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回 尝梅攀树浅谈名姓 听戏探斋闲话曲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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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戏里天姻花月圆。今古奇谈愁几般?人生难两全。算功名与缘。 上回书说到,久宣去了趟王府,却遭绀儿摆了一道,挨得两下板子,好生冤枉。随後骑着越王宝马丹菂,一路出城,往二人私宅去了。 午时阿梅做得汤羹,正欲饱腹,闻马蹄声至,出来一看,竟见是久宣到来,心下好是诧异。久宣屁股仍隐隐作疼,下马下得狼狈,几乎是摔下去的,吓得阿梅赶忙上前,扶着久宣进去。久宣才入院中就嗅到鲜味,正好早晨折腾半日,早已饥肠辘辘,忙问是甚麽。阿梅扶他到西院坐下,也去盛一碗来,原是面饼汤罢了,却也精致。 所谓面饼,乃是将面团揉薄,切成小小面片,入汤煮之。数月前阿梅在後方山谷采过梅花,盐渍一冬,昨日做香有些檀香粉余下,一并取来浸泡面团。今早又取香蕈蒂、银条豆芽、萝卜厚皮等几样素物,熬得两个时辰,做了这麽个清香鲜汤。阿梅晨间等汤百无聊赖,还将片片面饼捏作五瓣梅花型,好看极了。久宣尝了几勺,十分惊喜,只觉素汤清甜、面饼咸香,而汤味甚浓、面味极淡,相辅相成,使得入口时满颊山鲜味道,不受面片香气所扰,而下肚後齿间微微留香,若隐若现几点清馨。 本是孤芳自赏,未料久宣突然来了,与人同享更是福分。阿梅甚开怀,幸好做得不少,两人分食绰绰有余,久宣饿得顾不上说话,直吃完一碗,才赞不绝口,又戏言道:「阿梅莫非是梅花精幻化、怎如此懂得炮制梅花?难怪你要移梅来栽,莫不成哪株是你真身呐!」 阿梅低眉微笑,取碗去为他添些汤来。久宣素来知他爱香,边吃边道:「我於城中有位密友,他唤青衣,也是善香、爱香之人,若你二人他朝有缘相会,想必颇合得来。」 此话说完,久宣回心一想,顿觉阿梅与青衣气质也有几分相似,皆幽静淡雅,从前竟未曾联想过。又见院中竹架挂着紫云那袭青蓝大袖袍,已然洗净晾乾,便着阿梅取下折好包起,晚些好带回去。 罢了,久宣踱到东院,他此行所为,自不是一袭儒袍,乃是昨日丢失那个扇坠。久宣此心不甘,不肯作罢,还待再找它一找才行,便搬了竹梯过来倚在树干,要看看是否挂在树枝上了。阿梅助他将梯子放置稳妥,折回西院收拾碗匙去了,久宣半个身子杵在枝叶之间,左右拨弄,皆未曾见,偏又死心不息,攀着树干乱翻乱找,几次更险些失重要摔下地去。 久宣揉了揉腰後酸痛,暗骂数声,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生甚麽闷气。要说生绀儿气,分明又不在乎他作弄;要说生卫王气,倒也没必要如此赌气。久宣烦躁不已,心道:「也罢,丢了是坠子、又不是扇子,屁不值钱,三郎给的那样不比它好?我宝贝那个作甚?真是呆子,简直自讨苦吃!」 想罢仰天高喊了声,权作泄愤,低头之际忽见右边枝头隐隐反光,却离得甚远,又被枝叶挡住,看不得清。久宣一手拉住树枝,小心踩稳梯子,探手去够,勉强拨开层层绿叶,才见不过是两只蝴蝶停驻,彩翅映日而已。却不知竹梯已然歪立,久宣正气馁伏在枝上,一旦立起身来,立马要连人带梯整个倾倒下来。然久宣不知,刚要起身,眼见就要跌将下去,忽闻有人朗声唤道:「主人当心!」 