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轮椅滚动的路途发生偏航,它依照主人的意图,放着宽敞明亮的大道不走,偏要去闯那只能容下一人的小径。 沈檐淇沉默的跟在曲迎身后。 “噢,”曲迎抬头望着面前足有两米高的石头,面上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惊讶。他摸了摸扶手,示意沈檐淇帮他调头,“我忘了这几年校区翻新,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 周边白墙记载了不少各种颜色、各个年级的留言,笔迹似乎成为随时光变幻下唯一能长存的东西。 花田美景为高耸的公寓让步,不断推进的城市化趋势正朝校园迈入。 沈檐淇拨开几缕垂下藤的绿枝,在一列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留言中,他撩眼便锁定了靠于最角落的、因常年被掩盖长藤覆盖而不怎么见光的“我要追曲迎”。 曲迎陪在沈檐淇身侧,自然也是看到了这句写得工工整整的话。 对于沈檐淇为什么会找得精准且熟练,曲迎抛开杂念细想一番,顿时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说刚开始只是凭空猜测,那么,经一番观察,曲迎便笃定了这个想法。 ——沈檐淇肯定独自来过这里。 “我要追曲迎”的留言者只在饱满的句号后落款了个缩写“S”。这劲爆的内容与“S”的胆量明显不符,旁边的留言均围绕“S”展开。他们嬉笑着吐槽“S”都这样了还不敢写真名,更有人打赌,说即使曲迎真的出现在这位“S”面前,“S”最多能做的也就止步于动动嘴皮子了。 尽管是匿名状态,尽管沈檐淇并非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他传达爱慕时依旧格外小心翼翼。 写下这句告白时沈檐淇怀揣着种心态: ——万一某天曲迎回到大学,刚巧看到了这条留言。 ——万一….曲迎是跟他一起回来的呢? 这颇为“不自量力”的字词一笔一划下来让沈檐淇感到异常羞躁,他局促不安的瞄了曲迎一眼。 曲迎嘴角噙着笑,恰好也在看他。 宛如偷零食吃的仓鼠正鼓着个腮帮子,被人抓到现行。 鉴于曲迎想探索些新的东西,而沈檐淇要提前赶去礼堂周边考察坡度,好保证一趟下来不颠簸到曲迎的腿,他们便兵分两路,抱着各自目的去了。 校方给他两分配的座位靠于礼堂角落,显然,负责人对曲迎的腿伤做过充分准备,这最后一排既能轻松观览全局,又不易惹人注目,通俗来讲,这即上课摸鱼的风水宝地。 沈檐淇找志愿者要来瓶水,他将塑料瓶立稳在红绒座椅上后,就匆匆转身找人汇合。 ….. “我以前就看不惯曲迎,他整天仗着自己参加的活动多,顶张爱答不理的脸清高得很。同为舞蹈生,那能练的动作不都差不了多少,凭什么机会不平均分配给大家,”一个快秃成地中海的男人揉了把布料下包裹的啤酒肚,他将邀请函来回折叠三下摁进口袋,整体瞧去流里流气的,倒看不出这位同届的男人曾经有多风雅,“除去跳舞,曲迎还会什么?现在他腿伤,事业得走下坡路了,肯定不如咱们混的好。” 年少过节随时光沉淀日益疯长,啤酒肚越说越没个度,滔滔不绝间仿佛他成了当初的得势者。 “曲迎可以不跳舞,”啤酒肚与沈檐淇迎面相撞,也可以说是狭路相逢。沈檐淇一改往日的安静,他毫不客气的回怼道,“哪怕不是站在舞台上,他仍旧作着人群中的闪光点。曲迎什么样子都会有人喜欢。” 那张干净秀气的脸颊刷扫过阵能称得上是漂亮的怒意,沈檐淇把嘴绷紧成一条线,如同终于舍得露出尖锐爪牙的狼。 本就理亏的啤酒肚未料有人制裁,他吓得一哆嗦。这正要虚张声势扭头质问是谁管闲事,结果啤酒肚在看清沈檐淇的脸后,更是直接快进到了软骨程度。 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男生与他记忆里的曲迎重叠,啤酒肚的思绪不受控制想起了过去的曲迎亦是拥有这种气场。 几年前,他十分不服气的抱着摞书在寝室门前蹲点曲迎,嚷嚷着要跟人宣战。