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瓦》十三 逆着光行走
郑强昏昏沉沉,像在做一场做不完的梦,梦里的他,等到了练启棠,放榜日两个人一起去看了排名,去了江南。 河岸的青柳翠绿可爱,鸳鸯在互啄对方的羽毛,水流温和,他盘腿坐在河边,笑着看练启棠挽起袖子放捕鱼网。 小郎君好像变成了大郎君,长身玉立,俊秀无双,头发上绑着蓝绿发带,看郑强在发呆,泼了一捧水过去,唤了一声娘子。 郑强看向周围的渔民,微微羞涩,还是应了一声,身边放了几个柳叶环,是他编给练启棠的,说是戴多了这柳叶环,再大的难也能过去,他便多编了几个。 风吹过林间,吹过草丛,来到溪边,吹起练启棠的发带,又拂过郑强的脸庞,暖意融融,河面映照着阳光,盎然景色,梦这般美好。 等后背的疼意把郑强唤醒,恍惚间睁开眼,看到假山与竹林,朱红的高高的墙,冬日里依旧娇艳欲滴的花,和不远处,一身华服,冷冷看着他的练启棠。 他的小郎君没再穿他做的衣裳,身上穿着的是未曾见过的样式,镶着金的发冠把黑发高高竖起,锦簇丛生的竹纹绣在上面,贵气无边无际,腰间别的是通透的玉。 郑强从未见过练启棠这样的眼神,无欲无求,毫无欢喜,眼睛暗沉沉的,黑沉的让郑强恍然间止住了呼吸,嘴巴张开了,却喊不出那个熟悉的称呼,心在泛着疼,比后背的伤口还疼,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是不是梦还没醒。 所有的梦都没醒,小院的梦,江南的梦,泛舟的梦,团团绕绕,几经磨砺,到底哪一个,才能是伸手就拥住的梦。 练启棠以为科举结束了,就能带郑强去实现那江南的梦,满心欢喜地回到小院,没看见熟悉的人,欢喜被生折了一半,他心里烦躁,想立刻见到郑强,想把爱人牢牢拥入怀里,想告诉他自己的每个打算。 想念一直充斥着他的心,他告诉自己,不要急,郑强可能出去给他准备东西了,按耐住焦躁走进正厅,果然看到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饭菜,走进寝间,床上还搁置着郑强的绣品,和一张写满字的布。 拿起来一瞧,原来是郑强在思念之切时,绣下的以后要一起做的事,练启棠咧开嘴角哼了一声,这种小事,他自然满足,刚想把布叠好藏起来,就听到小绿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他以为是郑强回来了,走到院子,小绿鸟从树上飞下来,鸟嘴里说着一些音调奇怪的话,练启棠以为是郑强教给它的,耐着性子凑近了去听,一声声,说得多了,一句很清楚的话突兀的说出来:“关入柴房,关入柴房”。 练启棠蹙起了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奔到院子处的锁,上面的痕迹,是被人生生撬开的,再看院子上的土,有被拖拽的痕迹,一幅郑强被抓走的画面呈现出来。 烦躁霎时转为焦躁和愤怒,他深深皱着眉头,俏丽的脸变得阴沉,一定是西苑和东苑的那些人,趁他不在把郑强生绑了去,威胁他又如何,他练启棠从不会怕宵小之辈。 拿起院子里的鞭子,像往常那般缠在手臂上,飞速跑出去,一路上避开来来往往的奴仆,走到西苑的后面攀上墙头,灵巧的步子踏在红色的墙瓦上,小绿鸟说的是柴房,练启棠准备先找到关着郑强的地方。 他们要威胁的是他,如果敢对郑强做什么,他会让刽子手死无葬身之地,练启棠恨恨的想,等走到一处院子,院中种着一颗高高的树,墙上开了一扇小窗,破落不堪,他心里微动,或许这里就是那柴房。 “练少爷,别来无恙啊”,调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练启棠没动,忽然一鞭子甩到身后,晋良快速躲开,跳走的地方被鞭子打过去,啪的碎了几块砖,还没稳住阵脚,另一鞭子又抽过去,带着凌厉的风声。 “是你,抓的郑强”,练启棠跳下墙头,眼神不善的盯着晋良,对方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那可不是我,我只是奉练老爷的命令罢了,表弟,别怪我呀”。 练启棠冷哼了一声:“一条狗罢了,攀什么关系,既是你关的,把钥匙给我”。晋良收起脸上的笑意,他阴沉的看着练启棠,手里的刀紧紧握着,他最看不惯对方脸上的傲气,凭什么啊,明明和他一样低贱。 