这一喊倒是将久宣吓了一跳,连忙抱住枝干,才发现脚下不稳,忙踩着梯子靠回树干处。久宣舒了口气,回首望去,见是阿梅满目担忧,立在月洞门处,便道:「幸好有阿梅,不然我这屁股要……」说着转身正要爬下来,猛然一顿一愣,缓缓又扭头看去。阿梅愕然立在原地,双手倏然抬起,捂住了嘴。 久宣匆忙沿梯下地,不敢置信问道:「阿梅,你不哑?」 谁知阿梅惊慌失措,未敢作答,扭头就跑!久宣疾步追上,就见阿梅沿廊而去,要往外逃,连忙穿过中庭飞奔过去,生生堵在院门前。阿梅去路受阻,又见久宣步步逼近,情急无法,手忙脚乱跨越栏杆跑入庭中,久宣则跑出檐廊紧追不舍。 两人老鹰捉小鸡似地追逐半晌,阿梅跑回西院,久宣在後声声唤着追着。惊愕过後,见他如此慌张,兼之各自跑得气喘吁吁,久宣又是累又是好笑,索性大吼一声,喝道:「梅绮旋!给我站住!」 阿梅身形陡地顿住,却不敢回身,只是心跳猛跳,立在远处喘息不休。久宣缓了缓,慢步踱去,一把将他身子扳了过来,笑嗔道:「你跑甚麽、跑甚麽?我还吃了你不成?」阿梅煞白了脸,犹缓不过气息来,只眉头轻蹙低着眼眸。久宣又问道:「阿梅,你既不哑,为何要装模作样骗我?」阿梅焦急抬起脸来,欲言又止,复又低下头去。久宣见状,摇了摇他臂膀道:「休要装了,说话。」 只听阿梅声音轻轻沉沉,略显嘶哑,遂清了清嗓,才回道:「阿梅不是有意欺瞒主人。」 久宣初次听他讲话,不禁愕然望去,未想他生得清秀瘦弱,嗓音却低低柔柔,许是太久未与人言,话语微带涩噎。阿梅又忧又惧,久宣本也无意责骂,放轻声音问道:「老实说来,究竟怎麽回事?」 阿梅道:「主人买我那日,牙婆命我当个哑巴,若说只字片语,新主就要将我割舌断腿,逐出去自生自灭。」 想来是那日久宣一气之下吼着要买哑巴奴,鲁牙子为了脱手个卖不出的货,硬生着阿梅装哑蒙骗。久宣大大翻了个白眼,好是哭笑不得,皱眉道:「你看我似是那般恶主麽?那噶杂子的碎嘴婆子说话,你也尽信?」 却见阿梅窘困低头,想起他在白市待了许久,不知受多少苦,才会如此信服鲁牙子,一时於心不忍,拉过阿梅坐下石桌旁,柔声道:「莫怕,我自不会因此伤你,王爷亦是。当初他着我买哑仆来,只是怕人泄露此地,相处半年,已知阿梅可信,想必也不在乎的。不过,你也莫如今日似地教他一顿惊吓,待改日我来与他讲,知麽?」阿梅微微颔首,应道:「晓得,多谢主人。」 久宣看他片刻,又道:「那时初见就觉阿梅出身与人不同,你既能言,我亦得闲,今日且与我说说罢。」 阿梅点头,久宣着他沏壶清茶,再细细道来。阿梅道:「说来无甚与众不同,我本汉阳府人,幼年家中甚富足,衣食不愁,至少时舞象年岁,不学无术,只好花鸟鱼虫之趣,说到底一纨绔而已。无奈家父沾得赌瘾,短短两年,耗尽家财,还……」说着叹了一叹,才续道:「遭债主打成重伤,就此一病不起,我未及冠,他就去了。那时家母尚年轻,见他财尽体衰,早早跑了。」 久宣听着欷歔,却只低眸饮茶,待他续说。尔後阿梅幡然醒悟,变卖其母所留一些珠玉,自此寒窗苦读多年,好不容易中了举,仍未止歇,又到京城赴考。然而会试难考,两回未中,平白在京城待了三年多,已然身无分文,想回家乡,却连盘缠也凑不足。 然穷途末路,天不绝人。阿梅眼见就要饿死街头,偶然见一大户要聘花匠,为了活命,终是舍弃功名、低头卖身,入了大户人家作长工。如此又是数年光阴,因故遭家主卖去人市,再随後,就教久宣买了。 久宣好奇问道:「你照料花草极是用心,做个花匠,可谓绰绰有余。怎又将你卖走?到底何故?」 