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

    安稳的日子过了几天，谢眠领着粼司去城里采购了。

    离家最近的这座都城名为济川，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以农业为营生，路上无论商铺吆喝还是行人步伐都慢悠悠的。

    两人也跟着缓慢的节奏晃悠到城西的药堂，谢眠进去购置药材配方，粼司抱着胳膊守在外面。

    昨夜下了一场雨，屋檐上的积水滴滴落在荷花坛里。

    谢眠怀抱药包走出来，看见一身黑色劲装的蛇妖望着墙上飞檐出神。

    “以后家里院墙翻修，我也打算弄成这样。”他走到粼司身边，两人并肩往城里店面林立的古街走去。

    蛇妖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头：“你打算自己弄还是请工人？”

    “能自己做的事干嘛要花钱请别人？”谢眠反问。

    粼司立刻撇清关系：“反正请我是要花钱的，起码每天得三斤蒸鸡，对了梅菜扣肉也安排上。”

    “说什么呢，家里你不住啊？”

    “蒸鸡和扣肉你不吃啊？”

    两人围绕家里装潢摆设争论不休，走进满是蔬果店面的菜场也没停下。

    谢眠忽然眼睛一亮：“快看！”

    伸懒腰的水果摊贩旁边，一位老者坐在满桌金黄糖人后，正低着头在板上以流淌的糖浆绘画。

    “糖人没见过？”粼司不屑，起码五年前就在街上买过类似的吃食，谢眠真是没见识，还会为这种东西惊讶。

    “见是见过，第一次见画蛇的。”他快走两步接近小摊。

    已经做好的糖人插在稻草槽里，从花朵到公鸡各不相同，并不精致，却显出一股质朴的可爱。

    那根蛇形的糖画得扁长，蛇身弯曲起伏，分叉的舌头像是黏在脑袋上。

    谢眠付了钱，拿下它在手里取笑：“你看这条蛇，长得笨头笨脑。”

    粼司扭头问桌后的师傅：“能不能现做一个？”他指着身旁的人，“照着他画，画个形状就行。”

    糖人师傅抬头看了一眼，点头表示没问题，盯着谢眠看了一会儿，拿起家伙便在板上画起来。

    谢眠挑眉看向蛇妖，一边已经开始吃糖，将手里小蛇的舌头咬下来嚼碎。

    对面的人表情似笑非笑，蓦然伸出舌尖，鲜红分叉的蛇舌嚣张地摇了摇，瞬间收回嘴里。

    “你……”谢眠一惊，向前挡住他，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到这里，无奈地压低声音，“城里人多口杂，出来办事的修士不少，做什么都小心点。”

    为此还特意叮嘱蛇妖隐藏气息，不要让直觉敏锐的人发现端倪。

    “怕了？”粼司得意反问。

    “怕了你了行不行？”

    两人小声讲话，糖人师傅已经结束了工作，将一个小小的人偶形象的糖人递给顾客。

    糖人画出参考对象的整个轮廓，还画了长长的头发，其中一只手举起来，手里抓着短短的弯曲线条。

    师傅观察得仔细，把谢眠抓着小蛇糖人的姿态捕捉下来。

    谢眠笑得够呛，拿着咬了一口的糖和粼司手里的对比，指着那截短线条：“怎么还越来越小了。”

    蛇妖瞪了他一眼，张嘴把糖人举起的手咬掉。

    手里拿着吃的东西，散步起来更加悠闲。两人走一回儿停一会儿，时不时发现家里还缺东西，走过整条街的时候已经提着许多小玩意儿了。

    打的主意是带蛇妖出来玩，花钱自然不会和平时过日子一样束手束脚，谢眠在享受生活的方面还是比较开明的，何况也不是买无用的废品。

    缓步拐了几个弯，不知不觉走进居民集市边的长街，上午人头攒动，比方才还要热闹。

    谢眠在街口停下往里望去，眼里露出怀念的神色。

    以前和师父还在拙梦崖居住，时不时就要来镇上城里卖点东西，有时是提供给修真人士的丹药，有时是买给普通人的益气补血药丸，那时也是和今天一样热闹非凡。

    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陪师父外出的这一天。师父卖壮阳药补气丸的时候不会叫他一直待在身边，偶尔会给他几枚铜钱，让小孩去边上的书屋待着去，谢眠就有时间浏览人间流行的话本。

    手指从书摊外面的几册话本封面上划过，人间喜爱的题材又换了一轮。

    “喜欢就买呗。”粼司跟着走近书屋，见他的目光停在武侠上挪不开，随手拿起另一本谈情说爱的话本浏览，“山妖苦恋隐世仙人，自剖肝肠只求姻缘……嗯，乱写。”

    谢眠失笑，把手里的武侠本子拍到他身上：“去结账，这本也给你看。”

    这回出门前给了蛇妖足够的银两，一方面让对方放心，另一方面教他看看日常花销不知不觉都去了哪里，也是一门生动的课程。

    粼司手握两册话本走向掌柜处结账，拿出几块碎银放在台面。

    桌后的掌柜把碎银放在手里掂掂，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心照不宣的笑容：“哎哟，客官，我这里还有些好货，您要不拿上一本？钱就不补了，给您抹个零。”

