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識阿禾
第二章 初識阿禾
要往東疆,得下大山,往南連接荒山底邊,那座山勢低矮細碎些,羊腸古道不少。 緩步行在山徑上,月已移下了山腳的烏爾城。 瞧這天色,再過不久便是五更天了,暮允要是起來,不見自己。 他應該很歡喜,無垠胡亂想著。 本來還有些擔心他會不會追來,又或這山間鄰人,認識他瞎子允父子的倒也不少。會不會哪個見了他回頭通風報信。 他腳步不敢久停,連走至天明,又走至傍晚。累了,便汲些山泉,食些山桃。 匆匆趕了兩三日路程,也沒半個人在意他。 他倒多慮。 這日,他已繞下大山,行在山谷間。前方暗紫的道上,隱約幾個人影。 「誰?」人影中一男聲響起。 低調,收斂,暮允從前日日叮嚀他,他本想閃了身,找棵大樹藏一藏。 前方魅影拔地而起,幾個閃身,四方圍了他。 「小子一個,似是當地人。」又一男聲答道。 人影近身了些,四名男人,樣式一致的髮髻,深色上衣,皮甲束腰,小口褲搭著圓靴,瞧上便是兵士武著。 「殺了,別漏了行蹤。」正前方的男人低沉道。 聽了號令,另三人亮幌幌拔出了大刀。 無垠凝起眉,聽那口音,不是本地人。轉眼細瞧那劍器,果然拓印了雌牙咧嘴的獸紋,他們既非鄰近的荒山武門,也不是領烏爾城的月盟人,倒是近來屢屢鑿山,火藥砸得兇的金軒兵。 好一陣子,群山砲聲隆隆,聽說他們沿荒山鑿穿了幾處山壁,闢出了山道佈兵。如今倒連這龍脊山脈中,山勢算是頂高的大山也能見著他們。 侵門踏戶,驚擾這一山清幽,還二話不說便要殺人。夜還黑沉,他瞧不清他們心思,只覺他們急著滅口。 靜靜迎風,無垠一雙眼冷淡,自背上取過竹枝。 兩名金軒兵揚刀朝他殺來。 無垠縱身而起,翻過兩人肩頭,竹枝回掃輕巧避過了刀刃,挑下了一支刀,腳一點地躍身接了刀,鬥上四人。 這幾人,想來還有些官職,武行卻不過爾爾。他幾個旋身,連刀幾式攻去,掃掃院內落葉似的輕淡,四人頃刻倒了一地。 他不常與人會武,不知他那換作爹的仙界侍官,不怎麼耐心悉心的暴打了他十幾年,實也叫他這武行卓越,道上排起來還稱得上頂尖。他只覺得,別人都不怎麼樣。 一大早,這般血腥。 他不主動惹事,也不怎麼大義善良,這金軒兵不過擦個肩便要殺人,他無垠也沒在客氣。 就著一人衣飾抹了抹刀子,取過了刀鞘,收刀。他挺是滿意的瞧了瞧,揹上了肩。 出門在外,配個武器,倒也像樣。 雖說鬥這四人不怎麼吃力,他那肩上的傷,這麼一扯勁,又疼得厲害。他先前本來就處理得隨隨便便,使勁劈了竹,近日還淋了雨,始終沒好好收過口。 剛那刀起刀落,肩上一陣撕裂的疼,定又出血了。 他隨手按著,就這麼倔強走至天明,又走至傍晚。 愈近山下的城,不比深山單純,許多園子都有主人,處處置了家犬。他不想惹得那些犬隻嚎叫。也不想人擺明了不想給,還小偷似的摘食人家果子。 幾日沒吃什麼東西,他開始後悔當初將那些貯錢的竹筒都留給了暮允。 頭腦昏昏發著熱,傷口著疼。 走過一片白棠花田,又經過一大片荷塘,他覺得這處,花開得特別燦爛芬芳,但他累得發暈,沒什麼心思細賞。 不遠處幾盞油燈熒熒點著,他恍恍惚惚,瞥見一間農家。 稀疏木籬圍著院落,院裡植了些菜蔬花草。一間磚砌的古厝隔了一廳二室,大房旁搭了間小竹房。裊裊炊煙散著淡淡麵餅香,他實在飢餓。 這性子讓暮允打得倨傲,不想伸手乞討。