阿梅不答,久宣一再追问,才见他支支吾吾答道:「乃因……私通主母。」久宣诧然问道:「当真?」阿梅脸上通红,难堪不已,只点了点头。 谁想阿梅沦落白市,竟因通奸淫罪?却不知原来,那户人家养了几个妾室,其一并不得宠,空虚寂寞,见府上花匠颇为俊俏,常与他搭话聊天,一来二去,越发胆大。阿梅虽少时顽劣,毕竟做了许多年读书人,少近女色,纵使明知不该,又哪里禁得起少妇挑逗?就此上钩,与她厮混许久。後来正室病逝,小妾不知使了法子,竟让老爷将她扶正,更怀上身孕,怕与阿梅事情暴露,先下手为强,道其曾被阿梅威逼行事。老爷暴怒,将他打了一顿,转头着人卖了去人市。 阿梅略说一二,只道自己罪有应得。久宣暗自想道:「那妇人腹中孩儿,其父何人,怕难知晓。」却见阿梅提起旧事无地自容,遂不再谈,转而道:「就说你我有缘,当年我那所谓父亲,也是因赌败家,将我与娘亲都卖与他人了。」稍顿,又苦笑道:「你我可谓,同名又同命也。」 阿梅淡然为他斟茶,细声问道:「记得主人曾言,蓝非本姓。阿梅斗胆一问,主人本姓甚麽?」 委身风尘十二年,名姓尘封十二年。从来无人过问他旧姓名,久宣也未想他如此一问,反倒愣了愣,默然半晌,忽地莞尔一笑,答道:「我本姓林。」 林旋者,缘何又作蓝久宣?阿梅只道:「主人如今名姓,想必别有深意。」却见久宣摆了摆手,蹙眉道:「毫无深意。」饮半啖茶,续道:「我入色府,便改花名。从前有个叫苏折衣的,那日他一件蓝衣,手持酒盏,再取我名谐音,就随口得个蓝久宣,仅此而已,毫无深意可言。」 每每提起苏折衣,久宣语气嗤然,阿梅却正怔怔发愣未觉。原来他知越王地位,也知二人情事,却从未知久宣身份,听得「色府」、「花名」二词,加之曾听闻苏折衣之名,这才顿时恍然。 久宣也才反应过来,淡然道:「所以阿梅大可不必唤我主人,你好歹举人出身,我蓝久宣可远远不及。」阿梅却道:「主人便是主人。」 一壶茶尽,阿梅还待煮水续上,久宣则道寻不得扇坠,该要回城。二人起身之际,久宣又捉住阿梅臂膀,挑眉道:「但说到底,总归是你瞒骗了我,且待我想想如何罚你,再来与你算账。」阿梅颔首低笑,回道:「任凭主人发落。」久宣忽起坏心,顺势揽过阿梅腰来,低语道:「向来只道阿梅清高独立,原来竟也有过往淫事。」见阿梅面带窘色,又揉了揉他腰间,续道:「难为你昨日那般光景,还能忍住声音,阿梅耐力,可是真了得……」 话说至此,久宣面容依然凑近,几乎要吻将过去,偏又只悬在阿梅唇前几分,故意撩拨其志。阿梅忆起昨日春色,登时心猿意马,侧首欲躲,又被久宣扳过脸来。久宣不过调戏一番,见阿梅急得脸颊发烫,不禁笑了,又问道:「阿梅去年何时去得白市?」 阿梅咽了咽嗓,摇首答道:「记不清了,只知事发乃上元後,受过几日囚打,想来是正月末时。」 久宣一怔,白市人物来往频密,大抵不过数日至半月,就成买卖。本以为阿梅待得久些,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未想他落在蒋牙子、鲁牙子手里,足有半年多些!难怪鲁牙子不择手段将他卖了。人市度日如年,半载之长,也不知阿梅怎生苦熬过来。久宣知其苦楚,不禁心痛,却也庆幸机缘相逢,遂暗叹一声,放开他来不再作弄。 随後久宣稍作整理,忽觉困乏疲惫,便回东厢小寐一阵。哪知不睡则已,一睡起身,腰後酸肿反而更厉害了,阿梅为他揉了会儿,才觉好些。却见天色不造,只好带上紫云衣袍,又嘱托阿梅留意着些,若见那铜钱扇坠,千万为他保管好,才骑上丹菂,忍着疼飞驰回城,恰好赶在城门关前回去。 