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高塔（6）-1
扎哈德展开信笺，低声诵读： “皇城尚有未尽的重大事务，我会在明年春天前往米亚德，请等我。此致，奥林·瓦伦廷。” 联想先前的计划，扎哈德心中升起怀疑。奥林确实爱他，也确实对魔法和复杂政局力有不逮。遇到麻烦、身陷囹圄也理所应当。 深秋的月光凛冽，扎哈德合上信笺，望向房间角落里把玩魔杖的古伦希德： “你的魔法最远可以把我带到哪里？” 古伦希德抬起头：“月光所及本来百无禁忌，带上个你就麻烦多了。” “说说看。” “带上你，极限应该是从这到卡尔迪兰，”古伦希德说，“无归之民说骑马到皇城还要七天。” “好啊，出发吧。” 扎哈德说着，在古伦希德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后者跳起来、魔杖准确地戳中扎哈德的左侧乳头，戳得他一个趔趄。嬉笑之中，扎哈德站到魔法阵上，魔法阵回转，血色光芒爆射，扎哈德的思绪也漂浮起来，本该为远行征途感到激动，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和脑中，却是羊肠、子宫中的温暖和亲热时有条有理的询问，一切都是奥林的声音。 七天之后，扎哈德到了泡影之塔，他按照古伦希德绘制的地图潜入塔中，运气很好，没有碰上任何魔法障壁。他在午后接近黄昏时进入二十三楼，踏过绣有逆时针火环的地毯，路过菲莲娜女神的雕像，最终驻足在一间厅堂外。因为厅内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综上所述，神秘性的有无就是二阶魔法与三阶魔法的最根本区别，今天的讲解到此结束。” 门没有关，扎哈德握紧魔杖，看着身着黑白裙装的女仆鱼贯而出。女仆们手持笔记，目光炽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授课的内容，像没看到他似的向各处散去。 扎哈德僵直在人群中，落满脏污的灰色长袍上随着人群行动的轻风微微漂浮，本该迅速施展的隐身魔法也没了去处。扎哈德考虑了一万种进入塔中的可能，多数是刀兵相见，然而这般情景让他仿佛突入了一段甜美的日常之中，他的思绪也随着长袍漂起，现实宛如幻觉，而女仆们生涩的讨论似乎也是在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的美好。 “你怎么来了？”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扎哈德转过脸，如果不是那俊朗的面庞，他几乎要把卡拉斯误认为另一名女仆。惊讶笼罩了扎哈德，在他看来，卡拉斯虽然温柔，却是绝不可能成为女性的狄俄尼索斯。扎哈德想着，但卡拉斯的实质和他此行前来的目的相比，并不重要。 “我有必须和殿下说的话。” 扎哈德回答，但不知道为何，他有些气短，于是就调转话题。 “这些女侍从是？” “哦，我们长期租用皇帝陛下的塔，女仆们之中有想考取二阶魔法师职位的，所以主管来说情，让奥林授课，”卡拉斯解释说。 扎哈德满脸不可思议：“授课？殿下那么高贵的人，向普通的女侍从们授课？” 卡拉斯回答：“和米亚德不同，艾洛温的多数魔法师职位是可以考取的，其中包括二阶魔法师这一职位。当然，这些岗位需求的魔法也是不具神秘性的，只是为了工作的方便。艾洛温就是这样，奥林负责每年二阶魔法的考试命题。” “啊……” 扎哈德微笑起来，全然失去了入侵者应有的凛然。 “这样啊，这样啊，那她们岂不是全部会高中。” “那可不一定，塔里的事务很忙，女仆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你晚上想吃什么？” “凉的东西就好，感谢。” 卡拉斯说着，自然而然地抬手示意：“奥林在教室里，我去准备你的晚饭。” 扎哈德步入教室，这是一间厅堂般的阶梯教室，下行的弧度像一个碗，扎哈德不由回想起圣母敬献仪式的石杯，奥林在讲台上为几个女仆答疑。扎哈德就坐到第二排，他向奥林投出目光，奥林回以微笑，继续回答女仆的问题。 扎哈德仔细倾听讨论，心中却不由哀叹起来。爱情让扎哈德明白，他一旦有了恰当的爱，就想彻底沉溺其中、不愿再承担王位这般沉重的责任。然而看到奥林的温柔和爱甚至惠及仆从，扎哈德心中摇摆起来，他不确信奥林对他的爱是怎样的，如果这爱是出于博爱，他就要痛苦万分了。 月色降临时，女仆们才散去。扎哈德见到教室的门关了，就迫不及待地步到奥林身前，握住他的手。 “你的课讲得真不错，深入浅出、耐心无比，连女侍从都听懂了。” 奥林回握，只是先前的授课让他口干舌燥，声音哽咽沙哑： “我以前有过个笨拙的侄子，因为培育他而生出了耐心。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扎哈德等得不耐烦，就直入主题：“先前你说过要纳我为妾的事，我想知道这婚礼要在何时？” 话虽直接，扎哈德心中还是有所不安。毕竟奥林没有亲口向他说明，此事是卡拉斯转告的。 “两年之后的春天，我会娶你的，”奥林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这么久，你，在敷衍我……” 奥林苦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只不过我要纳你为妾，得先有妻子才行。” 扎哈德愣住了，奥林的行事风格总是让他联想到无法满足妻子、所以逃避在外的贵族。而卡拉斯则是耳提面命的正妻。没想到这两位尚未正式婚配。 奥林解释说：“回来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愿意嫁给我的，就光速订了婚。订婚到结婚需要有一个月的时间，那时会是冬天。按艾洛温的法律，纳妾需要在娶妻满一年之后。” 扎哈德注视着奥林红色的眼睛，读不出一点欺骗的味道。他早知道这份爱情是他人恩惠的残余，却没想到“盈余”也需要精细安排，所以又变得沉重了。 “……所以，你需要等等，”奥林说，像是不安似的又补了一句，“不过，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和我密不可分了。你愿意的话，就在此留下吧。” 扎哈德抱住奥林，轻吻他的嘴唇：“好啊。” 奥林回吻，这吻结束后，他就咳嗽起来。先前的授课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晚餐在会客厅进行，前菜是罗勒叶、海草和香料制作的小菜，入口清爽，有海的味道。扎哈德不由回想起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宫廷会为他制作爽口的餐食，只是那些菜色他全然不记得了。 主菜更是惊悚，长长的桌上摆了一头牛、三头羊羔、五只乳鸽和三只完整的岩蟹，每只岩蟹都有一人合抱的大小，米亚德不靠海，扎哈德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蟹，不由感叹： “如此丰盛……” 卡拉斯解释说：“蟹是水生物，本性是寒凉的，这岩蟹更是深海所捕，希望合你的口味。” 扎哈德微笑：“感激不尽。” 桌上另有蔬菜，无一例外是清淡的绿色系。除了上菜，并没有随侍的女仆。扎哈德客套之后先取了乳鸽，就静静地观察着奥林和卡拉斯的动作，唯恐失了礼仪。奥林和卡拉斯交换眼神，每人各剥了一条完整的蟹钳，配上调制的酱料，由盘子递到扎哈德面前。 “尝尝这个吧，”卡拉斯说。 场面全然不似贵族的奢靡晚宴，反而更像学徒间的友善共饮。扎哈德道了谢，蘸取深色的酱料，将蟹纳入口中。蟹是非常新鲜的，保留着深海的味道，扎哈德猜想约是要准备什么重大庆典、特意快马加鞭送来的，只是为他这个不速之客所扰、入了错误的五脏。 桌上另有料理好的蟹柳、蟹粉和蟹膏，以烛火和魔法维持着热气。主食则有面包、软硬米饭和面条。扎哈德学着卡拉斯，用黄澄澄的蟹膏佐以饱满的米粒，虽然看着是为了照顾他而特意做的低俗吃法，但一入口，鲜美和满足瞬间充盈口腔。佐餐的白葡萄酒也是米亚德少见的，与海鲜相称。 扎哈德已经有数百年没能和活人同桌共饮，这一番温和的餐饮温暖了他的胃和心灵，只是那分量实在过大，让他多少担心。在米亚德，剩饭是不尊重主人的表现。就在扎哈德思考的时候，奥林把那头牛吃了个精光。他的饭量和他在床上的表现一般凶残啊，扎哈德想着，悄悄扬起嘴角。 奥林注意到扎哈德的目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两个都在，所以心情好得过头了。” 扎哈德久未感到何人的快乐因他而起，卡拉斯也笑着和他攀谈起来，聊些魔法书常有的话题，起源级魔法师的衡量标准、细枝末节的施法手法和魔杖的选取。餐桌上洋溢着轻松的氛围，奥林自己反而像个背景似的，默默地吃着牛羊，不动一片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