人卻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何況,他也不是什麼英雄。 肚腹空空,心裡飄搖。 那早已微微傾斜木籬自攔不住他,他一躍起落,入了院。 後院似是灶房的小門挪開了些,踏出了一雙灰舊小鞋,微微搖曳的水褲,外頭束了件粗布圍裙,裙裳補滿了不同花色的布料,像極了他昔日那條大花毯。 碎花裙的主人,個子小小,是個十五歲上下的女孩。她一頭長髮及腰,紮成了長辮。懷裡抱了一小盆番薯,看上去沉甸甸的。 眼中盡是那盆番薯,他不禁吞了吞涎,躡手躡腳,幾個閃身,晃到了她身後。她還未來得及出聲,已讓他摀住了嘴,刀尖抵上她纖弱細白的頸子。 「別嚷。」他低沉道。 她一個驚嚇,整盆地瓜直往地下翻。他一腳踢起,整盆抄了揣著,連女孩一併拽到幾棵大樹後邊兒,抵著牆角。 頭一遭使壞,他也不知何故連這女孩一起搶了來,他只想著別讓她嚷嚷引來了人。感覺她嬌弱的身子瑟瑟發抖,他一呆。 見他一楞,大掌力徑似乎僵了僵,她狠咬了他一口,掙開了他。 見她拔腿要跑,張嘴要喊。他急忙一拉,將她抵上了樹,嚴嚴罩住她的嘴。 「別嚷,我不會害你。」他瞧著她驚懼的眼,這女孩,腦子裡想的事,竟叫他有些羞赧。但他夜裡這麼將人家姑娘抵得死死,也怪不得她亂想。 「我只是,餓了。」 餓了。原來也是可憐人家,被逼急了麼?她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片刻竟不再害怕,甚且開始有些好奇。 見她安靜下來,他又瞧了她一眼,放開了她。低頭抄起一顆番薯,他自顧自滑坐在一旁樹邊,隨意啃了一口。 「欸?」女孩見他連泥帶皮的生吃,忍不住發出驚呼:「這不能這般吃的。」她細柔的聲音,十分猶豫地自那怯懦的唇飄出。 淺蹙著眉,一雙靈動的杏眼閃爍,眨了幾眨。她緩伸手進袖袋,摸出了一塊大餅。 「吃吃這個吧。」 他望了望那塊餅,又望了望她,這是她辛勞一天,想窩回房享用的一塊餅,方自灶房隨意烤了烤,還溫熱香脆。 那生番薯和泥,難吃得緊,既是她要給。 他倏然伸手抽了餅,低喃了聲:「謝了。」 謝了?他倒還懂禮貌。 她緩蹲了下來,好奇的眼眸打量著他。瞧他一個青年,生得實也不差,好手好腳,怎地搶起東西來。剛那隻摀在她面上的大掌熱燙,似乎還發著燒。 她收著滿心疑問,歪著頭淨瞧他。 方才她還嚇得要命,這回穩了膽,倒瞧起他來了,她倒勇敢。讓她水汪汪的眸子燒在面上,他掰了塊餅,直遞到她嘴邊。 她一楞,直覺張了小口咬著,又以手接下,小口小口嚼了起來。那好奇的大眼,卻也沒離開過他。 這餓字,她很是懂,雖說她不須偷不須搶,卻也沒幾頓吃飽過。 院子裡靜默了一陣,只樹葉沙沙,還有些聲響。 他剛眼裡只有那盆番薯,如今看清了她雖是個農家女孩,一張白白淨淨的瓜子小臉生得十分別緻,身上還有股淡淡的白棠花香。他隨暮允市集也混了幾年,這女孩出落得實是漂亮,尤其那雙眼睛。 「你。」她嚼完了幾口餅,忽然要發話。 那漂亮兩字才浮上心頭,聽得她聲音,他一著緊,讓乾乾的餅一噎,不禁咳了幾咳。 「小小心點。」她纖小的手掌往他背上拍了拍。 他連忙抓了腰際的水袋,吞了些水,這才好些。 「你你有傷。」她瞧著那隻拍在他背上沾了些血跡的手,話說得吞吐。 她惶惶的雙眼,又飛轉著念頭。 她稱家主伯父伯娘,還有兩個主掌家事的堂哥。只如今伯父去世,伯娘久病,哥哥們平日也不在。