待回到丹景楼时,天已渐暗,久宣将丹菂安置在北院柴房侧,直往窈斋寻寒川去。午时之前皂云庄送来新衣,寒川已安置罢,又道:「与你也有一套新衣,且放在你房中了,久宣回去试试,看合身不合。」 久宣应了声,问道:「墨东冉可来了?」寒川颔首道:「来了,本不许他往西楼走,不料青衣正巧在宋榷处,路过磬院时遥遥打了个照面。」久宣早有所料,并不意外,谢过寒川就回房去。桌上一方锦匣,久宣先将紫云那袍子放妥,才折回桌前打开,仔细端详。 匣中覆着一方素帕,久宣放到旁边,底下一袭茶红绚而不艳,为折枝梅花纹,取出展开,原是件漳绒背心,近日春寒,正好暖身。背心之下尚有他物,衣、裳各一,又配细带,不如背心色华,淡雅许多,乃一件水色缠枝莲上衣、一袭米白横罗下裳。其衣乃暗花罗,袖口一抹桃红贴边,而其裳配檀色绲边,细带亦同,甚是精致也。久宣看了一阵,不禁看得喜爱极了,忙换上身,尺寸竟恰到好处。又披上背心,踱到镜前自顾片刻,暗自赞叹墨东冉妙思,转念亦想道:「我此一身且如此,不知青衣那件,又该是哪般天衣?」一时心下好奇不已,却又知不好明问,惟有作罢。 久宣於镜前转了几圈,喜爱得很,索性束起发髻,取过匣中那道细带,横於额间、系在脑後。恰好招弟、开弟来拿账簿,见他装扮不同寻常,双双愣了,半晌回过魂来,当下过来围着久宣,一顿马屁拍得上天入地。久宣一眼横去,正要将双子撵将出去,抬头却见尹师傅倚在门边,连忙收声,只摆手唤二人快走。 尹师傅待二人走远,才踏入房内,见久宣穿着新衣,也不禁赞了几句,又见久宣额前细带寡淡,总觉欠些甚麽。往他案台小盒翻了翻,见一副女子耳坠,垂双小小玉珠,不知哪位乱赏来的,遂取一只来,挂在久宣额间带上,作点睛之笔,才道:「成了。」 久宣低声谢过,又问道:「师傅寻久宣何事?」尹师傅道:「下午王府来个太监,问你休养如何,才知你在王府遭了刑打。方才听说你已归来,故来瞅瞅。」 说着自怀中取出个瓷瓶置於桌上,乃药酒也,续道:「看你并无大恙,我也放心。」久宣紧张问道:「何时来的人?师傅如何回话?」尹师傅道:「未时罢,记不得清。檀风接待那人,只道你已睡下,不曾说你未回来。那太监留下一叠银票,就自走了。」 久宣听言更是紧张,忙又问道:「那……银票何在?」尹师傅挑眉看来,久宣当下了然,瞪大了眼,往欣馆方向努了努嘴,悄声说道:「教乾娘收了?」尹师傅点点头,久宣忍不住叫苦,憋着气低嗐了声,竟还不慎咬着舌尖,霎时刺痛不已,疼得直捂着嘴弯下腰去,幸有尹师傅伸手相扶,还着他张嘴。久宣对师傅们惟命是从,张嘴吐出舌头,任其检验,尹师傅捏着久宣脸颊,指头拨了拨舌尖,就听久宣倒吸一气。 尹师傅哼笑道:「馋肉吃也不至於。」久宣嘟囔道:「哪里馋了!」尹师傅松开手,正色道:「不与你说笑,香娘唤你今晚带上丘梧,教他陪酒。」 久宣颔首应道:「丘梧见客已近半年,乾娘是要为他挂牌了?」尹师傅道:「丘梧不善言辞,究竟是庾徽抑或丘梧,她尚未决定。」久宣却道:「银杞从前也不善与人说话,不也甚讨人喜?」尹师傅道:「她自有打算,你且照办就是。」久宣答道:「晓得。」 却见尹师傅吩咐罢不急着走,反倒暗使眼色,自怀中取出一物,塞入久宣手里。久宣低头,竟是张五十两银票,尹师傅低声道:「莫说我不照应你,檀风缴上去前,被我留下一张来。」 久宣喜出望外,好生折好银票笑道:「师傅最好了,天下第一好也。」尹师傅白他一眼,转身离去,久宣也该往主楼去,却停驻架前不走。 昨日丢失扇坠,那月圆团扇拿了回来,信手搁在架上,柄底一截断红绳,尚未摘去。久宣取下丢开,叹了一叹,又往床边抽屉翻翻找找,里头有些扇套、扇坠、细绳,又有一捆编扇所用细竹枝。