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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民国] 第11节

    太阳实在明媚,姑奶奶把头上的红绒花摘下来,趁着正午的时候扔,去晦。

    扶桑一身蓝色长衫,阳光底下雪白的,脸上细绒地稚嫩,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拉了拉姑奶奶的袖子,“姑奶奶,您心里别恼,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我愿意当个男孩儿,自在!。”

    “我也愿意进府里去,学本事哪里不受苦的呢,宋姑爷是留过洋的新式人家,对人宽和的很。佐领夫人说了,一人一间小屋子,吃住都管,不叫苦。人口也简单,三姑奶奶没有生养,家里只有山东老家接来二房的三位少爷,都是一心一意要做学问的。”

    “只是我不在家里,不能在长辈跟前伺候,您周全原谅我,等我出徒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算盘手了。干的好的,说不准儿当个账房先生,外派出去,管一店财权呢。”

    姑奶奶摸了摸她的头,她心里犄角疙瘩藏着的碎冰,被这太阳晒的,化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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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犯别扭

    16.1好徒弟

    姑奶奶帕子撑开, 遮挡在额前,透过一角微风晃荡的青葱兰花里面看日头,屋檐四下, 暖光泄地。

    翌日夏雨倾盆, 大奶奶给她包袱里面放了二十两银子, 京郊穷苦人家,一年米面油菜, 不过五两。

    “平时要是有个委屈了,且忍耐着一点,你的脾气我看得出来, 不是跟人别苗头的强性儿,师傅有脾气大的有脾气差一点儿的, 你多孝敬一些,端茶倒水撒扫不要偷懒。”

    大奶奶絮絮叨叨嘱咐,最后包袱打扣儿, “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师傅磋磨人的, 就来家里, 我跟你爸爸,到底能给你撑口气的。”

    舒充和借了骡车来,上面盖着油布, 站在过道里朝着明间里面喊,屋檐雨滴成串, 从他肩膀上滑过一片深色,“走了, 到点儿了, 不好去迟了教人等, 早去候着才好。”

    大奶奶应声,“就来——”

    拿出来一双鞋子,黑色八字开口鞋,“快换上试试,姑奶奶做的,昨儿夜里来不及了,原本要给你绷三层裱糊的,只来得及做了两层。今儿一早上没瞧见她,兴许出门办事儿去了,不能送你了。”

    扶桑穿上,伸进去指头,余着两指头宽,扶桑觉得这样好,等秋冬天了还能塞袜子进去,她脚现在长的也快,“奶奶,我走了,您家里辛苦,照顾哥哥妹妹。”

    包袱四角儿打结,她背起来,掀开袍子,从雨幕珠帘里面穿过,越过垂花门。

    撑着一把泛旧枯黄的油纸伞,背着一块儿鼓囊囊的月白包袱,人不高,却长身而立,姑奶奶绕过长街看见胡同口骡车拐弯。

    她披着蓑衣穿着木底花盆鞋,追着几步喊破了嗓子,雨声绰绰里面也没有人听见。

    “哎呦,姑奶奶,您这是哪里去了,一早上就没看见你,扶桑都走了,也没来得及送送她去,这一下三年见不到了。”大奶奶说完就看姑奶奶脸色惨白,浑身都冒着凉气儿,她身上都湿透了,抱着个食盒还在桌子上滴水。

    大奶奶打开一看,朝阳楼内孙家豆花儿,“您想吃这一口儿了,赶着天气好了就有行商走街串巷地卖,何必大雨天跑那么远的呢。”

    她给捧出来,还有余热挥香,“这许多的羊肉口蘑,您加料儿了吧,我给您热热吃去。”

    说完,就看姑奶奶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刹那间家里静的只听见落雨声声,大奶奶没敢动,也不敢问,姑奶奶的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的吓人,不知道又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儿。

    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奶奶总不肯叫人知道她的伤心事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知己人太少了,但是有!

