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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33节

    最后,刺客辱骂皇后“卖主求荣”,直指当年皇帝继位前的风波,若要真的回去后闹大惊动朝野,怕是要彻底翻寻行刺动机,积年旧怨一朝得见天日,偏偏这些是皇帝这些年从来没提过的,是以,即便皇帝知道此次行刺,也未必会愿意追查到底,他会坚持保守自己的秘密,永远。

    以上。

    分析过后,卓思衡非常灰心,因为他知道,凭借皇帝对太子的喜爱程度,完全不足以支撑自曝式的刨根问底,皇后也未必愿意提及,此事关系甚深,或许有幕后主使暗中相助,或许只是刺客一人精心布置多时,缺乏证据无从得知,只能确定似与景宗有关,至此,事情的真相恐怕以他的一己之力是极难知晓了。

    更难的是,他还要劝说太子公主这两个受害者接受这个现实。

    “太子,公主,敢问你们相信我吗?”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用臣自称。

    太子刘煦听他称呼亲昵,极其卖力点头,崇拜之情溢满双眸:“卓侍诏,你的话我今后无不听从!”

    青山公主也是跟随哥哥一同点头:“卓侍诏哥哥,就算你叫我不哭,我也会听话的。”

    朔月隐于天际,晦暗无星的夜晚,卓思衡知道自己带些嘶哑的声音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但他希望自己所讲的道理可以让两个孩子明白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回去后,太子你必须亲自告诉皇上我此刻说得谎话:你和公主遇到刺客,那人不问缘由就杀了你们的亲随,又追杀你们一路,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你自己拔出短刃保护了妹妹。后来,你们遇到了我,我在带你们出去的路上遇见山洪……自此往后便实话实说吧。”

    太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道:“卓侍诏,你……你让我在父皇面前撒谎?”

    卓思衡郑重地点头道:“没错,太子,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妹妹和母后,你必须说谎。”

    “可是这样怎么找出凶手的目的!他是否有幕后指使?他们下一个目标又是不是我母后?这些事这么重要,难道就掀过去了吗?”公主急得快哭出声来,“卓侍诏哥哥,难道……你不要帮我们了吗?我和哥哥要一个公道总不过分呀……”

    “我就是在帮你们,这件事不会有公道的……”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声音此刻过于冷静,所以显得半分不近人情,但他必须如此,温言软语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解决问题,“记住,天底下不是每件事都立刻就能见到公道的,静待来日,方能正心。”

    有些公道来得会迟些,还要自己有能力亲手讨要。

    但这个道理,他此时不打算言明。

    两个孩子呆愣在原地,仿佛在努力理解卓思衡话中的意思。

    “此刻的妥协,是为了生存,你们只需要隐瞒真相,就能让你们的母后躲过一次劫难,能让你们的父皇带给你们更多的爱怜,能让你们两个自己把握住更好的明天……以待来日方长。”卓思衡握住两个孩子的手,心下不忍,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冰冷坚硬如箭簇,“与这些相比,眼前的真相和公道不值一提。”

    他太了解皇帝的个性,皇帝承嗣景宗继位,深以认贼作父为耻,若真是当年皇后反叛景宗助他登临帝位,他却仍是如此对待皇后,那更是证明他心中深恨究竟多难以平息……以及皇帝的器量有多狭小。如果翻出旧日夙愿,牵涉当年旧事,皇帝必会恼怒,怜悯之情也会被冲击殆尽,他终究永远只会为自己考虑,那么抖露真相提出彻查的太子必受牵连,甚至唯一知情人皇后也会因此遭受灭口的灾厄。

    公主似乎还要为自己争取,太子却垂下眼帘,按住妹妹的手:“婉婉,我们就照卓侍诏的话做。”他虽然没有哭泣,但平静的声音里透出的无奈悲凉并不比哀哭要少。

    听到哥哥也这样说,公主忿忿后更为落寞,但却不再开口,仿佛做了极大努力,含泪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都没再说话,林中长夜分外寂静,山洪洗刷之后,连虫鸣都不得耳闻。

    许是一日疲惫至极,没一会儿公主便靠着卓思衡睡着了。

    太子已经有好一会儿只是盯着火苗一言不发,卓思衡不忍见他灰心至此,将声音低了好些说道:“太子,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注定许多事不能依照脾气个性随意妄为,这是为了保全所护之人与保全自身必须做的事情。”

    “我明白这个道理。”太子低着头,少年鲜润的脸庞淹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当中,“我必须让父皇喜爱我,才能保护母亲和妹妹,他不喜欢从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太子可是心中委屈?”

