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宴江是一介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出身农村,家境困苦,慧根平平,家中一双父母死得早,死时连半亩田地都没留下,才刚考上秀才,就落得一个无依无靠的处境。 与话本里最不打眼的陪衬角色别无二异,贫穷的书生只能靠卖字画扇面来维生,但营生的摊子本就不是什么赚钱的勾当,大半收入还要拿出来给地头蛇交摊租,最后能落到手里的数目寒碜得紧。 吃的是最廉价的粗粮,住的是最破败的茅草屋,攒钱是一文钱一文钱的攒,攒了这么些个年也没有多少,不过心中倒是一直揣着希望,梦想有一日攒够了盘缠,要到省城去参加会试,考取一点半点功名,圆了父母遗愿。 这是一个老实又传统的人,往好听了说是踏实,往难听了说,便是不灵光、窝囊,只知道指着父母的安排过完这不起眼一生,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主意。 读了一辈子的之乎者也,却也一辈子没有见过市面,每天在集市与家中两点一线,千篇一律。 多么不起眼的一个人,闯过热闹集市的时候绝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他自己也以为在自己攒够钱之前,这样的生活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打乱。 但命运总是出其不意的。 准确来说也不是那么的出其不意,因为意外降临之前,其实是有过许多预兆的。 那时候爱梅乡那疯疯癫癫的黄婆子赤着脚在整个村来回巡逻,嘴中不断嘀咕着鬼要来了,没有人理。 三伏天,竟然有那么连续几夜温度下降得厉害,家家户户养在院中的鸡也全都不太叫了,没有人在意。 而后在某一个如常的夜晚里,当宴江放下手中书卷,吹灭蜡烛躺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榻上,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凉到结冰。 还伴有一声幽灵般可怖的轻笑。 窗外,更夫今夜不知为何这么快就巡逻到村尾,空灵的锣声飘荡传来,没有伴着熟悉的吆喝。 一声来自青年人的惊慌呼救撞破夜色,却又在半途被生生掐断似的,突然没了生息。 宴江浑身结冰,大张着嘴甚至来不及闭上,就连滚带爬地摔下床,眼睛还未适用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却不敢有一分一毫的停留,凭借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屋门奔去。 他家穷,屋子本就不大,卧房连个门都没有,挂了片旧布就当做帘子,而除了一间卧房外,便是空空荡荡的厅,此外别无他设。 分明对于成年男子来说,跨大了步子也就几步远的距离,然而此刻对于逃命之人来说却是无限延长。 当——当——当—— 更夫敲锣的声音更近了些,听来像是已经走到屋边,宴江一头撞出卧房,感受到布帘拂过他的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屋子,就能得救。 他在这间小小的草屋生存了二十多年,哪怕是不能视物的惊慌中,也记得躲开圆桌与柜子的位置,却独独忘记厅中前日新置的两张藤编小马扎。 脚上绊了一下,伴着惊呼与巨大的闷响,整个人已经囫囵扑倒在地。 似乎是听见动静,敲锣声堪堪停在窗下。 隐隐约约的歌谣声凭空出现,仿佛是在几万里远的海上传来,似勾魂的小曲,似怨恨的诉说,带了冰冷的温度,慢悠悠地从卧房涌出,逼近活人脚边。 “有鬼、有鬼啊——!救救救命!” 屋门还在五步远,小窗却是在身边,宴江已经能看见从窗缝透进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月光,求生的本能让他当即不顾疼痛,爬起来扑到窗上,用身体撞开窗扇,对外头求救。 当—— 敲锣声又响起来,炸在他半探出窗外的头颅边,震得人快要失聪。 更夫就在窗外。 月光太亮,眼睛一时被刺地眯起,宴江还没来得及睁眼,心中却已经一喜。 更夫深夜活动,最是容易撞邪,官府历来都是选些阳气旺的壮年男子来当差,所持锣盘也有讲究,日日都要拿在午阳下暴晒,两者结合起来至烈至阳,妖魔鬼怪如何不怕? 而他也确确实实能感觉到,原本已经攀上自己后背的冷意在窗扇被推开的一瞬间快速退离。 他一面心有余悸地卸下一口气,一面抬头,打算叫更夫拉自己一把,好爬出这闹了邪的屋子。 可是讨好的笑容还未完全挂起,就刹那间僵硬在脸上。 “啊啊啊啊——!” 这回真真是失了魂的喊叫,尾音都劈叉了去,宴江整个人都摔回屋子里,伏在地上扭动着身子远离窗沿。 