久宣将竹枝、细绳丢在床上,翻了半晌,偏是找不到个合衬扇坠,只觉哪个都不顺眼,终是作罢,也懒得收拾,阖上木箱拿起圆扇走了。 双子已往主楼去得,久宣正要自己去东院那头,廊下碰着橙哥儿、黄哥儿两个,本要着他们去唤丘梧,回心一想,转而打发去窈斋找顾馣。今个琰璘、珋璘厅前唱曲,正缺一人奏乐,着顾馣抱琵琶去。 久宣径自去寻丘梧,只见房中亮着小灯,庾徽正在作画,丘梧在旁研墨看他。庾徽工画,却往往只临知砚之作,近来始有些一己精魄神韵,画工渐入佳境,竹、鱼尤甚。久宣着丘梧更衣,也看庾徽一阵,只见他又在画竹,难怪丘梧看得入迷。待丘梧换好,便领着往主楼去。 二人自楼後进门,掀帘走入,台上正唱东生先生。此剧前艳而後悲,佳人玉殒、公子殉情,惟得一塚合葬之,却不知是谁点了。琰璘、珋璘两个薄施粉墨,顾馣在後伴以琵琶,台下久宣抬眼,驻足注视,眉目甚是不乐,开弟见状悄然跑来,尚未开口,就听久宣低声问道:「他二人唱到第几出了?」 招弟附耳答道:「约是三十上下,公子放心,琰璘相公知後头凄凉,打算只唱几出就罢。」 台上生旦重重心事,方冰释前嫌,以情化怨。珋璘扮娇娘,正唱云:「来年去年,衾边枕边,拼三生记取这神前愿。夜夜朝朝,两情不变,化作双飞紫燕。」琰璘扮申生,应其情而叹。 又一曲过後,二人执手合唱,末尾共对一诗,琰璘唱云:「此情诉与鬼神知。」 珋璘接:「地久天长誓不离。」 琰璘又唱云:「莫似当时轻间阻。」 珋璘接:「令人还赋断肠诗。」 开弟见久宣也看得入迷,拉了拉他衣袖,轻道:「公子,楼上来了贵客。」久宣应了声,回身着丘梧跟上,便穿堂走去。厅中诸客见久宣打扮雅致,纷纷与他招呼说笑,久宣摇着圆扇、牵着丘梧,逐一应对罢,许久才踱到楼梯前,抬头看去,不禁一愕。楼上数人倚栏看戏,前面那个,竟李紫云也。 久宣道是开弟打趣,回首敲他脑门一记,好笑嗔道:「你倒当他是贵客?」开弟揉着额头答道:「公子上去瞧瞧就知。」 久宣狐疑,挥手打发他去,领丘梧一同上楼。只见紫云锦服光鲜,正扭头同身後人讲话,一转回头,就见久宣立在跟前。方才俯视楼下,见久宣着新衣走过,已觉悦目,今美人近在咫尺,紫云上下打量则个,登时心花怒放,恨不得扑上去偷几口香再说。 可惜碍於旁人在此,不好失态,紫云轻咳一声,回身与友人低语。久宣看去,那人较紫云年长些许,身形甚高,神色昂昂,眉宇尽是不羁,又长一副深目高鼻,细观之,眸色亦稍浅,正凝神看戏,听紫云说话只应了声,并不抬头看来。又闻旁边房间一人唤道:「久宣!」久宣回头,原来是梓甜一同来了。 二人互作一揖,恰巧一曲终了,台上二人正作白,那深目人才回神来,紫云与他道:「此丹景楼蓝老板也。」久宣行礼道:「正是,方才迟迟未至,望恕久宣有失远迎。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沉静泰然,回一礼道:「萨其度。方才只顾听曲,是我失礼。」久宣当下道:「原来是萨侍郎。」 此人正是礼部左侍郎,两位侍郎虽然位平,然左尊於右,也算得上是紫云长官。紫云总说他脾气古怪,抱怨过好几回,久宣自是记得。 萨氏虽为汉姓,然其祖乃西域人也,至前朝蒙古人天下,出一位绝世诗人,人称「雁门才子」,唤萨都剌,正萨其度曾祖也。自萨都剌起,後代皆以萨为姓,故虽作汉人,偶尔仍见子孙生色目之相,萨其度便是其一。萨其度自幼读先祖诗文,勤奋好学,早已考得进士,平日也爱舞文弄墨,犹爱戏曲,楼下那正受他所点。 方才一出,申生、娇娘化解误会,情意如初,而今一出戏正痴缠。