虽想杀练启棠,但还不是现在,晋良收起刀,只突然装作不经意一般提起一件事:“对了,练老爷让我找你来着,说带你过去,商量件事,要是讲不成,明日啊,就把那郑强杀了,埋你那院子里,哎呀,说正午前过去,你瞧现在,都”。 话未说完,一阵风声在耳边响起,练启棠从他身旁经过,跑的飞快,面目虽平静,心却像被一只手紧紧抓着不放,生痛难忍,他的郑强,不该任人宰割,如果他够强,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势… 但眼前,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郑强是他的底线,只要能守住他,什么手段他都不怕,杀人偿命又如何,郑强才是他的命。 等来到东苑,练启棠站在院前,垂着眼睛,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抬起眼看这高门大院,红的砖瓦,绿的壁画,是要人命的地方。 小厮看见人了,忙跑去传消息,过了一会儿,一位贴身仆人来领他进去,斜着眼看他,不曾讲一句话,只把人带到一处闲情逸致的小院,福着身进去通传,这才能让练启棠进去。 里间传来缈缈的烟,练老爷坐在红木椅上,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信件,瞧见许久未曾见过的庶四子进来,才支起身子说到:“棠儿,到为父身边来,这有个关于你的好事,为父讲给你听”。 练启棠没动,只站在炉子前,里面烧着佛香,烟雾从他眼前经过,像是回到小时候第一次见练容瑜的时候,他的娘亲还没死,讨好着这个现在看起来老态龙钟的男人,一声声,一件件,换来的是被厌弃和死亡的命运。 练容瑜是天生好命,老侯爷的外孙,亲父是世袭一品官,和老王爷交情甚好,自小才情横溢,未受过什么苦,却因为夺嫡之争和官场争斗,拿毛笔的手沾了很多血,面上温和,内里小人,所有挡他路的人,早已踏向了去黄泉的路。 “父亲,儿子站在这边就好,外面冷,身上带了寒气,怕冲撞了您”,练启棠垂着头,装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只听练容瑜哈哈大笑,说出来的消息却让他目眦欲裂。 “我啊,从太傅那得知,你作了一篇好文章,必是三甲之内,为父不求你能得状元之位,即便是探花,也能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这嫡子,还没你的才华出众呢,之前是为父冷落你了,今后你便搬进这东苑,为父好好教教你”,说罢惬意的喝了一口茶,又突然停住。 “还有一件事,太傅的嫡次女还未成婚,二八年纪,虽比你大了些,但也无妨,人还是嫡女,尽快挑日子成婚,为父和太傅交情甚好,今后啊,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说完理了一下手里的信件,如此这般,这官路又通畅了些,现在再看这个因一时冲动生下的孩子,倒没以前那么不顺眼了。 他以为,说了这些话,没见过世面的练启棠,早应该笑着说好,权势谁不爱啊,一手遮天,要谁的命,只要做的隐晦,没人会抓到你,就是怀疑了,也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天王老子,这普天之下,哪里有他练容瑜杀不了的人。 谁知练启棠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扶地,声音颤抖着说:“父亲,孩儿惶恐,只怕排名事实不符,这婚约,还是等放榜之日再做打算吧,且殿试未开始,圣旨还未发放,孩儿认为,这事还待商榷”。 他说的诚惶诚恐,一副怕极了的样子,落在练容瑜的眼中,是不成器的模样,低着头的练启棠,眼睛里恨意滔天,但此刻,伏低做小才是正确的选择,只有忍耐,才能把郑强顺利救出来。 练容瑜冷笑一声,手指摩挲着精巧的杯盖,沉思着什么,屋里寂静的只有炉子里烧香的气息,练启棠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对面的人他捉摸不透,只能一步一步的试探着来。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愚蠢!”,练容瑜说着,突然把桌上的茶壶砸在跪着的四子身上,滚烫的水就这样渗透进了衣服。 