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清水)

    玄清勉力站定身形,忍下心口一阵绞痛,凝神看着厉炀,

    厉炀双目赤红,隐隐泛着金光,周身黑炎缠绕,他真身功体全留在魔界,昨日又强行运用魔息,内里必然受损,可如今竟丝毫不露,强横如斯。

    “他是魔种,他们都是魔种,都是你生的!哈哈哈!你可知这么多年,他们又杀了多少人?你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玄清面色苍白,执剑在手,剑尖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玄清,你要把他们统统杀光吗?!哈哈哈哈——”

    厉炀仰天狂笑,笑声之中,魔气大盛,周身黑炎弥漫开来,脚下湖面如同开水翻涌,周遭空间似在扭曲。

    玄清瞳孔一缩,心知不妙,厉炀已然狂性大发,不顾后果,手指收紧,极力稳住心神,一双银瞳紧紧地盯着厉炀。

    只听笑声猛然一收,厉炀长剑一挥,掀起滔天巨浪,人如流星赶月,破开激流,直击而来。

    灼热的炎气倾天而来,玄清眼神一厉,脚下一点,冲天而起。

    九霄明圣第七式,一步登天。

    汹涌的气浪堪堪从脚下划过,听涛阁砖石炸裂,顷刻间分崩离析。玄清大袖一挥,半空中调转身形,手把长剑,直刺厉炀。

    全身功力灌注剑尖,人剑合一,白空之中惊鸿急落,这一招威势奇大,青白的亮光划破空气,如白虹贯日,陡然而下。

    厉炀急转身形,一手握剑,一手剑指托举,将剑身横陈,玄清手中剑尖正刺在赤阳剑脊上,厉炀抬头,竟冲着玄清轻蔑一笑。

    剑相交,星火崩裂,厉炀脚下气浪荡开,方圆数丈,砖石碎裂,草木翻飞,整个人陷入地面半尺。玄清瞳孔轻缩,却已不及变招,两眼看着剑锋将厉炀手中赤阳剑身压弯,然后一弹,整个人飞了出去。

    厉炀脚下一动,追着玄清身形激射而出,如箭矢一般凌空一击。

    玄清人在半空,不及调整身形,挥剑相抗,却一下格空,却是厉炀手中赤阳凭空消失,心头一震,只见厉炀唇畔狞笑,手化为爪,猛然向前一抓……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电光石火,尘埃落定,镜心急急看去,只见一片废墟中,玄清玉簪崩落,长发散乱,整个人被直直贯在地上,单膝跪地,长剑驻地,脚下一个硕大的坑,厉炀一只手扣住他的脖子。

    玄清艰难地仰着头,厉炀的手由下向上一把扣住他的脖子,手掌狠狠地将下巴抬起,将脖颈拉到极致。

    那只手好似凭空穿透了两界屏障,从魔界伸到了人间,与凡人迥异,坚硬滚烫如烙铁,黑红流转,漆黑尖利的指甲长长支出,锋利如刀,魔焰在缠绕其上,尖利的指甲扣在面上,似要将他的脖颈捏碎。

    镜心心头大惊,却不敢上前。

    玄清心口剧痛,痛苦地微眯着眼睛,额上浸出细细汗珠。

    厉炀双目已是一片猩红,金光流转,浑身黑色的烈焰燃烧,弯腰附身,居高临下地盯着玄清,缓缓地道:“玄清,本座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那颗铁石心肠!”

    话音一落,手指猛然一收,尖利的指甲陷入皮肉,划出丝丝血痕。

    “唔……”

    灼热的魔气好似透过皮肤直冲入咽喉,玄清咬着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颤着吸了一口气,骤然睁眼,出手如电,一剑递出。

    雪亮的剑尖映照在银瞳之中,二人脸面几要相贴,这一剑近在咫尺,剑尖眼看着插进厉炀胸膛,却见厉炀左手一抬,一把将剑锋握住。

    玄清毫不迟疑,手下加劲,长臂递进,却眼看着剑锋在厉炀掌中寸寸崩落,银瞳长大,倏然抬眼看向那双猩红鎏金,戾气横生的眼睛。

    猩红的鲜血从胸口溢出,顺着指缝间淌下,厉炀狰狞一笑,唇畔溢出一丝血迹:“玄清……你终究杀不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松开了手,负手而立,倪视着脚下的人,狠戾一笑:“他是你生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话音一落,一挥袖袍,半空中忽地显出一道黑色的破口,厉炀一步没入其中。

    镜心一惊,喊了一声“主上!”,不及细想,旋即青光一闪,随之而去。

    玄清心口阵阵绞痛,骤然失力,浑身一松,单手撑地,垂下头来大口喘息。

    他心神失守,体力未复,手中一柄凡铁,若非厉炀动了根本……

    “父皇……”

    玄清骤然回头。

    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躲在一座太湖石后,不知观瞧了多久,此时见厉炀离去,一下跑出来,冲着厉炀消失的地方追了两步。

    玄清面色苍白,勉力撑起身体,向着那孩子的方向跨出脚步。

    那孩子显然看见了他,吓得一下停住了,小脸一白,脸上殷红的掌印愈发显眼。

    “不,不要,娘……”

    “娘”字的口型已然做了出来,却一下收住,哑巴似的张了张,一步步往后退去,颤声道:“不、不要杀我……”

    玄清面色苍白,看着那张一脸惊恐的小脸,胸口宛如剜心一般地疼,不知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是何等可怖。

    他脚下停了停,又艰难地向着他迈出,那双黑色的眼睛惊恐地长大,忽然转身就跑。

    “父皇!我要父皇!”

