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痴
黎游拒了步飞安,倒不是讨厌他,看一个骄纵的美男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还是蛮赏心悦目的,拒绝他,还是因为他的分量不够重。她坐上接她的车驾,将头发上多余的坠饰摘下,心想着,若不是为了好看,谁能逼她戴这些沉甸甸的金饰。 她的府邸距皇宫约一炷香的车程,还没行到一半车就被人拦下。她没好气地掀起车帘,见到步飞安骑着马,冷淡地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 步飞安利落地下马,走到她的跟前,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我步飞安喜欢你!一定要嫁给你!见到黎游皱起的眉宇他也并没有气馁:你且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 他凑近了黎游身边,极小声地说道:我只会有你一个,就算你身边已经有那两个人我也不在乎了。他耳尖泛着粉意: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要不要? 黎游扬起眉梢,微微凑近他的唇,停在欲吻不吻的暧昧距离,轻声道:你给我我就得要吗?仿佛说出的是甜蜜的爱语而非刺骨的讽刺般低低地道,真是下贱。 她冷着脸,吩咐车夫道:走吧,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步飞安站在原地,竟笑了出来,是了,这才是她。许久,他才将面上的笑收起,隐隐有些难堪,如此伤人的话,她在之前说过许多次。纵然如此,他还是想得到她。他的骄纵使他在她面前狠狠摔了一跤,狼狈而无措,甚至现在连好好交谈都做不到,他的自尊、骄傲在黎游面前一文不值。 他的姿态已然摆到最低,还能再低到哪里去呢? 而在杭文谦看来,他的儿子,在太女面前,完全是卑微如尘的样子。他念叨着:这么多年,事事以太女为尊,你看看你自己,身为我的儿子,怎么连一点骨气也没有?姓怀的那小子,眼看着都要骑到你头上去了! 宜真抿了抿唇,干净的脸上写满了坚持:爹,太女日理万机,如果我总和怀泽玉针锋相对,岂不是给她添乱?况且,他本就低怀泽玉一头,作为一个后来者、卑劣者,能够得到公主的怜惜,已经是他三生有幸。 杭文谦一噎,他深憾儿子痴愚,不争不抢的人,总是得不到偏爱啊,都怪自己将他养得太正直,一点手段都使不出来,女人更爱嘴巴甜的,宜真笨嘴拙舌,哪里得斗得过那个小子?虽然宜真和怀泽玉皆为从小跟在公主身后的伴读,宜真常常仰着小脸,焦急地问怎么样公主才能更喜欢他,大了之后闭门不出,闷在书房写酸诗。他总是说起公主如何如何满脸笑意,谈到怀泽玉怎样讨公主关心时眼神黯淡。身为一个父亲,他不是没有试探过皇上的心思,黎旭景含糊的意思里,无非就是宜真的身份够不上做驸马。 在女皇执政后,宜真看到机会,跪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哄得父亲同意。杭文谦又能把他怎么样?他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即使他忠于女皇和太女,但不代表他就能接受独子要去做人家小侍的事实。但是宜真执意如此,他总不能一辈子关着他,或许受了苦了就知道回头了。 可是三年过去,杭文谦眼看着怀泽玉也进了太女后院,宜真仍然义无反顾地守在太女身边。他只好承认现实,甚至希望宜真争气点,总不能让另一个欺负了去。 他知道,宜真呐,是个再傻不过的孩子了,身为一个父亲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官场上多支持太女,让宜真的分量在太女心上再重一些罢了。 杭文谦叹了口气,道:爹知道你为太女着想,但你如果受了什么委屈,爹哪里看得下去?