    知己不用说,便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知道你哭什么笑什么,不是知己的,浅谈两句也就算了,不然辜负了自己。

    她哭一会儿就洗干净脸面换了衣服,看着扶美吃,“你有口福了,你二哥啊,就是个没口福的,你说一碗豆花儿——”

    她声音有点哽咽,硬生生给咽下去,“一碗豆花儿她都没福气尝尝,白来京城受苦!都给你吃,你替她都吃了才好!”

    哭的是扶桑,觉得这孩子什么命,你来了富贵地儿,你说你没享一天的福,她心里,其实对不住。

    三年后,宋府!

    年底,芦花似铺天盖地的大雪,屋子里面炭火终日不断才有点热乎气儿,教人不至于伸不出来手。

    宋府后面一圈围房,正中明间大师傅屋子里面传出来动静,下面的小徒弟们便听声儿都动起来了。

    有打水的递帕子的,有倒夜壶的,还有舒展筋骨按摩的,扶桑在耳房里面提起来早就烧滚了的白提壶,从窗户留着的一丝缝儿往外看,天浅黑而地茫茫,院子里隐隐传来扫帚刮地的声音,教人心里静。

    扶桑拿出来一小包双窨小叶茉莉香片,往八吉祥大茶杯盖碗儿里面冲水,一包儿刹水翻云涌,窖过的茶馨香扑鼻,再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等里面妥当了,便托着铜茶盘子里面去,一手高打起棉布帘子,先露出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儿,透着利索舒朗,“师傅,您起了!”

    大概这些年常在屋子里面待着,映着一片暗色进来的时候,她能与雪赛白。两只手稳稳当当地捧着大茶杯放在桌子上,水一丝不漾。

    大师傅正坐官帽儿椅上闭目养神,头发花白而略老迈,他曾经是内廷里面当值的,??x?极善算术,能双手拨算盘,数十万百万之巨算的分毫不差。他还有一手儿好字儿,做账房的习小楷的多,他却写的一手好草书。

    据说他还有一门绝技——袖里藏金。别人说他的绝技是跟山西帮学来的,袖里藏金是晋商密不外传的绝技。

    至于他为什么会,府里的人有说他本来就是山西人,有的人说他早年勒索过一个山西商人,说什么的都有,扶桑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只知道大师傅原本在内廷待过,后来大概失势,去了哪个王孙家里指派。再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府里太太招揽,来做专门的大账房,宋府内宅财务总管,他手底下徒弟们冒头的五六个。

    大师傅闻声先应一声,贴她的额头触之冰凉,便关切问她,“早起又打算盘了?”

    “打习惯了,我愿意天天练着呢。”她跟着老年人生活久了,在这个围房里面寒来暑往三年,一日一日地学着心静,做最多的两件事,一个是珠算,一个是练字儿。

    她用功,特别的用功,像是比别的孩子都知道学东西,身上有股子源源不断的韧劲儿。

    大师傅是行业里面能牵其牛耳的人,不夸也不贬,“打算盘看着容易上手,但是打得让人叫好也不易,五个手指头各有分工一点也不能出差错。”

    他喝一口酽茶舒展肠胃,茶杯轻轻碰撞在案桌上,周边四下无声,均肃立听师傅训导,“干咱们这一行的,第一个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人才能吃的了这碗饭。第二个得功夫到家,下面的珠子落上去了,得严丝合缝儿,不能有一点缝隙才算高手,这个得自己琢磨下功夫,第三个呢,要目光放长,我们在账房里面不出院墙一步,可是手里过数的买卖算计,冗杂万千,脑子不能糊涂了,上下比较左右比对,不出房门也能知道天下大势兼商贾之道。”

    一手算盘打好了,财通天下,其中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谓是师傅领到家,造化看个人的了。

    大师傅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如今年迈他也得挑个合心意的,好把这一身的本事传下去,徒弟里面有傍着师傅想找个靠山的,有左右环顾想要外出铺子里面当个账房先生的,人各有志。

    扶桑这个孩子,他瞧着呢,不是最聪明学得最快的,但她性儿却最投他的脾气,合他心意。所以他待她严苛许多,她越勤奋,他便越严苛,但是她文弱,有时候怕用功过多伤了身子。

    “你入府将三年,今天是年底盘账的日子,你跟我到前头盘账去,看看是不是能独当一面儿!”年底各大掌柜的盘章,都集中在二十九这一天,适逢大雪,府门外车马盈门,正门大开,各地掌柜的陆续到了花厅候着。

    扶桑听着跃跃欲试,这盘账,一考的是掌柜的,第二个考的就是做账房的,她学师三年,是骡子是马,总得遛遛,脸上十分明朗,“谢师傅!我好好儿干!”