她不敢貿然帶他回去,就怕給自己添麻煩。 「不關你的事。」他可不想讓人當做麻煩。別過了眼,他撐起身子要走,卻一陣暈晃不穩,他頭一遭搶人,緊張之下費了不少心神,一鬆懈下來,實有些耗盡了。 她連忙攙住他:「這你走也走不穩。天黑了,一身血氣,只惹來猛獸豺狼。你要是死了,豈豈不罪過。」她又瞧了他一眼,似撐了幾分膽識,道:「你跟我來。」 她小小身量吃力地肩起他,沉沉拖著步出了院,走向那間竹搭的小房。 她以肘頂開了木門,迎面拂上一股同她身上一般的花香。 這處該是她的房了?他昏亂想著,讓她扶上了床榻。 小小竹間,擱了張桌椅,一張竹榻。這谷地溫暖,榻上被褥薄薄的,同她那花裙一樣斑斑補丁。讓他沉沉身子一壓,竹榻吱吱怪響,下陷了些。 她取來些傷藥,又忙忙碌碌進出端了盆水,擰了條布帕。 「你你忍忍,我瞧瞧你傷口好麼?」她似有些害怕,又勉強撐著。 「不用麻煩。」他淡淡道了聲,想婉拒。說起來,他實不太習慣有人對他這般溫柔。 「上個藥也不怎麼麻煩。」她小心翼翼在他身旁坐下:「你養養傷,不定我哥哥們肯留你做點活兒。好過偷搶。」她那偷搶兩字說得極小聲,就怕刺激了他。 他自也不願偷搶,身無分文,確實是不便,暫時做點正經工作,好似也不錯。他有些乏力,便也隨她卸下了他肩上的衣衫,滿臉不忍神色,替他上了傷藥,纏裹了傷帶。 長年照顧病重的伯娘,她懂些尋常藥方,沒錢請大夫的時候,也只能靠自己,說來,她對這醫藥,還有些信心。只他這長長劍口,又潰爛又膿傷,看起來觸目驚心,她從來也沒遇過。 「你怎傷得這般重?」她小心翼翼,替他輕拉上了衣衫。 這一道劍傷也不算重,他想。只是沒有及時好好處理。 「我逃家,遇上了金軒兵。」他淡淡道。 「逃家。」她水汪汪的眼,又真心不忍了起來,好像他是隻小可憐。 他心裡失笑,自打見到她,看了她幾眼,他覺得她這家人,也沒對她多好。 「那,你可有名字?」她又柔柔問道。 名字,他想了想。既然逃家,隱姓埋名似乎好些,一時半刻,卻胡謅不出個什麼來替代。 見他猶豫,她又忙著擺手:「你要不想說也無妨的,我只想,總有個稱呼。」 「無垠。」他輕開了口。鄰人還是習慣喚他阿狼,這無垠兩字,反倒少有人知。 這沒頭沒腦的名字,還以為她要問東問西。雖然他說什麼她便信什麼,挺好打發,但他有些累了,實希望她問題少一些。 「無垠。」她喃喃念著:「好磅礡的名字,唸詩似的。」 她喜歡星子,覺得他的眼睛,他的名字,甚至他的聲音,都像一夜繁星。 無垠瞧這小姑娘挺是有趣,竟還念過點書。 她逕自又感動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耽擱了有點久,忙道:「那你歇歇吧。我去灶房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藥材,替你煎點藥。」她隨手拂了拂裙裳,起身要出房。 「你呢?」無垠喚住了她。「名字。」 「我?」她小小的頰,有些紅:「我沒有你這般好聽的名字,家人喚我阿禾。」 「阿禾。」他讀出她有個貴人,為她取了名,叫夏怡禾,只她還不習慣,總說不出口。 「嗯,稻禾的禾。」她楞楞點了點頭,垂下眼,連忙轉身出了房。 他覺得她羞怯起來有些可愛,明明也是個挺好聽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