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好想将自己缩进龟壳里躲着。躲完下半辈子。

    最近时日，迟然找着机会同迟雪解释了一番——好在迟雪还并未到被意气用事蒙蔽双眼的程度，成功和解。

    但在她眼中，自己仍然是对阮玉遭遇“见死不救”的一个存在。她试过报警，可口说无凭，联系不到阮玉本人——最离谱的，便是阮玉的父母……

    阿姨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儿子的去向；阮叔叔则是低头点烟看着手机，漠视身边发生的一切。实话实说的话，阮玉跟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热络亲近，不过是郁束跟迟雪两人自来熟，又跟他很早认识，才当朋友至今。

    可现在，她连自己的朋友，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

    迟然身为兄长，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让她好好学习不要又复读一次高中。她心里明白，也懂，但阮玉如今身处什么地方，人还是否安全的，她都一无所知。

    最近治安也不好。焦头烂额至极，仿佛看出了她的焦躁与顾虑，连翘在打量了她不知多久后，告诉她：“我问到了夏阿姨家的地址，你的朋友……可能在那里。”

    她的脑海浮现出上一次去阿姨家中，被贺琰的举动与言辞吓得摔下楼梯时的画面。贺琰笑意坦然，神情陌生得不像平日里虽冷漠，但还好歹会对她温声细语的模样。

    看见迟雪的眼睛骤然一亮，吞吐了半天，连忙补上：

    “但我不确定阿姨有没有撒谎……”

    迟然隔三差五便要被带教老师询问一遍：对医护行业有怎样的看法，之类的话题。

    他一般都简单回应，只为能节约时间，多做点相关流程顺便熟悉环境。老师却觉得他十分敷衍。

    毕竟自己的性格摆在这里，并没有要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的功夫。三个月一轮换科室的制度，老师想了想他刚从急诊科出来，又被安排到ICU这里——

    还是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放轻松点。

    分配的新老师有点自来熟的意味，迟然从小到大经常应付的类型。倒令他感到一丝熟悉，没有特别反感。

    因为待过一个科室的缘故，加上“多做事少说话”的性格，迟然在新科室适应得不算慢。只是医院这种地方充斥生死，待久了心情不会特别好就是了。

    医生的排班制度跟护士的不一样。

    可教学组长不知是关照他，还是别的缘故，让他跟着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实则废话连篇的话唠医生上白班。

    好像自从进这家医院，除了报道的第一天，他就没怎么在上班时间见到过白天的天空。一切安排听从医院。

    这天，他安安静静继续写着病历。偶尔有护士过来要求打几份单子，他从容不迫地将东西打出来交给对方。

    枯燥无味的日常，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咆哮声打断：“来人，快过来人啊！”

    好像是外边护士的声音。

    有推车被连忙送进来，迟然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着病历，看了眼周围，另外几名医生也接连走了出去。这才放下手中事物，随着人流出去。外面早已兵荒马乱——人群中看见了自己带教老师的背影。他换了个口罩。

    人影间隙中，隐约可以看见被推进来的病人模样。

    “现在病人什么情况？”

    “女性，三十六岁，突发心绞痛被公司职员发现。”

    “是急诊科紧急送上来的，血氧饱和度仍在下降！”

    “急诊科？他们没第一时间处理吗？”

    “处理不了，病人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

    “急诊科那边也忙得焦头烂额——”

    “抢救室的病床都被占满了，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做了好几组心肺复苏，护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交班老师给出的诊断是心绞痛反复发作，可现在时间过了这么久，不排除发展成心衰心肌梗死的可能性……”

    迟然的眼镜蒙了一层雾，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着那些护士门忙得手忙脚乱的模样，正要询问些什么。

    就见自己的带教忽然回过头，小声对自己说：“你才过来没多久，抢救病人的任务就教给其他老师，你去医生办公室打打下手之类的，不用管这边的事——”

    “……为什么？”

    “你没经验，这个病人的情况特殊，”带教说，“你只能打打下手之类的，不要给自己心理压力。”

    “而且……”带教不由叹了口气，神色肃穆，“这个病人应该活不过今晚的。你……只能看着。”

    已经从医多年的老师会说出这种话，迟然沉默许久，还是佩服老师已经看淡他人生死。

    他只得替那些正在实施抢救动作的迅速拿一些器材。

    虽然老师说的话不太像一名医生该说的，但该做的抢救流程跟情况紧急时的口头医嘱并没有马虎。

    迟然听着这处的声音，喧闹无比，心情又无比凝重——尤其在终于看清被抢救的人的五官时，瞳孔骤然收缩。

    ……夏老师？

    夏毓的眼睛半虚着，强光打在她的脸上，面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绺一绺被打湿的发粘在鬓边，半张着唇。

    耳旁带教的嗓音无比清晰：“呼吸机！换呼吸机！”

    “不然就做气切插入导管，把命保住！”

