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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兄今日脱马甲了吗 第12节

    送兄长的礼,需按储君的规格筹备,当然不能套用在寻常商贾家的孩子身上。

    至于前朝官员家的子嗣们,为维系关系,他的确也送过礼,但那些都由宫人一应操办,他只需要在最后过目应允即可。

    记忆中他亲手备下的及冠礼,好像只有一件……

    那年虞京城内金桂盛开,储君结亲,宫中喜事将近,到处都热热闹闹的。三殿下溜出了宫,敲响柯家院门,邀他的雪人去金粉河上看灯喝酒。

    半醉半醒间,他送出去一块印章料。

    那年盛扶泽十七岁,柯鸿雪十六。

    他春天参加完长兄的及冠,不自觉地就想起若是阿雪戴玉穿袍,这样端庄地向四方宾朋敬酒该是怎样一副可爱的样子。

    太子殿下的冠礼,收到的礼品一间库房都放不下。三殿下便想着,他至少该替阿雪准备半库房的礼物吧。

    多了不行,会被攻讦僭越;少了他又觉得不好,不大气。

    所以半间库房正合适,可以装下阿雪未来一辈子能用到的珠玉环佩、衣料折扇。

    ——当然,他还会替阿雪买新的。

    印章虽是特意托了显国公府的小将军替他从西域带回来的,但那不过是第一件礼品,往后还会有更多更精美的玩意儿,因此也不足为奇,他只是担心该怎么自然地送出去。

    金粉河上的灯美轮美奂,飘满虞京城的馥郁桂香也足够令人沉醉,三殿下佯装酒后入眠,实则踟蹰了一路,颇像个胆小鬼。

    可等游船靠岸后,柯鸿雪俯身唤他。

    盛扶泽睁开眼,看见船上烛光,眸中星光。

    那双如清雪般玲珑剔透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仿似深情,仿似慕他万千。

    盛扶泽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悸动,说了什么已记不清了,大抵都是本能。下船时他终于下定决心,状似轻易地递出那枚堪做传家宝的玉料,却又笑着说那是街上小摊里随便看到的。

    那夜初秋,京中薄霜笼月,盛扶泽下船时,恰见头顶月光皎洁,星光璀璨。

    ……

    从送出,到他领兵南下,沐景序都没告诉过柯鸿雪那是及冠礼,只说待他日后取了字,可以用那块料子刻印章。

    但柯鸿雪如今二十二岁,早过了冠礼,他却突然因李文和的一番话,生起了一丝无法弥补的遗憾。

    在岭南的时候每天都有事情要做,需要日复一日地打断骨头再生,看着镜子里的脸溃烂长出新肉。从头到脚一寸寸,将作为“盛扶泽”存在的十八年印记全部磨灭,最终成为一个全新的“沐景序”。

    如同婴儿一般,提笔写字、走路站立、说话微笑,所有习惯都要重头再学,五年的时间那样短暂,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一日日错过了什么。

    柯太傅写信说阿雪将要及冠,问殿下可还记得曾答应过为他取字,沐景序才恍然惊觉时间已过去三年。

    他在四季如春的岭南,郑重提笔,一笔一划为身处北方的阿雪写下“寒英”二字。

    而今有另一个正满二十岁的青年要行及冠礼,沐景序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想到阿雪。

    他想,自己为阿雪起字“寒英”,是抱着什么样的期待呢?

    鸿雪漫天,寒英纷飞,都是一样的意象。他觉得,阿雪只要做自己就好,不需要为任何人做出任何改变。

    盛扶泽会永远在身后接住他。

    可现在的柯寒英,当真是曾经的柯鸿雪吗?

    沐景序想入了神,做了几场噩梦,加之天气转凉,病情一下加了重,立秋前才好了些许,但还是不能吹风。

    掌院见他那几天心思不宁,问他有何忧思。

    沐景序坐在书桌后,手脚都是凉的,捧着手炉凝视先生许久,说不上究竟是问责还是无奈,轻声念了一句:“何故做我的盛扶泽?”

    彼时沐景序被忧思缠绕,丝毫未注意一墙之隔的门外,有人将他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听了进去,手脚一瞬间竟比他还凉。

    何故做你的盛扶泽……

    -

    送李文和的生辰礼最后选了副字画,出自前代一位善画花鸟的大师之手,沐景序送了副白鹭凫水图。

    他二十岁的时候,父兄尽死、师长归土,自然无人为他加冠行礼。

    他的字是年少时自己浑取的,而后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名。

    这算是他第一次,以沐景序的名义参加后生的及冠礼。

    李文和在休沐前日便邀他下山,暂住李府,沐景序原不愿叨扰,但经不住他的盛情邀请,到底还是应了。

    临渊学府每月三次休沐,一次大休沐两次小休沐,每月十日那次能放两天假,李文和便邀了许多人一同下山。

    李府在京中置办了宅子,外地的学生和沐景序一般,住在他家,其他人则各自回家,待正日子再过来。

    沐景序坐的是李文和的马车,同他一道。

    出了京嘉山后,李小公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告歉说:“学兄,还得劳烦你陪我绕一绕路,我得去取点东西再回府。”

    沐景序当他是要取明日加冠要用的东西,自没有不应的道理。

    李文和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赶车的马夫见惯了少爷一到休沐日便着急忙慌的样子,车一向赶得很快。更别提李文和吩咐了要先去一趟柯府,车夫想着那样的高门大户,断没有让人家等自己的道理,便又加快了些许。