练启棠紧紧握着衣服边,眼底发红,忍耐已经让他的脖子爆出青筋,但还是抬起头,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连忙膝行到练容瑜身边。 “父亲,孩儿愚钝,莫要生气”,他语气诚恳,表情怯懦,看在练容瑜眼里,心里已生了几分厌烦,也开始怀疑太傅的话,甚至联想到对方是不是表面借着科举的名义,实则打着其他的算盘。 练启棠看他沉思,又开口道:“私以为,这排名,不只是太傅一个人说了算,若现在就答应,万一第一步错了,后面的摊子就不好收拾了,所以孩儿斗胆提醒父亲,做多方面考虑”。 他说话谨小慎微,一来要固定练容瑜对他难登大雅之堂的印象,二来是争取到放榜日等真正的排名出来,这其中的时间,足够他带郑强离开这京城,从此远走高飞,再不踏足此地,即便是练容瑜,也拿他没办法。 练容瑜生性多疑,想着离放榜也只一个月的日子,许多决定,确实要等确切结果出来再做才更稳妥,他略作思索,挪了挪疲重的身体,说到:“也罢,是我一时不察,没考虑清楚,这样吧,这个月你先和那嫡次女见上一面,其他待排名出了再做考虑”。 练启棠脸上带着些讨好,连连说父亲英明,讨好的意味明显,心里却暂且安了神,随即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救出郑强,绝不能让练容瑜发现,怕对方觉得他另有目的,还是得使些计策才行。 他心里做着打算,全都是以郑强为前提,即便他脱不开身,也要将郑强安全送出去才好,其余的都不在意,刚要起身告退,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假装的笑意,练容瑜又发话了。 “太傅这嫡次女啊,我派人打听过,容貌上佳,品性良好,只善妒,在外人前曾扬言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大夫人之前挑给你的那童养媳,杀了便可,待你成了亲,到时为父送你些侍妾,这嫡次女介意也无可奈何,如此这般,你觉得如何?”练容瑜说完,见他那怯懦的四子此时身体发着抖。 他仔细琢磨,想来是提到他的痛处了,大夫人送他不男不女的东西,其目的是羞辱他,让他即便入了官途也备受嘲讽。 至此他的那一点点父爱才愿意拿出来,刚想安慰这从小就饱受地位不平之辱的庶四子,谁知对方突然后退,重重磕了头,随即抬起头,一脸大喜:“谢父亲为孩儿考虑,与嫡次女的会面,孩儿必把握住”。 说完又一副苦恼的样子:“父亲,请恕孩儿多虑,只郑强之前跟在我身边,若无他,孩儿怕是早已在寒冬腊月无故丢了命,若我薄情寡义,对有恩之人如此残忍,被嫡次女知晓,想必也是不愿与我成婚的”。 他皱着眉头,装作一副被困扰住的模样,突然眼睛微眯,摆上一副奸诈阴险的表情:“不如这样,明日把郑强带到我面前,我表面说些感谢的话,让他拿些银子离开,等他出了京城,我便派人暗中杀了他,这样明面儿上传到嫡次女那边好听,实际也除去了以后那郑强找上来的可能,父亲您觉得呢”。 他话说的圆滑,带着些市井之人的计较,一只手背在身后,小人作态很明显,练容瑜原先觉得,郑强这般无轻无重的人直接杀了便可,练启棠这样考虑倒也不失偏颇,只回了声随意。 但他对这个儿子了解的太少,多年游走于官场的精明让他信任不了任何人,想了想便说:“这样,你搬进这东苑后,童养媳的事情尽快处理,我派些人在你身边随你差遣,今后有什么事也好传话”。 练启棠听完忙跪着行礼,嘴里说着谢父亲看重,今后必感恩戴德,遇事义不容辞的话,像多年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练容瑜瞧不上他的姿态,倒也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人退下。 练启棠笑着退出去,转身的那一刻笑意迅速褪去,只剩下满目的狠绝,沉着脸走出东苑,他垂着目看向自己的手心,上面是听了练容瑜轻飘飘地说出让郑强死时,愤怒至极的掐痕,他深爱的人被别人视作草芥,这种滋味,他永远记得。 演了这场戏,以后也要演千千万万场戏,一旦被练容瑜这个老狐狸察觉,必然第一时间殃及身边的人,所以,一定要尽快,尽快先把郑强送到安稳的地方,他才能安下心。 太阳西斜,少年人定定地看向关押着爱人的方向,那棵高高的树,是他的心之所向,但只能按耐住渴望与焦灼,逆着光一步步朝着反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