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莲心事

    芳莲接过女儿的手机，手有些颤抖。

    她听到手机里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非常亲切。和她一样，这声音很激动，带着微咳似喘的样子。她知道，他老了，她也老了。但话语中除了一些似喘微咳之外，似乎没有多少改变。是啊，四十多年，都已六十出头了。虽说对现代人来说，六十多岁还不算老，但又有谁能说，六十多岁还年轻呢？

    “四十多年啊，老了！”他先开口说话，第一句是这样的。

    “是啊！都老了！”她回应着。

    “没想到还能找到你。这么多年来，我天天都在想你啊！”他又说。

    “是啊！我也是！”她嘴唇啜嚅着，两行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她想听他继续说，却忍不住抽泣起来。对方在电话那头，也呜咽了，说不出话来。终于，还是她打破沉默，对他说：“女儿想安排我们见面，不哭的啊”说完，她就挂了。她把脸微昂着，任泪水哗哗流下。女儿站一边，搂着母亲的头，说：“妈，您别哭了！我们就要团圆了！”女儿说完，也哭了

    其实故事很简单，当年上山下乡，他安插到她所在的生产队里。那时，他们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他会做点木工，所以经常来她们家帮忙做点什么。这样一来二往，他们便开始走在一起，并且，如胶似漆。他们傍晚时分经常跑到林子里或躲到小河边坐一坐。说着说着，天色就晚了。但不管多晚，他都要拿手电筒送她回家，看见她安安全全地走进她家的门，才一个人唱着歌，向漆黑漆黑的山路走去。

    人需要感动的事并不要太高尚太伟大，就这点小事，让她觉得这人是个好人，并且惦记上一辈子。多么温暖啊！她和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让他向她父母求婚，他真听话的，壮着胆去说了。

    她的父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觉得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外地人，不靠谱。他们对女儿说，凡事都要防个万一啊，也不知道人家怎样子，要是让人骗了，一去不回头咋办？他们家可就只有这个女儿啊！老两口猜疑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听从女儿的，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他们希望他的父母亲能来一下，共同商量这件大事！

    是的，他父母接到他电报后，慌慌张张地赶来。他们看到这穷山沟沟，非常害怕。更严重的是，他也是独子。最后双方父母谁也不想把自家孩子留给别人。晚上，双方父母支开他们，私下谈判起来。最终，他们达成一致协议。

    两天后，他父母告诉他，让他跟着回家准备“婚事”他很高兴，幸福洋溢在他脸上。

    要走的时候，她送他们一程又一程，最后，她哭着回家。他以为她是不舍，但她却感觉失去什么。他天真老实，她却很是敏感——他们都让双方父母给骗了，从此天各一方。他回家后不服，反抗。他打点行李想继续跑下来，但父母以死相挟。父母还对他说：是你一厢情愿的，人家只当你是哥哥！他不信，拼命写信。但只收到一封绝交信，说他只是她的哥哥！

    她也一样，拼命写信。但收到还是和他一样的回复：她是他的妹妹，他们没有真感情。终于，信再也没有了，但她却发现自己例假没来。在绝望之中，她听从于父母，招赘了一个上门女婿。很快，她生下他们的女儿。

    她的父母偷偷地把她结婚的消息和订婚照，以她的名义寄给他。他看见完之后，当场晕死过去了，接下来神志不清。过了好些年，他也草草结婚了。

    婚后，他无心把爱给他妻子。终于，妻子和他离婚了，一个孩子都没留下。而她呢？丈夫对她挺好，但不到一年，就意外过世了；再过几年，她的父亲也相继离世，在无依无靠的时候，她带着女儿，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后来，他回到当过知青的地方，找过她。但邻居说，老人去世后，她和她女儿不知道搬到哪里了。而她呢？女儿长大后，她叫女儿根据他的地址去找他。同样的，听邻居说旧城改建也搬走了，不知所终。

