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

    

于归



    第二天,沈其羽起了个大早。她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客厅的窗户,好在这次,窗户是紧闭的。

    她愈发确信昨晚真的只是自己没把窗户关好。

    在楼下的早餐店草草吃了些东西后,她便沿着护城河边上的石板道走向姐姐的旅行社。赶着上班的人们裹着大衣,神色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今天凌晨时,玉封市又下过雨,明亮的水珠沿着柳树的树梢,倾斜落下,汇入泛着青色的护城河中。

    跟着导航走了大约五分钟后,沈其羽一眼便看到了姐姐的旅行社,它夹在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和面馆之间,门上挂着一块刷成了象牙白的显眼的牌子:"于归旅行社畅游古都/启山一日游"。店面是玻璃的,但上面贴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和传单,让人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两扇店门被红色的门锁铐住,门外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高大、正在抽烟的男人,他背对着她的方向,上半身被白雾裹绕着。

    沈其羽猜测这大概就是林唐,便快步走上前去。刚想开口时,那男人竟主动转身看向她,嘴里吐出一小片夹杂着香草和松木味道的云雾,将他的眼神遮盖住,而后他伸手将手里的烟随意扔到一旁,朝她微微一笑。他五官俊秀深邃,但抿着的薄唇却透出一点冷漠无情的感觉。沈其羽忍不住上下扫视了一眼对方的穿着,他上身套着一件墨绿色的Barbour夹克,里面搭了一件简单的驼色衬衫,黑色的工装裤在脚踝处随意地塞在低帮靴子里。不管怎么看,这个家伙完全是不超过25岁的样子,大概率是比她年纪小一点的。

    "您是沈其羽小姐?"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澈,的确是昨天她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

    沈其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个人相貌英俊、措辞也算礼貌,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方的举动之间透出一丝让人不适的轻蔑和攻击性,总之,他绝不是她原本社交圈里会遇到的人。

    沈其羽看了一眼躺在潮湿的马路上的烟嘴,它闪烁了一点亮光,而后蓦地黯淡下去。她收回了视线。

    "是的,您是林先生?"

    林唐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扯了一下嘴角,"是的,你长得很像你姐姐。走吧。"

    林唐熟练地将门上的锁解开,带着沈其羽走进了旅行社内,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旅行社,倒不如说像一间正在清空状态中的办公室,几个白色的办公桌摆在里头,桌面上除了电脑和一些基本办公用品外,几乎没有放任何东西。房间中央的地上有几个开了封的硬纸箱,沈其羽稍微翻看了一眼,里面似乎是成叠的地图和旅行宣传手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沈其羽很难想像这是一家直到上个月还在正常营业的旅行社,除非姐姐突然去世后,有人来这里动过东西。

    沈其羽转身看向林唐,只见他正半坐在一个空荡荡的办公桌上,双脚离地,一搭一搭地晃着,神情有些慵懒地打量她。他一只手搭在电脑的显示屏上,另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一个雪花玻璃球,玻璃球里面是一只朝半空中伸着爪子、闭着眼的橘色小猫,仿佛在等待谁的亲吻。随着林唐将玻璃球翻来倒去,雪花也绕着小猫起舞不停。

    沈其羽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视线,"这里有你和之前其他员工的东西吗?你们自己的东西都可以带走的。"

    "没有了,这些东西你想拿都可以拿走,包括钥匙。"林唐说着,将手里的玻璃球放下,同时也把旅行社的钥匙放在桌上。

    "谢谢,其实,这家旅行社应该不会运作下去了,事出突然,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可以研究一下您之前的劳动合同,给您一定的补偿金。您现在有其它收入来源吗?"

    林唐笑了笑道:"没关系,我有其它的工作。"

    沈其羽觉得他的反应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真的细究起来,又说不出什么太反常的地方。

    "那您有联系之前其他员工的办法吗?"

    "没有,不好意思。"

    "连微信或者电话号码也没有吗?!"

    "不,是因为,旅行社过去一年来一直只有我和你姐姐两个人。"

    沈其羽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她之所以能找到林唐的邮箱,还是因为姐姐某一次误将一封工作邮件发给了她,那封邮件也抄送给了林唐,但她的确没想到这么一个旅行社居然只有两个工作人员。

    "那个我想问一下,沈于归姐姐在吗?"