窗外哪里有什么更夫? 今夜满月,万里无云,在银白色的光中,分明立着一句无头男尸,穿着破烂的寿衣,其上还带有新鲜的泥土,静静地立在窗外,坚硬的曲起手上,勉勉强强挂住一面铜锣。 明明没有头,宴江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没有半点生气,如附骨之疽,叫人浑身血液都凝滞成块。 屋中有鬼,屋外也有鬼。 他本就不是个有魄力的,极度的恐慌之下,魂都被吓跑出几里地去,剩下这具肉身只晓得无意义的惨叫,像条蛆虫一样狼狈地挪动。 一股腥膻味在在他裤裆扩散,片刻就在身下湿了一片。 再往上,已经藏进黑暗中的脸更是眼泪鼻涕胡作一团,原先算是干净儒雅的书生形象荡然无存,头发尽散,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抽泣声,沙哑难听。 说到底也只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无能书生。 屋子太小,宴江爬到远离窗下的角落,退无可退,摸到厅中唯一的木柜,便将自己蜷进柜壁与墙壁的夹角,牢牢抱住自己,乱糟糟的脸埋进膝盖中,再不敢抬头。 抽泣声也渐渐止了下去。 倒不是因为宴江终于冷静下来,而是他已经怕到神志不清,几近休克的地步了。 死一样的寂静。 本就是村尾最偏僻的一处房子,此刻完全被世间所遗忘,那柜上安安稳稳摆着宴氏夫妇的灵牌,不曾受到任何惊扰。 不知何处飞来的黑鸦停在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在这样的夜晚中格外不详。 于是寒气又活了,在静悄悄中将唯一的活人包围。 月色虽亮,却带了一种死气沉沉的冷白,通过半开的窗将屋子里照亮了两分,便可以看得那寒气竟是一团黑雾,有意识般散开又聚起,咀嚼似的涌动三两下后,从中吐出一个人形身影。 那身影比黑雾实上些许,却也是虚的,周边环绕着黑雾,离地飘在空中,无声靠近了角落中的宴江。 指尖一动,黑雾就像蛇一样游着爬上书生一双赤脚,冻得他本能一颤,蜷缩得更紧。 宴江的脚背上有一道浅伤,是方才被马扎绊倒时所划伤,这一通折腾下来,鲜少见天的白嫩皮肤上便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血迹。 这一丝黑雾被操控着顺着伤口钻机书生体内,无声无息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这魂体……” 品味片刻后,黑影不满地啧了一声,“劣等。” 他的声音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将无数冤魂凄厉的呐喊重叠在一起,再打碎重新组合成一句话。 也亏得宴江已经陷入了半昏迷,根本听不进耳,若是清醒,也该受不住其中的怨气,当场魂飞魄散。 当—— 伫立在窗下的无头男尸又僵硬地敲了一下锣,大抵是回应了什么。 黑影动了动,虽看不见五官,但依身形来看,该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 手一挥,满屋子乱窜的黑雾便突然安静下来,停滞了一瞬,而后疯一样地往黑影身上收拢,刮起的气流带得窗扇“砰”地合上,屋内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连同男尸与黑鸦在内,所有阴邪之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黑影收归了力量,渐渐由虚变实,化作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模样。 周遭景色分明没有一丝变化,却明显回归了生气,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而宴江对一切无知无觉。 他半耷拉着眼皮,被一只完全冰冷的手拽着头发抬起脸来,空洞无神的瞳孔里根本照不出身前男人的身影。 方才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口水已经蹭掉的蹭掉,风干的风干,留下乱七八糟的痕迹,好在到底没将他的五官掩盖了去。 “长得倒还行,且你留一命,当个伺候本座的吧。” 再开口,男人声音不再是刚才那可怖的调子,以人类的标准来说,甚至算的是好听。 只是一副大发慈悲的语气,实质上却不带任何情绪。 他收回手,蜷缩着的人类彻底没了支撑,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一侧额头结结实实撞上地面,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