仪做法答谢筽博格的教诲后，秦峯便打算离开。临走前，筽博格叫住他，声音低沉得就像是草原凌晨的风沙：“不过你要小心，他的那头野兽。” 秦峯听得背脊发毛，不知为何，长老深邃黝黑的双眼总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天色也不早了，他没多想，便往羊圈的方向走去。夜幕降临后的羊圈黑漆漆的，本就不好闻的气味在被剥夺了大部分视线后变得更加显着，秦峯不得不捂着鼻子才得以绕着羊圈四处寻找那孩子的身影。 那达慕里，人们的呼声和号角悠长的乐声接连不断，秦峯提高了嗓子喊了好几嗓：“有人吗？”都没人应，他于是找了个味道淡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一边拍摄一望无垠的草原，一边等待少年的归来。 镜头里，黑压压的草原尽头是金黄的夕阳。草原上的天空比城里的低，云朵就像是铺在草地上似的层层叠叠，源源滚滚。秦峯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将这些景象全收进镜头里。再一次转动镜头时，他忽地一顿：“那是……” 本以为是几片低云，再仔细一看，那些一片片的云朵逐渐汇聚成群，互相推搡着向这边奔来。羊群像是被什么追赶着那样迅速奔跑，在羊群后则是一只雪白的东西。秦峯定睛一看，红衣少年骑在野兽背上，嘴里叼着骨笛吹响穿透的声音，驱赶聚拢羊群。 羊群很快就被他赶入羊圈，挤在棚内“咩咩”叫个不停。而少年从狼背上跳下来，掏出两片肉干，一片自己嚼着吃，另一片扔进狼嘴里。他注意到正呆在羊圈后的秦峯，嘴上咀嚼的动作不停，一手抓着狼的皮毛，皱起秀气的眉毛。随即，狼也鼻子一动，似乎是闻到了入侵者的气味，威吓着龇牙发出低吼。 秦峯呼吸凝噎，下意识压低声音，就见那少年挠着狼的下颚说了什么，狼立刻就放松下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摆起尾巴。 “你来做什么？”少年远远地问他。 秦峯怔楞许久，才动了动僵硬的嘴唇：“我、我想跟你说声谢谢……” 少年眨了眨眼睛，拍拍狼背让它自己玩去，一路小跑过来。他嘴里还叼着肉干，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谢谢？对我说？” “嗯，谢谢你。”秦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还是解释道，“白天谢谢你给我的羊奶，很好喝，帮了大忙。” 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少年的心窝子，在听到秦峯这么说后，他不好意思地踢了踢腿，拉着秦峯的手问：“真的吗？”顿了顿，他又从兜里掏出一片肉干塞进他手里，“这个也给你，很好吃。” “啊、不用了，你自己吃……”秦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看到少年撇下嘴角，赶紧改口，“谢谢，我一直特别像吃吃看草原上的肉干。”他撕了一块肉干塞进嘴里，风干后的肉有着独特的香味。少年给他的这种应该是抹了辣椒粉，呛得秦峯废了好大劲儿才没喷出来。他一手捂着嘴，咳得天花乱坠：“好、咳咳……好好吃啊，谢谢你、咳……” 少年在他身边坐下，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他：“还要吗？” “……不用了，哈哈。”秦峯捂着嘴把那一小块肉干吞下去，指着不远处正用后脚挠头的狼问，“这么辣，它能吃吗？” “它吃的是不辣的。”少年摇头。 秦峯想说那我也想吃不辣的，还是忍住了。他抹了把辣得肿起来的嘴唇：“味道很不错，自己做的吗？”这么问倒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他刚才瞥到少年兜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肉感，又联系到查干赤那的牧民对少年的态度，有些想不通为何他会分到这么多肉干。 少年摇头：“赢来的。” “嗯？”秦峯疑惑道，“你参加了什么比赛吗？” “博克。”少年简短地回答道，又撕扯着肉干嚼起来，“我和别人打，他们赌我会输，但我赢了。”他自豪地把布兜打开给秦峯看，几十块肉干挤在布兜里散发着令人嘴馋的香味。他笑了笑：“这些肉干就都是我的了。” “别人，是其他部落的小孩吗？”秦峯惊讶地问，“真厉害。” “不是。”少年摇头，一边抬高了手比划道，“是大人，这么高的。” 秦峯大概估测了一下，少年说的“大人”应该有他这么高。草原牧民又高又壮的，他又看了看少年纤细白嫩的手腕，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少年看出他不相信，撅了噘嘴说：“就在你旁边啊，你被吉雅赛音扔出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跟人比试。” “那是你？”秦峯瞠目结舌。被少年一提醒，他就想起当时旁边的土俵那儿的确传来阵阵惊呼，说是有人被小孩儿扔出去了。他咽了口口水，执起少年的胳膊左右看了看：“你怎么做到的？” 见他信了，少年“哼”了一声，拍了拍胸脯：“我可是博克达人，和你这种一上场就被扔出去的不一样。博克靠的不全是力量，还有技巧。” “和柔道差不多？”秦峯反问，随即补充道，“‘柔道’是一种武术，利用对方的力量进行攻击，即使是看似柔弱的女人也能把壮汉扔出去。” 少年偏过脑袋：“可能吧。”说着他站起来，又招呼秦峯也起来。他右脚向后退半步，整个人成45度侧面，一只手挡在面前，另一只手则藏在身后看不清动作。他说：“上吧。” 秦峯云里雾里：“你这是做什么？” “教你博克。”少年说着动了动脚步，身形晃动着突然消失在秦峯的视野里。等秦峯再次捕捉到少年那红白的身影时，已经是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腰间一紧、膝盖一阵剧痛，下一刻就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双手也被抓住反锁在背后，他半张脸埋在草丛里动弹不得。 秦峯被砸得眼冒金星，少年轻松地从他身上跳下来：“你也太弱了，你们那儿的人都像你一样吗？” “你刚才那是怎么做到的？”秦峯揉着膝盖，兴奋地打断少年的提问，“我都没看清你怎么搞的，白天被甩出去的时候我至少还知道他抓了我哪儿！天啊，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厉害，将来还得了。你能不能教教我刚才这招？” 他这一连串突突得少年小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秦峯趁热打铁握住他的手甩了甩：“我是秦峯，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少年低下头，像白天那样动了动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秦峯不耐其烦地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舂恁库尅。”少年说。 秦峯眨了眨眼，这和他刚才听到的不同，于是又问：“这不是你的名字吧。” “可是他们都这么叫我。”少年摇头，“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原本的名字。” “那你喜欢现在的名字吗？”秦峯问。 少年于是又摇头。秦峯冲他招了招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少年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透过浓郁的奶香，那是一种野花的香味。秦峯想不起那是什么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脑袋：“薰……” “嗯？”少年蹭了蹭他的掌心，抬起头。冰蓝的眸子里闪烁着夜空里的星辰，似乎在期待什么。秦峯问：“那么在你愿意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前，我可以叫你‘小薰’吗？” －－－－－－－－－－－－－－－－－－－－－－－－－－－－－－－－－－－－－－－－－－－－－－－－－－－－－－－－－－－－－ [1]舂恁库尅：蒙语，意为“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