    尴尬的沉默中,突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沈其羽侧头看去,发现旅行社门口站着一个面容清秀、身穿运动校服的小女孩。她扎着干净的马尾辫,还背着双肩书包,看上去就是个初中生的样子。

    沈其羽有些讶异,朝前走了几步。她留意到女孩子的校服上标有红色的校徽,图案下面写着"市南中学"四个字。

    "她一周前因病去世了,我是她的妹妹,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听到此话,睁大了眼,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没事!不用了!"女孩抓住书包的肩带,转身就想走开。

    "等下,"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是林唐,"小朋友,你有委托对吗?"

    女孩脚下一顿,转过身来。她点了点头。

    沈其羽一脸懵逼地站在一边。

    林唐双手一撑,从桌上跳了下来,插着口袋踱步上前,说:"沈姐姐虽然不在了,但我们可以继续帮忙处理你的委托。"

    "等下,"沈其羽忍不出出声打断,"什么情"

    林唐正好走到她身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上胳膊,轻轻一捏,悄声道:"回头跟你说。"

    年轻男性清爽的气息混合着有些迷离的烟味骤然袭来,让沈其羽一惊,下意识地往一边闪躲,她并不喜欢有人随意对她进行肢体碰触,何况还是一个相见不过几分钟的陌生人。当然这个小插曲也打断了她原本要说的话,待她反应过来时,林唐已经放开了她,走到了女孩面前。

    "嗯,你看可以吗?"林唐尾音微微上扬,冲那小女孩笑了笑,完全是一个亲切帅气的大哥哥形象。

    女孩的脸突然有些红,但短暂的羞涩很快又被原本忧心忡忡的模样取代了。她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似是在做内心斗争,而后下定决心般大声"嗯"了一声。

    林唐把旅行社的门重新关上,又拖了三把椅子过来放在房间中央。

    女孩的名字叫齐悦,是一名初三学生,今天是特地逃了课过来的。

    面对两个成年人,齐悦有些拘束,抱着书包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椅上,好像在学校上课一样,"我不知道沈姐姐有没有跟你们讲过就是我的朋友昨天"

    她似是讲不下去了,干脆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沈其羽看。沈其羽接过手机,发现屏幕上是一则微博新闻

    "简讯玉封母女坠楼事件最新调查进展!据玉封市警方今日通报,张女士生前因投资失败而留下大额欠款,初步断定是出于经济压力而选择与女儿一同跳楼自杀。"

    是昨天她在火车上看到的那则新闻!沈其羽心下暗惊,快速滑动到评论区,看到下面有各色各样的评论,大多都在说"母亲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剥夺孩子的未来啊"、"这个母亲太自私了"之类的话。

    林唐也凑过来看,不过他似乎并不惊讶也并不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只是浅浅瞄了一眼便又直起了身子,问道:"你的朋友是那个女孩?"

    齐悦怔怔地盯着面前的瓷砖地板,"对,她叫屈巧巧。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但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和妈妈关系不好,有很严重的抑郁症,经常要去看心理咨询师。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她开始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经常是处于崩溃的那种状态,还会和我说一些很奇怪和沮丧的话,比如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之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沈其羽垂下眼眸。

    "小朋友,我觉得如果你对她和她妈妈的死因有疑议,直接去找警察说这些可能更好。"

    齐悦捏紧了手里的书包,面上泛起一阵潮红,反问道:"跟警察讲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新闻里说的肯定不一样,是巧巧自己想要自杀的!可是警察知道了又怎么样,还不就是把新闻上的那些东西改个说辞,最后变成别人的谈资,被一群不了解她的人进行道德评判!"

    沈其羽没有想到她突然表现得这么激动,还讲出了一番不合年龄的有些成熟的话,一时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事务所的?"林唐突然淡淡开口问道,兴许是他语气和声调的缘故,齐悦也稍稍平静了一些,只是不安地扭了扭自己的脚踝。

    "巧巧告诉我她两周前来过你们这里,委托沈于归姐姐调查她爸爸身份的事情,你们这里应该还有记录什么的吧?"

    沈其羽皱起了眉头,开始对整件事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林唐点点头,"没错,这是事务所接到的最后一份委托,不过因为她的意外去世被暂时搁置了。所以,你是希望我们继续完成这个委托?"

    齐悦郑重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还有,我也希望你们帮忙调查这次的坠楼事件,如果可以的话就是我没钱"

    林唐看了沈其羽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屈巧巧当时已经提前付过委托金的。至于你的请求,便当是附赠项目吧。"

    "这是什么情况?!这不是个旅行社吗?!什么事务所和委托?!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们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公司?!"