但曲迎只是静静的撩眼瞥了下他,啤酒肚悉心筹备了半周的豪迈话语便全堵进了嗓子眼。他和曲迎的对决无需再邀请什么公正裁判,光是同台,啤酒肚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输了一截。 沈檐淇见啤酒肚怔怔的望着他,便更觉这人莫名其妙,他索性不再为此继续耽误时间。 沈檐淇的背影很挺,再加上此时角度逆着光,啤酒肚抬头,只能望见那随走路而一扇一扇的肩胛骨。 当年的曲迎选择无视他的挑衅,拎着舞鞋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这个跟曲迎有几分相似的后生外形内敛却不掩锋芒,啤酒肚想,这人跟曲迎是冲突的。 曲迎身上充斥着种懒散,他默声拒绝的理由更贴近于没空搭理,经常让那对弈的人先反思起自己。而沈檐淇的爆发性极强,他在准确狙敌后又会恢复温和,宛如平行时空里翻版的曲迎。 可压着轮子赶来的曲迎只听到了沈檐淇抛出口的“曲迎可以不跳舞”。 曲迎缓缓退出些距离,后半句他一无所知。 附近的人皆是有说有笑,唯剩曲迎孤立无援。 他甚至开始想念起公演那天呼啸耳畔的风,以及注定要将他吞噬彻底的浪。 起码,由麻醉封闭了的感官无暇再分出多余心思为情感惆怅。 沈檐淇来到曲迎身边,他招呼着曲迎进场。 曲迎点了点头,他对这段心路只字不提。 ….. 校庆犹如一把被打磨好刃尖的刀,倘若说先前两人的关系是光整平滑的玻璃,那么,这时刻悬空头顶的刀终于选了个沈檐淇最不设防的阶段悄无声息降落。它刚巧命中红心,在微微一拧,玻璃便四分五裂。 曲迎渐渐开始减少与沈檐淇的接触,即便是在同个屋檐下不得不相遇,曲迎也只是耷垂眼皮装出紧盯路面状,压根不去分神多看看沈檐淇。 沈檐淇一个人孤零零的躲进舞蹈室练习,从白天到夜晚,伴奏音乐响了又响,其他事物都没再变过,唯一缺失的重要东西便是原来两人的谈笑风生。 沈檐淇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载入了千斤重,他踮脚不似记忆里的那般轻盈,旋转抬手活像断线了的笨重木偶。 他茫然的瞥向灯光,那堪称标准的节奏依旧有条不紊,但沈檐淇脚上的动作却愈发寸步难行。 沈檐淇知道接下来要轮到压腿了,可不听使唤的身体尽是做着与大脑发出的相悖指令。 他颇为泄气的用手背抹了把汗,刚要拈起盛满水的杯子润润喉咙,结果被那才煮好的沸水烫到了唇,沈檐淇一个激灵,差点儿把杯子摔到门上。 沈檐淇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和曲迎之间出了问题,现在他从学校上完课赶到这边,属于曲迎房间的那扇窗户被主人给关严了,沈檐淇背着书包站于楼底,他仰头,盘算着自己已经有多少天没见到那框架里有帘子飘出。 慢慢的,那张掉花漆了的餐桌也跟着凑不齐两人,他们在这些熟悉的场景里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有故事在一夜之间,无论好坏,均已打回原形。 沈檐淇又变成了那个备受毕业困扰的普通大学生,日益沉重的行李箱催促着他得尽早启程。 一个封皮印着金字的红本为四年生活画上句号,当沈檐淇乘上那印好目的地的火车时才恍惚过来,他的离开亦如到来。 “曲,拜托你别再感情用事。你好好想想,如果那只是一条正常的项链,为什么他不敢在你面前戴?”简乐溶抛来的话几乎是字字踩准致命点,为增强理据,简乐溶还把保存录像的U盘一并推到曲迎面前。 简乐溶迫切想看到曲迎遭“背叛”后露出的痛苦表情,再不济失望也行。 但曲迎只是机械的接过简乐溶精心为他找来的物证,他眨了眨眼,那表情像是陷入深思,完全一副对不上简乐溶指责的人是谁的模样。 “监控里拍到的人是沈檐淇。”简乐溶敲了敲桌子,朝曲迎又强调一遍。 曲迎闻言后竟下意识嘟囔声“阿淇”。 在简乐溶的注视下,曲迎顺势抿了口咖啡。 …. 下午,曲迎推开沈檐淇的屋门:“阿淇,我们谈谈吧。” “好。”沈檐淇放下手头正打算穿线的针。 那双开了线的舞鞋被沈檐淇缝补得很是别扭,跟蚂蚁爬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