    回来……玄清伸手,却是心口一纠,竟然发不出声音。他心头一慌,抬臂一指,一道气劲打在那孩子后心。

    小孩子的身体一声不吭向前扑倒,落地之际,落入一双微凉的手中。

    玄清跪在地上,将那孩子打横抱在怀中,低头下头去看他。

    小小的孩子双目紧闭,苍白的小脸上,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鲜红的巴掌印触目惊心。

    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再没有那鲜活的表情,像死了一样。

    玄清睁着眼,双手颤抖起来,几乎抱不住那具小小的身体。他调整了下姿势,一手将他揽在怀中,一手抬起。

    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在空中停了许久,似乎不敢触在那细嫩的皮肉上,终于,指背轻轻擦过那红肿的脸颊,沿着圆润的线条缓缓向下。

    修长如玉的手指颤抖着张开,轻轻搭在那细弱的脖颈上……

    温暖的脖颈细嫩得好似一碰就会碎掉,幼嫩的皮肤吹弹可破,温热的血脉流淌其下,细微的搏动透过薄薄的肌肉,规律有力的鼓动从指尖传到心头。

    玄清心口剧痛,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佝偻起胸膛,收回手按在心口,紧闭双目,忍着那痛,一阵一阵,从心口传遍全身。

    待到那阵疼痛似乎轻了一些,玄清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怀中幼嫩的躯体,终于横抱着那孩子站起身来,一步步向着竹里馆而去。

    竹里馆已是一片狼藉,翠竹横卧,草叶翻卷,地下一道一道的剑痕,只有内室好似完好如初,只是有人倒在血泊之中,遍地鲜血已然干涸。

    怀中的身躯软软地挂在臂间,温暖安静,玄清垂眸站在朱令之身旁。

    那亦是一具年轻的躯体,不过二十的年纪,如今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读书人文雅的面上带着惊惶和痛苦,面若金纸,唇如土色。

    他见朱令之时,便知此人福薄,生就短命之相,必然死于非命,然而世人多艰,一世苟活,命数天定,不过寻常而已,却未料到竟应在那孩子身上。

    玄清缓缓吸了一口气,轻轻跪下,将怀中的小孩放在一旁,伸出手去,探在那朱令之鼻下。

    良久,指尖传来一点细若游丝的气息。

    玄清屏住呼吸,银瞳倏然长大。

    紧接着双目轻阖,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他直起身体盘坐在朱令之身旁,缓缓调息吐纳一周,睁开眼咬破左手无名指。

    殷红的血珠在白玉般的指尖浸出,瞬间扩大,顺着指尖滑落,玄清右手结印,左手凌空虚画,鲜血如朱笔,灵光闪动,虚空浮现出篆文天书,随之挥臂落下,荧光一闪,一道灵符打在朱令之胸膛,瞬间没入其中。

    玄清睁眼,左手翻转向上,将无名指悬在朱令之面上,右手剑指按在左肘,指尖凝出一点莹蓝的玄光,顺着手臂缓缓推下。

    心头伤口破裂,殷红的鲜血随着剑指推出指尖,凝成一颗血珠滴落,堪堪落在朱令之苍白的唇间。

    一滴、两滴、三滴……

    朱令之苍白的面色渐渐有了些血色,玄清的脸已然苍白如纸。

    玄清收回手,额上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略微喘息了下,直起身,将朱令之胸口的衣物解开。

    读书人瘦弱的胸膛上,一道浅浅的红痕,玄清眼神一颤,那道伤口微微向下偏了一点,竟是今日他拿了那柄新到的重剑,准头差了一丝。

    玄清手指微颤,轻轻将那身簇新的长衫合上,闭目凝神,轻吸了口气,指尖一动,施了一道清洁咒。

    朱令之好似睡熟了,身上再没有一丝血污,只是衣衫上犹自留着破口。

    玄清张开眼,双目有些空洞,怔怔地看着他,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将倒地的青年架起。

    门厅里备着马车,驾车的仆役呆如木鸡站在一旁,玄清将朱令之扶进车中,牵着马出了大门,挥手重重一鞭击在马臀上。

    那匹栗色的马长嘶一声,撒开蹄子飞奔而去,玄清怔然地看了一眼,扔下马鞭,转身缓缓走了回去。

    那马夫还傻傻地站在那里,玄清走到他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勉力抬起手放在他的眉心。

    那只手停在那里,微微地颤抖着,玄清怔了怔,终究放下手,将那仆役拉进门厅中,让他躺下。

    他继续往回走,面色苍白,冷汗簌簌而下,一路走着,将那些木偶般呆立不动的仆役带到房内,并排躺下。

    待到这一切做完,天色已然黑透了,整个别院没有一丝灯火,不闻一点人声,宛如一座鬼宅。

    玄清脚下虚浮,缓缓走进竹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