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柔情不尽(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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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的主宅里配有四五个住家保姆,多了个小婴儿后,傅懿行又从主家另择了一名历练老成的育婴师。 育婴师是位刚四十出头的女性,不怎么显老,眼神总是笑吟吟的,极富亲和力,连桑霂那种怕生人的性子见了,都会不自觉的放下警惕心。 今天是育婴师上任第二天,也是第一次见到桑霂,她先前就听说了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很年轻的双性人,但也没想到桑霂是这么的稚弱,从外表上看似乎还带了些病态。她迟迟地反应过来——需要她照顾的可能不止一个孩子。 “您的脸很红,是生病了吗?如果是生病了,我今天依旧给宝宝准备奶粉吧?” 桑霂正要解释是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的缘故,却让傅听雪抢先接了话:“是的,他身体不好,以后一直让宝宝喝奶粉就行了。” “我明白了,”育婴师把纯手工的羊绒毯铺在桑霂的膝上,“请您不要逞强。” 桑霂嘴唇张合几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来都是被人事无巨细的安排好,以至于他现在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桑霂抱着孩子垂着头颅,闷闷地抱怨,“我才没有生病呢,不过爸爸说我的奶水很少,可能会喂不饱你呢。” 桑霂想到这,问道:“宝宝平时吃得多不多?会吃不饱吗?” 傅听雪态度轻浮,像在逗弄什么小猫小狗,“小孩子饿一饿才不会挑食。” 桑霂抬头环顾,才发现育婴师已经离开了,不满道:“他哪知道挑食。” 傅听雪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桑霂垂落的膝边:“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桑霂眼睛一瞟,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傅听雪和那双漆黑瞳孔对视的瞬间,竟轻轻打了个冷颤。 宝宝自觉受了冷落,皱着脸蛋就要委屈巴巴地哭起来。桑霂暂时将小心思放好,揉揉宝宝白嫩嫩的小脸蛋,软声软语地哄他,“宝宝不哭,妈妈抱抱……” 等宝宝握住桑霂的发丝,咯咯发笑时,桑霂试着用手摇铃把自己的黑发换出来,宝宝不止一次的表现出对母亲发丝的喜爱,可又实在太过笨拙,次次把发丝缠在手指上,皮肤被锁得有些充血都不愿松手。桑霂发现之后,就不敢让宝宝抓着他的头发玩了。 桑霂扯断了三两根发丝,这才从宝宝手里取回了那束残留余温的黑发,但桑霂没把发丝拨到身后,而是握在手里,缓缓摩挲起来,抬眼瞥了眼傅听雪,眼中温存的爱意飞快地冷却了,便被赋予了眼睛足够稠厚的幽深感,仿佛由水化作了漆。 霎那间仿佛一把直白无遮掩的刀刃,卡紧傅听雪血液涌动的心脉,一根一根抓牢了。傅听雪曾多少次在桑霂深睡时、情动时、哭泣时或珍重或压抑地握住一束发丝,从唇峰百转千回地往里咬,但有时只敢用呼吸胶着在他发丝上,轻轻地嗅着,让鼠尾草的洗发水味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整个人都浸在回南天的潮气中。 柔情不尽,好似冰绡云缕。 这件事傅听雪做得隐秘,方才还坦然处之,这会儿大白于天色之下,脸上却莫名其妙烧起来了。 他不知道吧?肯定不知道吧? 傅听雪默念着,桑霂却像存心取笑他,用手指抚摸他的头顶,用一种温柔到令人百痒钻心的力道,傅听雪突然不敢看他。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抓着我的头发玩呢?” 傅听雪登时恼羞成怒,脸颊杀气腾腾地发热,“我……” 桑霂一指置于唇下,也不看他眼色,还温和地说:“那我送你一点吧。” 说罢,桑霂把眼睛已然半阖的宝宝安放在婴儿床上,掖好被角,才牵起傅听雪宽大的手掌,一路走上小阁楼。桑霂行走的时候两腿之间还被牵扯得发疼,按往日他娇怯的性子,早就要扶着墙壁歇上一会了,可今天倒有几分坚韧的意气。 傅听雪低头看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果然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荸荠白,白得烟雨迷蒙,明晃晃地颠扑,傅听雪也没猜透桑霂想做什么。 主宅的小阁楼是一间杂物屋,也是真正属于桑霂的小房间。 桑霂整个成长阶段都住在这座主宅里,这里却并没有属于桑霂的房间。他像个不入流的妓女,今天睡在父亲的床上,明天就钻兄长的被窝,谁的怀中都是他的栖息地,谁的手掌都能容留他的降落,可他偏偏犹如游丝,贴着他们的眼睫也能如汤沃雪般飘向另一人。 