若是姓怀的欺负你,爹舍了脸也会向太女找公道,知道了吗? 他口中令人委屈的事情,在宜真看来,都是小事,无非是在酒楼里公主为怀泽玉夹菜,而将他冷落在一旁的时候他爹撞见了。可是宜真总不能与他爹解释,公主是因为要带自己去丰兴而不带上怀泽玉在哄他而已。 在疼儿子的父亲的眼里,可不就是太女待宜真和怀泽玉有失公平。 宜真不会拂了父亲拳拳爱子之意,答应道:我会的,谢谢爹。 傻到单纯的宜真在黎游心里独占一份温柔,她回到府里,问身边侍女道:宜真还没回吗? 侍女笑道:回了,在小厨房呢。 黎游贪吃挑嘴,但是为了最近整顿奢靡之风的运动做个表率,吃得要素净太多。尽管小厨房有御厨在,宜真也坚持亲力亲为,向御厨请教了不少清口的而不失美味的菜式,除了在书房读书,闲下来就研究怎么做得更合黎游口味。 他的心意,她总是不忍心拒绝。 黎游想起他一开始笨手笨脚的样子,不免翘起唇角,露出个淡淡的笑意。侍女熟稔地为她挽了个随云髻,问道:殿下,要去小厨房吗? 黎游卸了薄妆,也卸下了在朝堂上的凌厉,她这时才是个昳丽而明艳的少女。她笑道: 宜真不爱我去看他,且到偏厅等着。 君子远庖厨,大概是因为他们嫌弃厨房的味道沾染得一身烟火气。宜真不在乎这些,他问等在门前的书童道:公主没有过来吧?书童探头探脑,回道:没有诶。 宜真有些失落而雀跃,失落于并不能直接见到公主,雀跃于公主果真在意他说过的话。他掀开蒸着金乳酥的笼屉,观察了一下颜色,吩咐道:再过一盏茶时间,你将它装好送到偏厅。 他自然要洗去身上的味道,干干净净地去见公主。他解下腰间公主送的玉佩、取下他为公主拭过眼泪的帕子、抽出发上公主为他雕刻的簪子,他身上的一切都与她有关,毕竟,他整个人都属于她。 黎游刚坐下,即有个侍女过来小声跟她说道;侍卫长传消息说,怀公子好像和王爷起冲突了,您要去看看吗? 黎游挑了挑眉,什么冲突?很严重? 侍女艰难地说道:王爷要安排怀公子娶妻,怀公子不同意,正挨着打呢。 这边的情况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甚至有商有量。 怀延伯道:你说你心爱的殿下在意你,她怎么还没来? 光着上身趴在长木凳上的怀泽玉淡然道:爹,传信的人估摸着才到太女府,您急什么? 秋夜的天气有点偏凉,他俊朗的面上浮着红晕,唇也微白。 怀延伯抄起鞭子颠了颠,问道:我真打啦? 泽玉并不想让黎游为难,他向来哄着她、让着她,他现在不过是想讨个名分而已。 第一鞭落下,怀泽玉眼也未眨,小时候因为带黎游乱晃挨皇上和他爹的打多了去了。他甚至笑了笑,想起了小公主为他上药时显露的难得的体贴。 第二鞭落下,怀泽玉想到了宜真对公主的献媚,他从前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公主面前仿佛透明的宜真能够先他一步得到公主的心。他想,大概是宜真毫无底线。如此没有骨气的宜真,却像个宠物一样,随时被公主带在身边。他明白心底的酸涩算什么,明明他才是给公主带来快乐的人。真不甘心啊。 第三鞭落下,怀泽玉长睫微颤,落下一颗泪来,不痛啊,为什么一点也不痛?这样公主怎么会相信他?他压着嗓子,闷声道:爹,您是不是老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黎游赶到时,怀泽玉红晕已经消失、面色惨白。她皱着眉,不满道: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意见,请您不要发泄在阿玉身上。 怀延伯被这两个小崽子气笑,看着黎游小女儿似的姿态,知道她并不是以太女身份来问这个话,语气不免重了些:我哪敢对你有意见?我对我自己的儿子发脾气,你用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他追问道:在你心里,我儿是否就如此轻贱,任你糟蹋? 黎游探身摸了摸怀泽玉微凉的脸颊,得到他一个温醇的有些脆弱的微笑,她不由怜意顿生,直起身质问怀延伯道:我对阿玉如何,您这么些年也不是看不见,何必这么贬低他? 