    他想问她，当年为什么说他只是哥哥？她也想问他，当年为什么说她只是妹妹。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后来的日子怎么过？但却好想，问一声为什么？就这样，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没有找到答案！后来女儿长大了，结婚了，生子了。她告诉女儿，她要找的是亲生父亲，一个没良心的父亲。但父亲永远是父亲，没良心也是父亲——这，无可取代！

    所以女儿虽然恨，但也想找到这个负心汉，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也想知道，没良心的父亲是怎样的。在一次偶然的旅途中，女儿结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她和老人聊起来，老人也很善意地看着她，问长问短。后来，老人有意问她老家在哪，她说了！老人听了之后，直愣愣地看着她，问她：“你们那里有个妇人叫芳莲？认识吗？六十多岁的样子！”

    听到这话，女儿的血往上涌，敏感告诉他，眼前这位老人就是她的父亲。女儿问：“你就是安文远？那个没良心的安文远？”女儿怒目相向，一直以来，她心中就有一个没良心的父亲！她回答说：“芳莲是我妈！”说完，眼泪流下

    “我看就像啊！你是芳莲的女儿吧？我看就像啊！”老人激动起来，双手颤抖，泪眼朦胧！他没有注意到女儿愤怒的目光，他是个诚实人，没有做过亏心事。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看就像啊！你是芳莲的女儿吧？我看就像啊！”他伸出手，想为女儿擦下眼泪，但却让女儿用手推开。这时，他才看到女儿愤怒的脸，他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失态，终于无言了，坐在那里，任老泪纵横。

    “我是芳莲的女儿！”女儿看他那样子，终于不忍。毕竟眼前这位陌生老人是自己的父亲。她拿起手机，往家里打电话。但是，她母亲不在。她向父亲要了一个手机号码，只告诉他，母亲想和他说话；却没有告诉他，她是他的女儿。女儿看了看老泪纵横的父亲，责怪的话咽到肚里。她知道，这是老人们之间的事，她只是他们的女儿，无权过问。

    回到家中，女儿告诉母亲，她找到那个没良心的父亲了。父亲给她留下一个手机号码。女儿问母亲，想不想和他联系。她听完后，激动了半天。她颤抖地告诉女儿：“想，想！这没良心的，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咱们母女！”

    女儿帮她拨响他的手机，淡淡告诉他：“安叔，我妈和你说话”！并把电话递给了她。她接电话后，一切的埋怨倾刻乌有，只剩下上面的对话。她没有责备他，他也没有。只有思念，只有好多话说不出来；只有，老泪纵横他们约定见面时间，她的女儿带她去。

    见面那天，他们抱头痛哭，问对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把女儿叫过来，对女儿说：“孩子，叫声爸爸！四十多年了，你没叫过一声爸爸”女儿含着嘴唇，泪眼模糊，她叫了声：“爸！”四十多年，她确实没有叫过一声“爸爸”就算养父，也在她还不会叫“爸爸”的时候，离世了。

    但是，他却愣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女儿。他不敢认，不敢叫，只看着她们母女，愣在那了。良久，他说：“要知道我们有孩子，我死都会来到你身边！”

    她啜嚅着：“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啊！写了好多封信给你，你都没回！只收到一封绝交信，你这没良心的！”她说完，哭了！

    他又愣住了，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也只收到你一封绝交信啊！”他说完，眼泪也落了下来。“怎么会是这样？”他摇头着！

    他们都愣了！女儿也愣了。最后，他们终于知道：他们其实没有收到对方任何一封亲笔回信。那两封绝交信，是双方父母请人模仿写的！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想责怪对方的那句话，一直是一句错怪对方的话！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多年。

    然而，他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跨过四十多年的时间，老天真会作弄人。

    有一天，读初中的孙儿放学回家了，他缠着他们说说他们的往事。老俩口高兴地说起这段无助的过往。孙儿听完后，说：“爷爷奶奶，要是当时你们有一部手机就好！打个电话，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怎么会分开四十多年呢？还是科技不发达啊！”他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开心。孙儿不小了，说这话也不是天真，那是他真心的想法。可是，那个时代，连一部收音机都找不到，哪还来手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