    说着手探到桌底，握住书册转成圈从底下递过来。

    粼司心里涌起几分好奇，伸手接过话本，瞧见封面上只是朴素的字样，又抬眼和掌柜嘿笑的视线对上，神色自然地把书册放进怀中。

    走出书堂见到谢眠踮着脚张望，他上前拍了拍人：“干嘛，又见到什么好吃的了？”

    谢眠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见是自己人，扯住他的袖子往旁边躲。

    粼司任由他牵，搞不清缘由：“怎么做贼一样，你吃霸王餐没给钱啊。”

    “嘘——”谢眠上手捂住他的嘴，越过肩膀远眺，发现目光中的人没往这里投来视线，这才松开禁锢。

    接着鬼鬼祟祟地示意粼司跟上，自己混进人潮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十数步，在分岔口的小巷边停下步伐。

    谢眠转身靠近蛇妖，低声说：“你去买点药，在巷口的摊位，布条写着余记丹坊的那个。”

    第一遍没有听清，粼司低头让他又讲了一遍，直起身眺望所说的位置，面色变得古怪。

    他沉默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开口：“你买壮阳药做什么？”

    谢眠剜了蛇妖一眼：“那是我师叔！”

    粼司扬起眉毛，重新望向那位须发尽白的老者，这下发现那摊位布置的样子和自家卖糕点时一模一样。

    身边还在催促：“去照顾一下他生意，看看摊上还有别的丹药没，也一并多买些。”

    “你要给他钱直说不就得了。”粼司有点不情愿。

    堂堂魔尊在路边小摊买壮阳药，说出去不嫌丢人啊。

    谢眠踟躇片刻，摇头道：“他能靠自己挣生活，为什么要接受别人的施舍？那些丹药我拿来也不是全无用处，你去买就是了，又没人认识。”

    说罢推了推蛇妖手腕，抬头投去恳切的目光。

    粼司只好郁闷地握着碎银往丹坊摊位走去。

    躲在师叔看不见的角落，远远望见蛇妖在他面前停下俯身挑选丹药，谢眠心绪泛起复杂的波澜。

    当年师父带着他远走溪山，其实拙梦崖几位长老意见并不统一。

    有的长老觉得给门派跌份。自家弟子自己护不住，还要去别的门派需求庇佑，传出去别人该怎么说？

    另一些长老不屑一顾。拙梦崖颓势谁人不知，留着人在这里受苦，群妖混战的时候把人掳走炼成丹丸就不丢人？

    面前这位余净师叔在争执中属于中立派，一心沉迷炼丹赚钱，只是因为和师父关系交好才站出来为他说话，但和其余几位长老关系也没有弄僵。

    就是因为这些争议，谢眠前几个月才没有直接回到山门，而是在拙梦崖域外的镇边住下。

    他很想上前与师叔聊聊门派近况，又觉得自己在溪山过了七年，与门内旧识只有逢年过节才见上几面，虽然在外面仍然以门派弟子自称，但在长老们看来恐怕早就是拙梦崖的外人。

    心里思绪翻涌还没下定结论，遥见粼司已经购置完毕臭着张脸回来了。

    “花了多少？”谢眠赶忙问。

    粼司报了个数，看见面前的人露出欣慰的表情，忍不住说：“我看你也别担心他了，人家过得好着呢，生意头脑比你灵光！”

    方才在摊前刚表露想买药丸的意思，余老者就一摸胡须，对着他刨根问底：需要多久起效的？持续时间多成？温和还是刺激的？短效还是长效的？这里还有一味独家药方需要连续吃上十四个月，一次性购买更加优惠！

    念着谢眠叮嘱要应买尽买的理念，粼司憋屈地买下长期治疗套餐。

    反正一次性付了钱，以后不来就当做没这回事了！

    逃到谢眠身边，他才稍微定神，把纸包塞进对方怀里：“自己拿着，又不是我要买的。”

    谢眠心里有了些安慰，还在纠结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巷口的师叔已经结束生意收拾摊子。

    看来粼司的光顾让他提前完成了今天的售卖目标。

    “你该不会要跟过去吧？”蛇妖低头看到身边人露出焦急的神色。

    “我……”谢眠语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犹豫半天是为了什么。

    脚步生生在地上定住，等到师叔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他才放下悬而未决的心：“算了，走吧。”

    他们要在城里待几天，还要去找个客栈解决住宿问题，现在也临近中午该吃饭了。

    两人向街边人打听附近住处，循着方向找了处僻静之地，还没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奇特的肉香，带着扑鼻新鲜椒味，辛辣中带着酸甜，引得人食指大动。

    巷口不断有人被香味吸引，好奇地走进深巷。

    谢眠和粼司停下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如释重负和果然如此。

    那条藏在黄鼠狼精背后的蛇精原来换了个阵地。

    两人面色不变，佯装也被气味吸引，随着一伙人走进巷子。

    及至眼前豁然开朗，店门口人声鼎沸，熟悉的蛇鳞香飘在空中，他们才笃定这是那条精怪卷土重来。

    这次不能正面进攻，得把背后的蛇精揪出来才行。

    刚想拉着人走掉，谢眠余光瞥见方才看见的熟悉身影，动作不由一僵。

    余净师叔正坐在偏僻的小桌上大嚼特嚼，边上锦包鼓鼓囊囊，装着刚才收来的钱财。

    粼司抬头看见店门招牌——

    应家猪头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