    瞧瞧,她不说一定干得好,只说好好干,大师傅有时候听她的话口儿,总觉得自己年轻时候过于张狂了,锋芒毕露地不懂得平庸之道!这个孩子身上有羊性,大羊者,为美,为甘!他觉得扶桑身上带着回甘!

    打量着她三年里长高了许多,衣服有些略短棉袍露出脚踝一点儿,戴着一顶旧瓜皮帽子,“今儿就破例,你跟我一起用早饭——”

    扶桑一年四季总是都戴着帽子,不然总觉得有些别扭,到这个年纪,别的女孩儿都蓄发了,不再是男女一样的鼠尾头了。看等大师傅坐了,她坐在背对门的条凳上,先帮师傅盛粥,又拿公筷取一个艾窝窝。

    热气腾腾的艾窝窝,江米捣烂后摊饼包馅儿,里面裹着山楂酱,上面撒了白芝麻,切长条状。

    她做的自然又妥帖,大师傅心里也琢磨着这个孩子,他心里头,是想以后要她送终的意思,他是无根无家的人,也怕生老病死最后那三样儿。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的孩子有更会伺候人,更体贴人心意的,可是在这个孩子眼前一比对,就显得这个孩子体面有排位,一个是长得好,第二个是那个大方磊落劲儿,真真儿看的人舒朗,他一天比一天中意。

    学徒一养三年,他们自然有识人考察人的诀窍,他敢说扶桑慧敏而敦厚,多有急智。进来时候交玩到一起的人,现在还在一起如同往日,不因为自己出类拔萃而厌弃旧友,有品行不端方的,她不言不语,只慢慢远了一点,不拔刺儿得罪人。

    大师傅昨夜没睡好,早饭也吃不多,喝一碗粥,看扶桑跟着一起放下碗筷,知道她没吃饱。

    把盘子里面几块点心包在帕子里递给她,“先随我去候着,等到时候垫补几口,别饿坏了。”

    今日人前大考扶桑要是通过了,那以后就真真儿是他的衣钵传人了,也给掌柜的们搂搂眼瞧瞧。从里间取出来一套新棉袍,“早前给你做的,你今日穿着去。咱们在外行走的,体面是第一位,看人先看势,衣裳敬三分。”

    旁边大师兄笑嘻嘻的,他年纪最大,也不过比扶桑大三岁,从内廷里面一起带进府里来,欢喜地直搓手,“我可跟你说了,万事儿别紧张,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今天人多,你只管盘你的账,心思不要乱。”

    “你在人前露脸儿了,师傅面上也有光,我也有光,你以后就是他的亲传弟子了,说句抬举的话,这府里你终归是有一席之地了,以后接了师傅的担子,就是太太老爷见了,也得敬你几分。”

    说完便推着她进房门换衣服,自己立在门外等候,他们这一行当的人,近身的事儿,都分外地避讳着。自己残缺了点,看人家,或者教人看了自己去,都挺伤心的。

    收拾妥当将将天亮,日从汤谷出,瑰丽静美而肃然。大师傅便偕着扶桑,逆着光跨后围房而出,沿着宅院中轴由北向南。

    这是扶桑第一次入内院儿,随着师傅从宅院最外侧,入庭宇深深,长廊漆红靡艳,顶棚刷过的金粉彩绘在繁复地勾勒填充,曲折蜿蜒,造梦一样的浮华。

    扶桑回想上次离开围房的时候,是八月半,府里面请角儿唱戏贺中秋,他们围房里面的学徒佣工都能蹭听,在正院儿围房之间的长廊里面,她靠着柱子混了个站票。年年如此,学徒虽然枯燥且无味,但是她入进去了,学进去了,便觉得许多趣味儿。

    16.2好儿子

    刚入正院儿,便听到明间里面嘈杂争吵。

    随后门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大师傅刚入院门口立马停住,侧面避开,“少爷们好!”

