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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腊月,一辆马车行过西市,停在隅城渠家茂字号老店门前。 伙计出来迎,车帘子一掀,霁青色的短褂,雨过天晴的一抹颜色。 店里的人热热闹闹拥上来,牵马的牵马,递手的递手:“少爷,您来啦!” 常乐从马车上下来,毛领边儿面如冠玉一张脸,掌柜账房全来了,几个跟他差着辈儿的老人跟在他身后,把他请进店。 新来的伙计看得入神,扽边上人的袖子:“那是谁呀?” “他你都不知道……”说话的人胸脯挺得,那叫一个硬气,“那是咱们东家的常乐常少爷,过去也在咱们这个柜上……” 就算没见过常乐,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号,他是他们当伙计的盼望,渠家老号最兴旺的茂兴,茂盛,茂隆三家铺子,都是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常少爷带起来的。 座上奉的云雾茶,是给东家备的:“常少爷来了就好啦……”账房先生的挪来厚厚一摞账本,“这是隅北二十一户铺面今年的账,都轧算好了,您带回去……” 掌柜让人上宝源楼订了一桌酒菜:“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吃了再走……” 常乐从账本上抬起头,他有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看账时火眼金睛,看人时水光莹莹,能把石头的心肠都看化了:“不了,现在往回,后天还能赶到甫阳。” 也许因为下人出身,常乐待谁都和和气气的,但两位老先生见过他为了一袋烂稻谷开仓扦样600多担,也见过他酒桌上谈笑风生,不动声色就把价压下来三成,这位少爷,菩萨面相下面,可长着筋骨呢。 常乐下隅城收粮轧账,一去三个月,回到甫阳茂兴号,已是夜里掌灯。 守夜的披了棉袄应门,一见他:“掌柜的,您可回来了!” 这是有事,常乐把东西递给来接手的:“怎么了?” “东家那边来人,让把账本送府里。”看他着急的神色,话传了应该有一阵了,“宋先生又回家去了……” 宋先生是店里账房,从渠太老爷那辈就在茂字号,以往账本都是他带去渠府,今年小雪下了场雹子,他新得的孙子患了风寒,提早归乡去了。 说渠府,常乐秀气的眉毛一拧,他到隅北当学徒守了几年粮仓,入店升做伙计,柜上掌秤三年,和老师傅下乡收粮,在隅边为渠家添一十七家新铺,年头才回到甫阳。 渠家三面临街的大宅就在前街,大的抵得上半座城,常乐一次也没打那儿走过,可如今,伙计愁眉苦脸地瞅他:“我们谁也没钥匙,您看……” “我去吧。”等的就是他这句。 一身风霜在身,连口热茶也顾不上,常乐取来账本,跨上马车。 怕惊扰府上的人,常乐没敢走正门,绕到后巷叩小门,小丫头不认得他,架着不让进,没辙,常乐只好说:“常叔睡了吗?” 领他进院的,是当年给他梳过头的老妈子,手里的灯笼,一来先往他脸上照:“这不是常乐嘛,多少年没回来过啦,常爷年年过节都提到你,今年回来不走了吧……” 走的还是垂花门的迥廊,四进院,远远往东厢瞥了一眼,灯黑着,老妈子掌灯在前头引路:“这院子,以前你还住过呢……”怕常乐忘了,她故意指给他瞧,“就那儿……少爷的厢房……” 常乐在书房外候了一会儿,管家常时拢了棉袍过来:“你来得不巧,亥时了,老爷已经歇下了。”老先生眼尖,从他沾泥的鞋看到起皱的长褂,知道他一路没休息,“账本放这儿吧,上我屋里坐会儿……” “不了……”常乐往后挪了半步,“改天吧,别妨了您老休息……” 出渠府,走的还是来时的路,刻意没往四院绕,小丫头在前领着,差点没撞上后门进来的一群人:“快点快点,看着点路!前头的,让开!” 常乐给他们让道,小丫头没避得及,手里的灯笼给撞得滚翻在地。 银月光,三四双手架着一个耷拉下的脑袋,从胳臂底下,露出段竹月色的缎袖子,养尊处优的手上,一枚浓绿老油的翡翠戒指。 好大一股酒味:“少爷!您不能再喝啦,让老爷知道……” “要你们多事!”那声音一起来,常乐的头皮都发紧,是渠锦堂,脾气和年幼的时候一点没变,醉醺醺的,叨叨不着调的话,“小玉楼呢,让她下来!我今儿还就睡她这儿了!” 常乐往黑暗里退了再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山。 不应该问的,但却没忍住:“少爷经常这么晚回来吗?” 小丫头去捡地上的灯,吹亮一看,烂了:“一个月一两次,就宿在天香阁。” 常乐咬白嘴唇:“老爷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打都打过几回了,没用!孙家少爷一来,少爷准跟他们走。”手里抱着盏破灯笼,小丫头忿忿地说,“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就是他们教会少爷逛园子,喝花酒。” “孙家?”常乐记得账本上有个人,“孙尚龄?” 小丫头一甩大辫子:“可不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