且看琰璘、珋璘你推我就,一时是申生拉其衣袖、一时是娇娘害羞推搡,尚未成婚,已是「我的妻」、「申郎夫」地唤将起来。公子佳人情意绵绵,想要赴那巫山云雨,可谓腻歪极了。客人也看得心起涟漪,久宣瞥去一眼,心道:「他俩选此中段几出,倒也选得甚好。」 久宣请几人入房间内,问是上茶上酒,紫云道:「萨侍郎甚少饮酒,沏壶春不老罢。」萨其度却笑道:「李侍郎爱酒,就不必迁就我了。难得出门饮乐,小酌无妨。」 梓甜身无官爵,待二人坐下,方好就坐,正立於众人身後,恰瞥见久宣身旁少年,只觉他面容淡漠,一双眸子似含情又似无情,仿佛是九天仙童受困凡间,见惯天工,尘世无物可入其眼,与一方青楼妓馆格格不入,登时惊为天人。丘梧尚是清倌,半年来如那?社陈讙等慕色之徒众多,早司空见惯了,本不愿搭理。却见梓甜愕然过後,慌忙又朝他顿首一揖,丘梧愣了愣,竟不自莞尔笑了,躬身回他一礼。 如此一笑,更教梓甜挪不开眼,痴痴看去。久宣回了几句客套话,出门唤小厮奉酒,折回来时正见二人相视,遂察言观色,却记得梓甜不好男风,便不多心,自顾朝几人道:「几位今夜赏光,可有为谁人而来?若有心仪,久宣立马去打点。」 萨其度道:「我初次来此,何来心仪?日前听紫云提起,此地有人擅曲,故来一探,果真不错。」 久宣看向紫云,又看看梓甜,心下了然,想来是左右侍郎要吃花酒,梓甜有钱,遭紫云逮了来当金主。久宣笑了笑道:「小楼擅曲者多去了,琰璘、珋璘心有灵犀,默契自然,自是上等生旦角色。又有小雀儿宋榷,年纪虽小,却通晓诸戏各调。再者,称冠之人,当属杨青衣与李寒川两位头牌。」 萨其度听罢忽道:「李寒川,可是那位擅仲明戏的?」久宣答道:「正是。」紫云则道:「萨侍郎就是专程来见寒川,他可得闲?」久宣道:「应是得闲,不过要见寒川,还须劳烦两位大人,移驾往窈斋去。」 窈斋之地,连紫云也不曾去过,当下连声说好。梓甜低声问道:「这位小公子也去麽?」久宣看了看丘梧,回道:「丘梧乃是清倌,尚不陪客。」梓甜稍有失落,便不再言。 说罢几人就要转移阵地,平时久宣都打发小厮带去,既是贵客,又见紫云在,遂亲自领路过去。但想若留下丘梧,怕是要被楼里诸多豺狼虎豹生吞活剥,只好教他跟随而去。众人走下楼梯,台上仍在唱和未休,又到一出戏末处,申生要进京赴考,临行依依辞别娇娘,凄噎连连。琰璘正唱着,久宣朝珋璘打个眼色、使个手势,意为这出完了换个别的来唱。待到门帘处,久宣回首,却见紫云流连台前,便唤他一声,着他跟上。 楼後绿哥儿正奉酒回来,久宣见状,回头看向丘梧。丘梧会意,忙上前接过奉酒木盘,领在前头,低眉道:「诸位哥哥且随我来。」 一行人过九曲桥向东而行,萨其度与梓甜走在丘梧身後,不知在聊甚麽,甚是开怀。久宣与紫云并肩走在後头,群花径狭窄,亦无甚灯火,二人靠近,手背敲敲碰碰,索性趁黑偷偷牵在一起。久宣暗笑,却听紫云说道:「方才那词,倒有意思。」 久宣问道:「甚麽词耶?」紫云吟道:「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此乃戏文中申生临别之际,娇娘所赠之词。紫云吟罢低笑,又轻声哼唱道:「我不怕功名一事无,只怕姻缘一世虚。」则是申生回应其深情曲句。 久宣手心握紧,微笑道:「云卿也如是。」紫云诧异回望,久宣续道:「云卿若重功名,当初岂会离开国子监?」紫云则道:「可我终是做了个官。」久宣坏笑道:「那麽……我与官位,孰轻孰重?」紫云翻个白眼,松手往他屁股上狠地一捏,尚未答话,就见久宣闷哼了声,担忧问道:「怎了?」