但若说他雁过无痕,可整座宅子又处处有他,椅上的软垫,随手可取的纯羊毛毯,橱柜里色彩独异的餐具,不是迎接新生儿,而是桑霂从小到大的专属,就连傅懿行有时也会发现自已的内裤压着的是桑霂前些天穿过的丁字裤,傅修竹和傅听雪偶尔也能从某个衣服口袋里掏出带蕾丝的袜圈或别的什么。 桑霂已经许久没来过这个杂物间了,灰尘落满了地面,桑霂轻车熟路,从墙角的纸箱里翻出一把水果刀,暂时还没生锈,但能看出刀刃已经很钝了。 桑霂理出一小束黑鬒鬒的发丝,用刀锋抵上去,正待用力时,突然顿了顿,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被掩在黑发里,只露出一点儿秾丽如画的眼尾,“我送你一个礼物,哥哥也要记得回礼哦。” 傅听雪的心研磨成了融化的松脂,在烁金的热度里沸腾,几乎要穿膛而出。 傅听雪将人抵在墙角,没说话,夺过钝刀,扔回纸箱里,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把那团团热气把玩在指掌之间。窒息感来得比以往更快,桑霂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眼睫剧烈颤动起来。 “呜……哥哥。” 傅听雪握住桑霂如蛇般乱颤的莹润腰身,中央一道直劈进去地脊椎沟,恨不能把手骨揉碎了嵌进去。 “头发算什么?你浑身上下哪处我不是爱不释手,几根头发就想把我打发了?” 桑霂唯恐再受一场皮肉之苦,索性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歪,一手抵住他后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起来,哀声道:“可我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了。” 这一下几乎是立竿见影,傅听雪的脊背瞬间拱起,背肌硬梆梆地锁紧了,一声招呼都不打,捂着桑霂的头颅,将人掼到侧边的矮椅上。桑霂刚拿两手抓住扶手,股间就被什么热气蓬勃的东西顶了一下,骇得他往上一窜。 簌簌—— 一大张塑料纸倾倒下来,正罩在桑霂面上,塑料纸立刻琐琐碎碎地发起抖,他下意识盯着看了一会儿,被晃得眼晕,才发现是傅听雪想要把塑料纸掀开,桑霂也没有帮忙的意识,只觉得这样一闹,傅听雪应该也没了想继续弄他的心思。 桑霂身下是一张浅棕色的布艺单人椅,织物过于柔软或是残留了故人气息,竟使桑霂软了腰,将整个身子都倚上去。桑霂浑身冷热交战,湿透的衣服紧紧黏在脊背上,浑身的力气如同抽丝一般往外漏,无数念头争鸣中一片仅有的空白,归属感如同看不见的荆棘,缠绕刺痛着四肢百骸。 眼看傅听雪正要掀开最后一片薄膜,却突然被桑霂伸手制住了,他指尖敷粉,指甲里藏着淡白色的小月亮,清清亮亮的,在此刻显现出近乎虚幻的温柔。 这种温柔原被人攥在手心,临到终了却是由不可触碰实现的。 “我知道那不是妈妈的婚纱,我也知道妈妈的照片从来没有出现在那面墙上,”桑霂的眼睛透着白璧样的微光,手指毫无理由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要骗我?” 傅听雪这才发现椅子后面靠着的不是墙壁而是一幅巨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位主角都没有笑,也许是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形式婚姻,所以连敷衍都没有。 这场婚姻更多的是奉父母之命,婚纱也不是新娘所中意的,桑妤身上穿的是一件很老式的古董婚纱,纯白的蕾丝遍布全身,丝丝缕缕勾连在肌理上,好像还散发着棺木腐朽的气息。 傅听雪浑身僵硬,本就混沌沌的大脑,更是哄地一声,仿佛失了魂,“我、我是爱你的,我以为……” “你们以为我失去一切在意的东西之后,就会转而对你们假以辞色,敬若神明?” 傅听雪几乎被他的言语中暗含的嘲讽蜇了一下,落败般后退几步。 桑霂就着这几步的空隙逃了出去,摸上门把手后,又停住动作,轻笑一声:“别怕,对于你,我倒是不恨的。” 虽说不恨,但难免有几分怨气。 傅听雪怔然的点点头,心中却道:你明明说过爱我的。 —— 傅懿行刚登上最高一级的台阶,注视了他片刻,从头扫到脚,“怎么又跑上来了?想找小时候的玩具吗?它们可不适合给宝宝玩。” 桑霂的眼珠很烫,烫得像刚刚煅烧成的一对玻璃珠,在眼眶里吃痛一般转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粉红色的内眼睑,和一根根剑拔弩张的睫毛,对方的面孔就在这打量中,一寸寸逼近了他。 桑霂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闷而模糊,仿佛隔了一张湿毛毡似的。 “那么多年你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突然想接我回家?你们……”你们伤害妈妈了吗? 很快,傅懿行的手指又追过来了,托着桑霂的面孔,桑霂往后避开了他的手,傅懿行只得加重手上力道。 傅懿行沉吟道:“你认为是我伤害了她?” 傅懿行手指一动,徐徐摩挲起了他的鼻梁,力度微不可察,像是生怕惊扰什么小动物似的。一股说不清的寒气直贯脊背,只觉对方的怀抱如同定罪的铅印一般,将桑霂牢牢摄住,哪还有半点意乱情迷的余地。 “不是我,我至少没有在她的身体上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桑霂沉默片刻,道:“所以是叔叔吗?” 桑霂知道傅含章有精神上的疾病,在幼时就没有半分遮掩,一避开桑妤就对自己上下其手,也就欺负小孩子迫于长辈威严不敢反抗,又见他性子温顺,连告状的概念都没有,才如此放浪形骸,把亲子侄当性奴调弄。 在到现在,桑霂偶尔抚到傅含章的后背前胸,几乎隔几个指节就有一道刀疤或一眼枪伤。若用指尖点着问他这处伤的由来,他只能犹豫半天,吐出一句:不记得。 他是真的忘了,他稍微动手时就跟杀神似的,在东南亚一遇上大场面更是杀红了眼,子弹打在身子都没多少感觉,更别说刀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耳后有一道伤疤。 傅懿行原先还愁桑霂不往傅含章的身上想,毕竟如果不是桑霂本身对傅含章有所怀疑,那么傅含章这个谋杀的罪名,在桑霂心里恐怕难以成立。 “他携带基因病,从小就有暴力倾向,他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的本意。”傅懿行就着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触碰桑霂的嘴唇。他的唇形很漂亮,有一点微微上翘的唇珠,接吻的时候占尽上风,一点濡湿的白雾呵在桑霂的下颌上。 桑霂一动不动地任他亲了一会儿,后颈上起了一片细细的冷汗,涔涔的薄汗如同给白瓷上釉般,愈发显得莹腴肉感。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能接受自己母亲去世的事实吗?”傅懿行轻佻而粗鲁的揩了把桑霂后颈上淌出的熟黏汁水,又去拨弄他颈饰后垂坠的弧形金饰,在傅懿行指间忽隐忽现,水里的星子似的闪烁着,又道:“也不全是,桑妤现在正用那只怪物吊命呢,虽说对于治愈桑妤,它已经威无所施,但好在它将尸体保护的十分完好,堪比一个冷冻仓,说不定过几年医学更发达的时候,她或许有机会醒过来。” “不要……” 那种冷硬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长满了脚,窸窸窣窣地爬到脊背上来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桑霂顶着张挂满泪痕的小脸,去求傅懿行网开一面,饶了桑妤也好饶了他。 傅懿行一手扳过他被泪打湿的面孔,一字一顿道:“那让我怎么办?” “我是想让妈妈入土为安。”桑霂伸出的五指开始痉挛,他似乎死一场变幻无常,虚无缥缈的幻觉之中,一厢情愿地握住某个人的手,“妈妈说,她讨厌你,讨厌傅家的一切陈规陋习,我当时还不知道共妻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还说她不讨厌我,她说爱我。” 桑妤行事颇不为世人所理解,在有桑霂前,她能把每一天当做世界最后一天过,她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她最失意的时候也要每天给茶几上的瓷瓶换上一束新鲜玫瑰,她用大把的时间去迎接死亡,所以理所当然的不惧怕死亡。 “我不想、不想让妈妈去世多年,仍被她所讨厌的东西牵绊,没有我,没有傅家,她才能活得更快乐些。”桑霂望着傅懿行脸上错愕的表情,眼睛通红,睫毛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光。 傅懿行直勾勾地看着桑霂,微微侧转的修长颈线,和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背,无不散射出刺目的侵略性:“那本该由桑妤承担的义务由谁来接手?” “……我” 桑霂看见拥有与父亲同样面貌的疯子站在楼梯口,他沉沉地闭着眼睛,如今全身湿透,连头发上都在滴答淌水,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淌下如此滂沱的雨水,仿佛整个城市的降雨都将他当成了悬鹄。 他眼中火星磕磕碰碰,在辨清桑霂的回答后,终于凝成了一点顽强的光。 桑霂隐约听见窗外淋淋漓漓的雨声,只想,难得的好天气,怎么又招来了场恼人的如注急雨。 数百年积非成是的樊篱斜拉成扭曲的影子,像爬山虎的藤蔓一样,在活生生的皮肉上肆意生长,结网成络,在随历史消融前,它便是每一位受制者不合身的黄金甲,没有人的温度能融化真金白银,只能咬牙打碎全身骨骼,被外力硬塞进去,而那黄金又何不是掺着血肉骸骨,如何能不明晃晃到残忍刺眼的地步? 桑霂再去想书房前的长廊,掌权者无一例外的冷漠,偏偏一幅幅一张张,用眼睛、用手掌锁着怀中人,一寸寸将人推进了最深黑的夜色中,乍看去分明是经久不化的霜雪,实则最深处连火光都照不进去,反而被囚禁折磨的傅夫人们竟是各个面上带笑,眼中藏哀,不知掌权者是如何骗来了这虚假至极的笑。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想越像是梦中,纵使万般情深意切,机关算尽,终归也是该消弭的红粉骷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