    “……”迟然后退了好几步。

    他忽然觉得，这尘世间的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了。

    他还是忍着胸腔蔓延上来的涩然，连忙告诉老师：

    “……老师，她做不了气切的。”

    “她的凝血功能很差，”带教皱着眉回过头，迟然喉咙干涩，字眼滚了好几圈，“……我认识她。”

    好在最终情况得以控制，众人额头遍布冷汗，听着不再发出警报声的“嘀嘀”声，总算是松了口气。

    听带教跟其他医生的交谈，无外乎最好的方法是立即将此病人转到专科进行下一步治疗。可忧虑的事情便也是情况时好时坏，能用药物推注控制，也只是暂时的。

    病情恶化究竟有多严重，检查的结果也需要时间。几位达成共识过后，还是决定先观察留意几晚，再让护士去给心内科打电话询问是否还有病床，可能要收病人了。

    ICU的内部病床治疗的结构，很像一个工厂。

    迟然被老师吩咐打了张病历单，看着上面“夏毓”的名字，心里很不是滋味。又隔着玻璃看着戴着呼吸面罩满脸泪水的夏毓。胸腔起伏的轮廓，微微闭合的双眼。

    “已经暂时脱离危险期了，小迟同学，”带教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太担心的。”

    可他分明记得老师说过——夏毓活不过今晚。

    夏毓的呼吸还时断时续，看着很难受的样子。

    他将病历夹到床尾的文件里。又看了眼正在床尾“奋笔疾书”的护士姐姐——“卢姐姐。”迟然喊了她一声。

    “嗯？小迟啊，”卢护士本因皱眉而显得严肃的脸在望向他的时候柔和下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迟然虽然才来科室没多久，但因为脾气好，加上手脚麻利从不拖泥带水，除了办公室那些爱调侃他的医生，跟这群护士姐姐的关系也还不错。

    “我想问一下……这个病人现在的情况。”

    卢护士打量了他几眼，在刚刚抢救过程中，似有似无地听见了迟然说的那句“我认识她”。只得道：“现在的话……生命体征算稳定了，但不排除突发情况，所以还是得留意观察——而且，小迟你不是早该下班了吗？怎么还拖到现在，你老师都抓紧时间跑路回家了。”

    自然可以回家。迟然的目光徘徊在床上的人身上，但他还是想再亲口询问几句。

    “她的意识怎么样？”

    “刚刚还是昏睡，现在意识应该是清醒了，”卢护士还在手写着记录，“你看，眼睛都睁开了，喏，去给她擦一擦眼泪吧，旁边有纸巾的。”

    迟然回了句“好”，走到夏毓病床的旁边，抽出几张纸巾轻轻地擦拭她的脸颊。

    “小……迟……”

    他顿了顿，看着夏毓的目光移向自己，微弱的呼喊声埋在呼吸面罩下，却还是听清了。迟然呼了口气：

    “夏老师，我在，您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听别人的隐私似乎不太妥当。

    卢护士想了想，还是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往旁边自己管理的病床床尾靠过去，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我好后悔。”

    迟然沉默了几秒，“世上并没有后悔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变成这样，但仔细一思索的话还是可以捕捉到几份端倪的。

    “是因为您的宝贝儿子吗？”

    “……”

    夏毓目光微烁，似又有水光，迟然又说，“夏老师想哭就哭吧，要强这么多年了，没有人会阻拦您了。”

    “能阻拦您的人不是早被您送进去了吗？”

    迟然的嗓音听着平淡，却莫名饱含一股嘲讽的意味。

    “是啊，早把人送进去了……”

    夏毓淌着眼泪，迟然默不作声地给她擦拭。

    “所以这也算得上是——我的报应？”

    “做错了事，报应迟早会来，”迟然冷静道，“只是您庇护着您的孩子，让他完全缺乏这方面的意识。”

    “让他现在这么无法无天的，是您。”

    夏毓半晌没有回话，只是静默着看迟然，看他镜框下低垂的眉眼，看他将话语说得无情，替她擦拭眼泪的动作却无比轻柔。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但阮玉是无辜的。”

    夏毓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我知道。”

    “夏老师，”迟然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您这么任由自己的孩子去糟蹋别人家的孩子，到底是因为想庇护您的孩子——还是因为一点私心，想伺机报复？”

    夏毓的瞪大了双眼，仿佛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问她，又仿佛是被戳破了某种郁结的心事一般。

    “夏老师，我的带教老师告诉我——”

    “您可能活不过今晚了，”迟然微微俯下身子，“怀揣的那些没能被他人知晓的心事，不如都告诉我吧。”

    夏毓听到这番话愣了愣，呼吸的频率并没什么变化。面罩的内部已经被水汽渲染得模糊不清。想开口，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眶酸涩，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

    “……”

    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三十几岁的人在病床上哭得不能自已，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迟然始终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