    谁知刘煦却摇摇头:“我是在恼恨,为什么这样浅显的道理,还要卓侍诏讲得如此明白透彻我才意识到。我果然……不适合做太子……”

    “太子,这话我只能听一次,也只有我能听,在其余的人面前——哪怕是你的母亲,你也不许再说。”卓思衡紧挨他坐着,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于是脱下自己的官袍,一半盖在太子身上,越过自己,另一半盖在公主身上,将三个人都尽量囊括在稀薄的温暖当中,“机会给到你时,你必须牢牢握住,因为好些机会,是没有退路的。但若是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焉知尽头会不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人呢?”

    听过这话,太子再抬头看向他时眼中终于有了星亮:“卓侍诏,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卓思衡愣住了,继而笑笑说道:“太子,我也有自己的无奈和不能选择,并非万事顺心的。”

    “但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还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卓思衡的笑容渐渐褪去,悲伤自他心底泛起波涛,许久,他忽得低头笑了笑说道:“太子,有两个我想保护想要给予幸福的人……已经不在了,任凭我再怎么力挽狂澜运筹帷幄,也无法让他们回到我的身边。”

    刘煦想要道歉,但张了张嘴,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蠢,这时,一只手却重重拍在他肩上,顺着看去,伸手的卓思衡正用一种兄长看待弟弟的目光望着自己:“但是,你还有机会,你在意的人,在属于你的未来里,还有可能与你分享同一份幸福,共度同一段时光,所以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们共同的希冀,坚强起来,面对一切。”

    刘煦心头大震,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如此沉重却又轻盈的话语,好像要把他的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苦痛都挖掘出来,摆在阳光下曝晒,晒成灰后扬遍漫天——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所有的卑微不甘自伤苦怨,全都不见了。

    “太子,人活一世,有时就是要和自己和命运较劲,一时的顺应绝非妥协,只要心底的信念、坚持与原则还在,退一步又何妨呢?”卓思衡觉得这话是说给太子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遐想是不是祖父也劝过当年戾太子一样的话?

    太子听完终于决心振作,甩脱哀戚和萎靡,就着寒凉夜风深吸一口气,仿佛一个男子汉一般郑重点头,用一诺千金的口吻道:“我会做到的,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为了我自己。”

    两人又说了好些闲话,但气氛已是轻松惬意,卓思衡慢悠悠的语气很是能安抚人心,不知不觉间疲倦袭来,刘煦已被困意包裹,他话越来越少,可恍惚之间却想起曾听人讲过的事,迷迷糊糊问道:“卓侍诏,听说你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弟弟?”

    他听见那个仿佛永远温润的声音回答自己:“嗯,我弟弟悉衡和太子一样年纪。”

    迷蒙之际,看着卓思衡提及弟弟时眼中的思念和温暖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太子多希望卓思衡是自己的哥哥,可若是如此,太子之位哪轮得到自己?他心思转瞬之间已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被疲倦拖入睡眠前想得却是:若是没有母亲和妹妹只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他这样的太子当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卓家给卓思衡当个弟弟来得快活。

    第51章

    两个孩子可以睡得香甜,卓思衡却要强打起精神守夜。

    许是之前昏睡一阵,他只是疲累至极,却并不乏困,时不时戳弄篝火保持进入空气的缝隙足够助燃,适时再添一把不那么潮湿的去皮松枝。

    阴翳的夜空难辨时辰,卓思衡凭借滴在石头上的渗水大致测算已至寅时,再等一会儿天开始变亮,他也能小憩一会儿后再给孩子们猎一顿早餐,只是一日生死变幻,不觉间眼皮已经开始越来越沉……