    扶桑垂目,只听见打头一人脚步匆匆,一双黑色短靴,带着排山倒海的怒气踩过又落薄雪的地面,随后一脚插进雪窝子里面去,狠狠的踢开,“哼!”

    雪沫儿便在阳光下四散,撒了扶桑半片棉袍,扶桑眼睛只往下看着这一片儿地,心想这脾气可真冲啊。这样的年轻又敢在太太屋子里咆哮,想必是大少爷宋眺谷了,他跟太太想来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眼前又碎步过去一人,先叹口气,随后无奈地追过去喊着,“大哥,大哥,老大——”

    这是二少爷宋映谷!

    她身体斜着正对五福和合的雕刻,听说这一块上面,雕的蝙蝠有九十九只,大太太称之为“福地”。

    府里三个少爷都是从山东老家里来的,三个人感情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后面必定还有一个要出来。

    一阵寒风吹来,浑身的皮肤都过了一层冰水一样,她僵硬着身体控制住打哆嗦,入目突然一双不急不躁的带褶儿皮靴,祁人家叫踏踏马,鞋口一圈儿灰兔毛儿,慢悠悠地踱到眼巴前儿,“大师傅见笑了!”

    “哪里,三少爷还要去学里吗?”

    宋旸谷不答,他今儿是要逃学的。高抬了眼神往大师傅后面看过去,只看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脑袋,知道这是他的爱徒。恰又是一阵北风,院子里卷起一阵静默,才听他含糊说话,“嗯!多亏大师傅帮衬,府里太太才能高枕无忧,今天又是府里进账的好日子,全靠您撑着,我看啊,这府里少了谁,也少不了您。”

    他吹捧人都带着五陵少年的骄矜,孤傲。

    鱼承恩下巴戳着鞋尖死劲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听着宋旸谷鬼话连篇,说起来给人听的时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来,要不是背后他把太太连着大师傅一起骂,鱼承恩这会儿能当真!

    “瞧,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着可真是个伶俐人呢。什么时候我也学学才好呢,不敢劳烦大师傅,只跟您这徒弟学几手,就够我们兄弟用的了。”

    说完,不等人回答,撩开袍子大刀阔斧的就走了??x?。

    这果真是不和气!

    大爷宋遵理无子,升迁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个侄子从山东老家接来,有道是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不是?大爷亲自督促学业,十分看着!

    可是三个少爷打从山东老家里来,跟府里就不大和气,这样的不和气,在家里生意越做越大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里太太做的买卖,说干净也干净,说不干净呢,也是真的脏。可是这样的世道,大家都这么干,就不能说脏了还是干净了,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谁想到家里大少爷宋眺谷,打从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来看她就像是祸国妖民的祸害一样,对这一位年纪相仿的继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面。

    他对着大老爷宋遵理还能绷住,对着大太太可就前仇旧怨太多了,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结怨了。

    大师傅跟太太,在他们眼里,就是助纣为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今又多了扶桑这样一个小蚂蚱罢了。

    屋子里面暖气暄天,大太太撑着脑袋气的头疼,脸上还带着恼怒,一顶儿皮冠子在头上,正中帽准一颗红宝石,鸽子蛋一般大小,极其显贵。

    看大师傅进门便开始牢骚,“是我非得嫁进来的吗?我也是大爷求娶进来的。那乡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吗?凭什么对着我撒气,有本事对着大爷撒气去!”

    她才二十岁,也是念过洋书的人,大爷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差着这么一截儿,中间肯定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

    宋家大爷宋遵理是个有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十二岁的时候是第一批自费留洋的留学生,走之前呢,家里想着传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给娶了个媳妇进门,不过现在留在老家里守宅门。

    大爷先在密歇根大学读文学,后来觉得不管用,又转到西点军事学校读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