    沐景序会骑马,原不至于不适,但断骨后身体本就虚弱不说,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如今坐在这样颠簸的车厢里,只觉五脏六腑都在跟着晃。

    难受得厉害,却也并非不能忍。沐景序一见李文和那般兴冲冲的样子,更不想开口扰了他兴致,便默默受着。

    他皮肤本就白,就算再因为不适而苍白也不太明显,况且他从头到尾一声没吭,听见问话还能自然回答,音色一如往常的清冷平淡,是以李文和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

    直到马车进了城门,直奔北去,到了松林街的方向才慢了下来。

    沐景序撩开窗帘,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五年时间,京中有些变化,但也算不上多大。

    顶多是这条街新开了座酒楼,那条街上的包子铺换成了面条店。就算兴起几座庭院高楼,也是仁寿帝即位后,正当红的京中权贵们,而那向来都聚在一片区域。

    松林街便是这样的地方。

    除了再北一点,只有皇亲国戚们能住的宣武大道外,松林街便是整座虞京城里价最贵的地方,里面住的全是高门大户达官显贵。

    沐景序不着声色地看了眼李文和,有些疑惑。

    若是住处,商贾是不能买这里的房子的;若是来取东西,这边又有谁会特意送物事给李文和这样一个学生?

    马车驶过一尊大石狮子,沐景序怔住一瞬,霎时反应过来,身子不自觉坐得更直了些。

    他怎么忘了?柯家在这。

    李文和能认识几个住得起这里的少爷公子?不过学府中二三,其中便有柯鸿雪。

    嘴唇有些干涩,不知是不是颠簸了太久,胃里难受影响的,沐景序抿了抿唇,问:“要去哪儿?”

    “我没说吗?”李文和已经迫不及待地撩开窗帘,眼睛兴奋得有些发光,闻言下意识就回,自己说完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怪我,还真没说。是去柯家,柯寒英前些日子从南方给我带回来几匹布和礼物。”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心里那块石头坠了地,却半点不轻松。

    结果还没等沐景序做好应对的准备,却听李文和又说:“不过学兄放心,柯寒英说他不参加我冠礼,想来这次休沐也不会下山回京,不必担心碰见。”

    他其实没说,柯鸿雪很少回京城,便是休沐日,往常也是去酒馆青楼喝酒去了,他好像不喜欢京城。

    沐景序倒听出来他话里另一层意思。

    连李文和都知道阿雪讨厌他。

    他垂下眉眼,双手交叠捂在腹前,压了压胃里一阵阵往上反酸的不适,微微点了点头。

    也好,本来他已下了要远离柯鸿雪的决心。

    利用一词骗不了掌院,也骗不了自己,他不过是想见一见阿雪。

    如今见到了,他还安好,便已经足够,剩下的路本就该自己一个人走。

    这下才算真的放松了下来,沐景序往后靠,上马车以来第一次脊背碰到车板,姿态从容。

    李文和从要接收一大笔富贵礼物的兴奋中回过神,不经意望了他一眼。

    分明车厢狭窄,沐学兄只是微闭着眼靠在那养神,他却莫名感觉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贵气来,一时不注意,就盯入了神。

    直到马车停下来,车帘被人掀开,他才怔愣地转过头,一眼看见他刚说应该在山上的某位少爷正站在车外,表情冷得像要吃人。

    少爷看着车厢片刻,缓缓偏过头,视线落到他脸上,微微一笑,声音却凉得如同淬了寒冰。

    “李公子便清寒圣洁成这样,家里连副像样的马车都没有吗?”

    李、公、子!

    李文和觉得自己要死。

    第14章

    凭良心说,李文和家境便是比不过柯府,到底也算的上是殷实富商家庭,否则单论这次及冠礼,李府也不能有那么多闲置的屋舍,住得下他那样多同窗。

    家中父母疼爱幼子,过年的利是都能包到百两,遑论接送小儿子上学出行的马车?

    往常坐李文和一个人,他在里面打滚都绰绰有余,如今就算多了一个沐景序,车厢内空间也不过只是看上去狭窄些许,实则依旧宽敞。

    背板刷了蜡,窗帘刺了绣,就连座位上软垫,也是拿了棉花厚厚地填过一层的。

    委实……不怎么寒酸。

    学府中多的是学子还没他这条件,能坐上马车的本就富贵,更别提车厢里的摆设。

    若是旁人说这话,李小公子多半是要呛声回去。

    自己什么条件呀,就来这样说他?

    但说这话的人是柯寒英,太傅柯文瑞的独孙,首富柯学博的独子。

    那就一点办法没有。

    不仅没办法,他还特别怂。

    因为凭李小公子待在柯鸿雪身边如履薄冰的这些年,一眼见到他如今的神情就清楚:这人气过头了。

    因为太过生气,所以连嘴角都带着笑意,这样冷冰冰地看向一个人,不管他嘴上在说什么,实则心里想的是让对方立马消失。

    可他又堵在车厢门口,李文和便不敢不管不顾地直接跳下去,唯恐一个不注意,冲撞了这位大少爷。

    他怂得不行,又委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柯鸿雪。他一贯坐这马车呀,柯寒英又不是没见过,何至于现在这般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