    诡异的窸窣声爬过卓思衡的困倦,他陡然站立,警觉地朝四周眺望。

    远处山影幢幢,月无光,星不见,漆黑天际下扭曲的树木从峭壁间探出身形,随夜风摆晃诡异的躯体,发出飒飒的声响。

    但自己听到的声音却不是这个动静。

    卓思衡在朔州深山练就的耳力不可能听错,这是野兽伏击隐藏在树丛中才有的声音,可是月黯之夜,就算呼延老爷子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也未必能确认潜伏中的危险来自何方。

    他要耐心等待。

    许是睡得不够安慰又感觉倚靠消失,太子刘煦和公主刘婉都苏醒过来,只是尚在迷蒙,不停用手去揉眼睛,借着火光看到卓思衡示意自己噤声,便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是什么都不敢问,像两只小兽似的紧紧缩在一处。

    麻背弓是军用硬弓,射程远稳定性强,若是单独一只野兽,卓思衡相信自己可以应付。他张弓搭箭站在火堆前,他们后面是石台岩缝之间,选择这个位置歇息可以避免遇袭时腹背受敌,但仍有三个方向需要戒备。

    忽然,太子惨白着脸,直向面前,他牢记卓思衡的警告,喉咙里没发出半点声音,可表情却恐惧至极。

    卓思衡余光看去,只见两团幽绿荧光自矮灌木中时隐时现。

    几乎瞬间,箭矢破空声凌厉短促,纯无杂音,只听嗤一声后,呜咽哀鸣令人毛骨悚然,自那灌木里竟踉跄出来一只牛犊大小的野狼,额头双目之间正中一箭,此箭力道之大,命中后竟只余一截隼尾箭羽在外。

    卓思衡仍保持开弓姿态,手肩与视线平行,身背笔直如松,唯有大拇指蜷曲搭弦。太子和公主看得呆住,这箭术分明不输禁军锐卒,可怎么他们的卓大哥只是个翰林院从七品侍诏?

    文官现在的选拔标准都这么严格的吗?

    危险解除,太子终于松了口气,他正想开口,却见卓思衡脸上仍是极为少见的严肃和戒备,又自箭囊当中抽取一支搭弓压弦,此次他瞄准的朝向是相反一侧。

    不只是一只狼。

    山洪毁掉野兽巢穴,群狼无处避栖,饥肠辘辘夜晚觅食,即便畏惧火光,也还是选择迎难而上,方才那声呜咽分明是提醒同伴小心危险。

    那只狼,只是先锋哨探。

    朔州森林里豺狼少,虎豹多,卓思衡只在一次赶冬荒随呼延老爷子南下时在与卫州交接地的深山老林边缘遇过一次狼群,老爷子告诉他,身边若是没有火,遇到狼群唯有死路一条,但若能守住篝火,便有胜算。

    “填柴。”

    凄清冷夜,卓思衡的声音听起来如碎帛裂冰,却异常冷静,比温柔言语更能安抚人心。两个孩子听罢,立即往火里加上卓思衡已经磨好的松枝。

    火光立刻大了许多。

    似乎幽幽的绿影也在后退。

    狼群不会在白天捕猎,不出一会儿就会破晓,只要守住黎明前后的夜幕,此劫便可平安度过。

    卓思衡额头已被汗珠濡湿,他死死盯着四周的漆黑,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黑夜仿佛已被危险填满,一声草叶的震颤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机,卓思衡只剩八支箭,他没有资本贸然出手。

    忽然,自青山公主右前侧窜出一只巨大黑影,速度之快令人目光都快追不上了,卓思衡横身一步,已张满的硬弓发出清脆迸响,箭矢自狼的右颈部入左边出,惯性将狼身甩出老远,冒着热气的狼血溅在刘婉外裙上,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竭尽全力不发出声音,太子一把抱住妹妹,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在剧烈颤抖。

    几乎同时,自左侧也跳蹿出一只体型略小些的狼,这只速度更快,左右前腿先后着地转换方向,但毕竟狼是怕火的,它竭力避开火光炽盛之处,越走越右,这给了卓思衡瞄准的规律,他看准下一个点位,预判撒弓,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狼背贯穿脊骨,仿佛是将狼拦腰截断钉在地上。