久宣摆手道:「不碍事,走罢。」 紫云察觉久宣心底有事,只好先不追问,倒是久宣朝前扬了扬下巴,悄声问道:「官不宿娼,那萨侍郎想必不过夜罢?」紫云颔首道:「此人发妻早丧,从未续弦,也不寻花问柳。男色、女色皆不近,突发奇想要见寒川,我也奇怪着紧。」久宣坏笑道:「萨侍郎不留宿,李侍郎又何如?」紫云知他别有所指,脸上一热,啐道:「呸!我也是官,说甚麽又何如?」久宣笑笑不理,只牵手前行。 花径尽处即是窈斋,众人踏入院中,就见房门「吱曳」而开。此处仅紫藤架处两盏灯笼,天边一弯峨眉月牙,细细银光照洒,惟见寒川白衣飘飘,翩然而出,疑是蟾宫仙人下凡,较古槐孤寂、较月色溢目,腰身微鞠,作一礼相迎。趁夜不甚寒,又请众人往紫藤架前石桌坐下。 久宣微笑道:「寒川,此位萨侍郎、此位夏公子,李侍郎则是你见过的。萨侍郎素爱戏曲,此行乃特意为你而来。」又朝萨其度道:「寒川亦精琵琶,可惜教其馨——方才台上奏乐那位——借去,等下我且教人送一把来。」 说罢轻拍丘梧肩膀,着他斟酒,罢了,又递一盏与寒川。寒川向三人逐一敬过,才道:「若弹若唱,则无人伺候三位哥哥了。久宣,且教丘梧留下罢。」久宣本有些许顾虑,但想紫云所言,萨、夏二人不好男色,紫云这厮,心思又不在窈斋之中。况且寒川素知分寸,由他看着丘梧,倒也放心。 犹自思虑,却听梓甜连声道:「好、好,教他留下好了。」说完就见紫云倏然扭头看来,诧异不已,梓甜慌忙又道:「我、我等三人,怎、怎、怎能只教寒川公子一人对付,加上丘梧小公子,还要再来一位才是。」 梓甜说罢,还信手自怀中取得银票,起身过来牵住久宣,一把塞入他手中,续道:「有劳久宣,再请位公子过来罢,人多了,耍乐也畅快。」 此等司马昭之心,哪里掩饰得了?久宣心下暗笑,睨向寒川,寒川稍稍颔首,示意久宣无须担忧,放心就是。久宣才收下银票道:「如此也好。榷儿今夜无事,待我唤他过来。」寒川却道:「榷儿总说北剧老旧,就莫唤他了。」久宣应道:「也是,诸位稍候,久宣先去打点。」说罢才辞别众人,沿路折返。 紫云藉故跟去,久宣独个走在群花径上,闻身後有人小跑而至,倏然停住回身,紫云一个未煞住,猛地栽入久宣怀中。久宣笑着揽住,问道:「你不陪着那萨侍郎,跟来作甚?」紫云捏捏他脸颊,轻声道:「见你脸色不好,可是遭了苏三娘责打?」久宣笑道:「乱操心,乾娘无事打我作甚?」 说也奇怪,久宣一日心情不美,与紫云说笑几句,忽尔舒坦许多。久宣拍开他手握在掌心,犹揽着紫云,顺势亲了过去。紫云同他拥吻花丛边,许久才松开唇道:「唔,还是你重些。」 久宣奇道:「我又哪里重了?」紫云道:「你较官位,稍微重了那麽一些些。」久宣翻了个白眼,嗔他胡言乱语,又道:「你若想我,晚些去西楼寻我就是。如不见我,房中等我一阵。」紫云却道:「好不要脸,谁想你了?」久宣道:「不想就不要来,也不稀罕你。」 话虽如此,两人却又黏黏腻腻亲了会儿,才分道扬镳。紫云回到窈斋,就听萨其度扬声大笑,不知在说甚麽,遂问之。萨其度道:「今人多爱新戏,难得寒川竟爱仲明,可谓知音也。」寒川道:「当世周王也喜戏曲,其剧亦多循北风,同仲明戏略有相似。」萨其度摇首道:「周王皇亲国戚,却写得风花雪月事,其言必虚,我不爱看。」 寒川轻笑,与几人聊起戏文来,说起方才琰璘、珋璘所唱,就听梓甜问道:「从前不曾看过,申生、娇娘二人後来如何?申生高中与否?」寒川答道:「中是中了,然王娇娘红颜命薄,其父迫其另嫁他人,娇娘不肯,一命呜呼,以香魂梦会情郎。申生知後,终也殉其情而逝。」 