她与怀泽玉算得上青梅竹马,他对她有情,她也并非视而不见。童年那些充满童趣的回忆,都是他带给她的,如果说宜真是她的温柔乡,那么怀泽玉就是她的心安处。 黎游安排好下人搀扶着怀泽玉去上药,她静静地站了会,与怀延伯对视的目光直接而坦荡,她沉稳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娶阿玉,是吗? 怀延伯面有愠怒:怎么?难不成我儿身份太低,不配做你的正夫?他仿佛气得厉害,面容严厉、语气充满指责:如果没有你,我的玉儿早已娶妻生子。光凭玉儿的相貌,想嫁他的大家闺秀不知凡几!太女殿下!你生生耽误了我儿姻缘也罢,是他自找。可你实在辜负他的心意,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每每听得我寝食难安。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你后院不止有玉儿,还有那个姓杭的小子,你若是真的顾及我儿,也不会传出你更宠爱另一个人的话来!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像那些有妻有妾的官老爷将玉儿当做不值一提的玩意?否则为何迟迟不给他个身份? 黎游欲言又止,表情犹豫,显然她对此也有些愧疚。怎么能不愧疚呢?现下尽管甸庆是女人当政,但对于婚姻,民间仍然觉得男婚女嫁才是正道,怀泽玉心大,不在意贬低他的那些流言,可这不代表黎游就看不见他遭遇的那些冷眼,因此她从来不拦着他们进入朝堂,后宅不属于他们。即使宜真更希望退出官场,一心做她的后盾,她也不曾同意。 大约是不想他们像后宅的那些女子,苦守着家宅,枯度了光阴。 她眼神微动,而后真诚而坚定道:我会娶阿玉,但是我也有条件。 这还是第一次怀泽玉没有跟着黎游回去。他背上的伤有些严重,包扎好的布带上渗着血迹,实在不好移动。 他躺在床上,长睫微覆,神色间透出难得的虚弱感,喝了药,整个人困怠极了。 黎游对怀泽玉的卧房不大熟悉,少时他和宜真都在皇宫陪她,为了小公主一醒来就有人玩耍,他们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而她长大后,情窦初开之际,也没有机会多去了解他们两个。女人当政在别人眼中本就不可思议,她更是不能落了功夫,让母亲难做,作为太女,不仅仅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过人,更要证明她远远地优于兄长们。而那些日子里,怀泽玉和宜真都在尽他们最大的力量支持着她。 事实上,她并不需要了解他们两个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得到的爱实在太多,而她能给予的反馈也不过是接下他们的爱。 在怀泽玉受伤之际,她从仿佛觉得有哪里触动了,其实没有必要的呀,她也明白一切一切的为难不都是来自她是个女人吗?如果怀泽宇因此放弃,她也可以理解,但是不会原谅。世人为了所谓绵延子嗣、传承香火,凭着根本不了解婚嫁两方的媒妁之言盲婚哑嫁,这样的婚姻怎么会幸福呢?可是总有人前赴后继,男人把开枝散叶当做头等大事,女人把相夫教子刻在骨子。要知道女皇纳妃当日,朝堂之上甚至撞死了几个老臣。 黎游不得不承认,怀泽玉的坚持极为难得。她轻轻地坐到床边,此刻的表情十分温和,小声道:好好睡一觉吧,等你的伤痊愈了,你想要什么样的婚典我都给你。 床上的人睫毛微微动了动,表情未变,藏在被子下的手却偷偷的攥紧了。 黎游想,为什么她如此不在意自己的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大婚呢?大概是因为见了太多虚伪的言语吧。她的父亲曾经说过,只爱她与母亲两个女人。结果又如何呢?照样纳妃、与别的女人生育了儿女。 口头上说的爱只有落到了实处,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