    好不容易等到齐悦离开,沈其羽终于忍不住对林唐开始了连珠炮式询问。

    林唐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懒懒一靠,"我还以为沈于归和你讲过,没想到你作为妹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沈其羽强忍住把这家伙从椅子上提起来的冲动,"所以你和我姐姐之前究竟是干什么呢?不要告诉我你们是什么私家侦探!"

    林唐"噗嗤"一笑道:"要命,你还真说对了,不过严格来说在国内不能使用私家侦探这个词,应该说是民间雇佣的调查员之类的吧。"

    沈其羽眼前一黑,"但是你们打着旅行社的名头做这件事,这不就是犯法的吗?"

    林唐突然侧头看向她,他的眼睛生得非常漂亮,黑色的眼眸中因为带有一些灰,而让颜色刹时透亮起来,眼梢倾斜的角度也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得刻薄,少一分则显得疲乏。

    "对,是犯法的,所以呢?"他语气平静地说,眼里涌动着一些隐秘的情绪,沈其羽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些危险的乃至疯狂的东西。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心里觉得自己竟无言以对。其实这件事不至于到颠覆三观的程度,但她生命中前二十八年都是守法公民,对这种展开仍然一时感到难以接受。她站起来摆摆手,"说实话,我不想冒这种风险,而且更别说这个还牵涉到命案什么的总之,这是个我不想接的烫手山芋。"

    "好。"

    "哎?"

    林唐也站了起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又不是我开的公司,你看着办就好了,不过你得自己去和那个小朋友讲。"

    没想到林唐刚才那么积极的样子,现在居然这么轻易就放手了。沈其羽觉得怪怪的,不过也算松了口气。

    "那没什么其它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林唐走到门口,突然又转头看向她,"于归一个旅行社叫这个名字,很奇特不是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确实,一首讲出嫁离别的诗,用来命名一个人或者一个旅行社都不是很恰当。

    "对,所以它并不是个旅行社啊。"沈其羽有些没好气地回应。

    林唐轻轻笑了,再没说话,转身离开了旅行社。他高大的身影隐入外面的车水马龙,隔着玻璃逐渐化为一个模糊的圆点。

    沈其羽花剩下的半天时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旅行社内的东西,店里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旅行相关的业务文件。她并没有发现类似账本、委托档案等其它重要的东西,不过想来这类东西也许不会随意留在店铺里。由于姐姐所住公寓的房东近期在外国出差,沈其羽还得再等上两天才能进公寓收拾遗物,也许届时会在那里头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晚上在被窝里的时候,沈其羽打算编辑一段长长的致歉信息给齐悦,却没有什么思路,只好抱着被子重新捋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情。

    在发生的一切事情当中,最奇特的莫过于林唐这个人,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沈其羽觉得他被自己姐姐聘用这件事还算可信,但他身上仍然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一种少见的泰然自若,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

    她打开微信,找到林唐的页面,点进他的朋友圈看了一眼。林唐的头像和朋友圈背景图都是一只麒麟尾的猫,不过朋友圈被设置为三十天内可见,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说实话,他看起来也实在不像会发社交网络状态的人。

    就在她盯着那只麒麟尾猫咪发呆时,她突然收到了一条新微信,竟是齐悦发来的

    "沈姐姐,我是齐悦,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你了。我今天在事务所的时候忘记和你们说了,巧巧有一个微博小号,她主要是用来发各种心情状态的。这个小号除了她只有我知道,我现在发给你,你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帮助呢?"

    信息结尾附上了一个双手合十的"拜托"表情。

    手机又震动了两下,齐悦发来了一个微博链接。沈其羽点进去一看,是一个名字为一串随机数字的微博账户,没有头像,没有关注任何其它账户。

    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前天

    "当我想到自杀时,我会幻想,在那短暂而珍贵的一刻中,我们所坚持和困扰的一切变得如浮云般毫无意义,毕竟生活本身很可能就是毫无意义的。每个人的一生中,谁不曾在面对高耸入云的楼层、飞驰而过的火车时,想过这样一种可能?跳下去吧,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会被认为是罪孽的、懦弱的、逃避的呢?"

    沈其羽沉默地看着这条博文,一些不那么久远的回忆回到了她面前。

    她在被窝里蜷缩起来,将备忘录里写了几个字的致歉信息删除,而后给林唐发了一条微信

    "不好意思,我改变主意了,想请你帮忙,请问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