紫云一愕,欷歔叹道:「也是应了申生心性。」 寒川又道:「结局悲怆,前面却艳得很,二人偷情幽会、私定终身,教婢女瞧去了,申生还出言调戏哩。」梓甜拍案笑道:「这申生也是个风流子!」 一旁丘梧不作言语,此时忽答话道:「确是风流子也,哪想最终竟也为情而终?」 梓甜见他开口讲话,当下又看得目不转睛,寒川推了推丘梧道:「煞风景!」丘梧忙低下头去,不敢多话,倒逗得众人一笑。萨其度还待打趣丘梧,寒川先着他入屋内取把折扇来,朝萨其度道:「萨大人既为寒川而来,寒川自该先献一曲,以谢君心。」遂执扇起身,清唱一曲。 寒川此人才艺极高,唱功、身段自无可挑剔,也精扇子功,更甚青衣。只见他一手双指捏柄、一手单指勾骨,徐徐展扇,细细摇之,又忽腕间一抖、翻手一抛,巧妙接在面前,一副风流子模样好生灵动,却不是唱得申生词,而是唱了段贾仲明。此剧有一纨绔子弟,乃仙家金童下凡转世,由寒川唱来,可谓惟妙惟肖。 才唱罢一曲,萨其度正连声叫好,就见两人走入院中,各是黄哥儿与橙哥儿,奉几个怀炉来,又有温茶,其後一人抱琵琶跟着,寒川抬眼望去,竟是程溱。 原来久宣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索性回主楼翠玉屏处,惟有珅璘、程溱、可星等五人无事,想起早晨撞破之事,不作他想,就命黄哥儿去唤程溱。寒川见得程溱,心底更愉悦几分,偷瞄他几眼,却见程溱一贯漠然不理不睬,将琵琶交予丘梧,自顾敬酒。毕了,才接回怀中,就被梓甜拉着坐下。 如是程溱弹拨、寒川唱曲,惬意得很,只是紫云心系久宣,早前暗处偷吻,就将他魂儿勾得满园乱飞。此时见萨其度小酒下肚,赏曲赏人不亦乐乎,便与梓甜低语几句,悄悄然溜走了。 眼下时分尚早,紫云只道久宣尚在楼中忙碌,故慢慢悠悠踱步缓行,到中庭池边,瞥见水中一抹金黄,正是香娘养的那招财鲤。白日不常留意,此时映於月光之下,倒显得熠熠生辉,遂蹲下逗了会儿。紫云见他长须破波,甚是俏丽,忍不住伸手抚弄,哪知莲生性凶,张口扑来,险些咬在紫云腕上,吓得他连忙起身跑了。沿廊走到西楼,却见久宣房中有灯,不禁一愕,门外踌躇片刻,就听里头久宣唤道:「谁人在外?」 平日久宣至少待戌时之後,方回房歇息,只因香娘知他挨了板子,便亲自去楼中待客,着他休养一夜。紫云不知,轻轻应他一声,又听身後隐约欢声浪语,转头看去,文染、玉安四扇房门紧闭,不知是哪间来了缠头,正流连趣乡。再回过头来,久宣已前来应门,正立门後淡笑不语。 却说久宣歇了会儿,已换下新衣,挂在床边衣架桁木处,又拿尹师傅药酒揉过,此时身上淡淡药气。紫云嗅得,不待他请,自顾推着久宣走入屋内,问道:「久宣,你今儿究竟哪里不痛快了?怎还用上了药?可要紧否?」 久宣心烦气闷腰酸屁股疼,连舌尖也遭自个儿咬了一口,本想着,紫云今夜不来也罢。谁知仍是见他过来,又听他语气担忧不已,心下一暖,却故意板起脸道:「哪里都不痛快,云卿且回府去罢,休要惹我。小心我不舒坦,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换作旧时,紫云是不肯搭理的,可相识一年,已熟知久宣性子,自也宽容许多,仰着头、叉着腰,挑眉笑道:「是谁惹了蓝大老板?甚麽委屈,说与大大听来,大大哄你。」 久宣听得不禁失笑,拧了紫云一把,着他闭嘴掩上房门。欲知李侍郎如何扭转乾坤化其郁霾、窈斋众人今夜又将何从,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