    太子直到那只狼彻底不动才敢睁眼,圈护妹妹的手始终未有半点游弋。卓思衡看在眼里,朝他赞许点头,顺势再往火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都能感觉到灼灼的热量。

    离火越近,狼群逡巡的距离越远,他们的试探均告失败,却仍不肯丢掉这几乎到口的一餐。

    狼是集体作战最具纪律性和战略性的生物,这次突袭是三只同时出击,它们意图明显:以一只狼的代价牵制敌方有生力量,其余同类则协同攻击没有威胁性人类。于是三只中有一只是吸引卓思衡火力的诱敌疑兵,另两只则直扑刘煦刘婉!

    “靠近火!蹲下!”卓思衡大喊。

    ——同时轮指连发两箭!

    两只狼一个左眼一个右眼中箭几乎同时应声倒地,而目标是卓思衡那只狼却冲到了他的面前。

    “小心!”太子大喊提醒。

    卓思衡就地一滚,右侧喷薄来腥臭的恶风,他与恶狼已近在咫尺!

    下一秒,卓思衡半跪在地以怀中抱月的姿势迅速射发一箭,因距离极近,势大力沉,将落在他原来所站位置的那只狼掼出好远,血迹滚出一条断续的猩红。

    不知是填过柴火后照明光亮范围变大还是天在渐渐变亮,太子觉得自己的视野好了很多,看清了那只死狼竟然是箭入口腔而毙命!

    箭,还有三支。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只狼,箭一旦用尽,他们的死期便将宣判。

    在这时,终于,头狼出现了。

    它比寻常的狼要大上许多,缓缓自远处亮着幽绿的荧眼,保持安全的距离直面卓思衡,仿佛想要看清对手的长相一般,随即昂头长啸,似在宣布发起黎明前的总攻。

    不好!

    “拿火把!”卓思衡大喊道。

    两个孩子慌乱之中仍保持着听话的乖顺,他们自火堆中扒出两个较粗的树枝握在手上,颤抖的后背紧紧挨着,此时在往他们处聚集的几个缥缈鬼火一样的眼睛看见火光后都静止后退,不敢再朝前一步。

    对峙,等待,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

    卓思衡盯着狼群头领绿中带着一丝荧金的眼睛,背对两个孩子,平静地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可以有劳你照顾一下我的家人吗?”

    卓思衡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可怕的话,太子闻言身体和内心几乎就要垮塌,差点忘记呼吸……可是,他如果此时软弱,又怎么对得起昨夜剖心置腹的彻夜长谈和此时救命恩人的郑重托付?

    一瞬间,太子忽然意识到如果要成为卓大哥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要做的承诺,就是扛起担当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于是太子也郑重回答:“卓……大哥,我以储君之名发誓,有我一日,必会护卓家一世。”似乎他觉得还不够重,又严正道,“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我相信太子殿下。”

    卓思衡点头,却并不回头,只留给太子和公主一个决绝的背影和清风朗月般柔和的话语。

    短暂沉默之后,他率先出箭!

    头狼似没有想到对方竟不死守而是主动出击,惊骇之余蹦出老远,随着他撤开几步,其他绿影也往后退去,只是那支箭却落了空。

    卓思衡本就不打算一击即中,逼退头狼最为紧要,而后他匆匆回身自火堆拔出一枝燃烧松柴,向空中猛地一掷,猩红光辉在已不那么黑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鲜妍弧光,照亮原本盲区的视野,卓思衡终于能看清头狼身后一段距离内的环境,此时手中一箭已是张弓满弦,呼吸间迸出——瞄准的却不是头狼所在!

    头狼没想到自己藏身之地居然一览无余,饶是它走过血雨腥风,在面对这一冷箭时也略显仓皇,它似乎感到我方制胜时辰已经因为方才的对峙而错过,然而心有不甘,怎么都不肯就此认输,那支神出鬼没的箭又逼得它不得不再朝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