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察万象之境

    到第三天，谢眠顶着眼下乌黑，手里提着各人送来的吃食，背上还背着几捆腊肉腊肠，沿着老路走进竹林。

    事件还在鸡飞狗跳的收尾阶段，他昨天带着几位药堂医师看诊十数人，今天才放下手边义务工作，终于有空回家一趟。

    他心里有几分忐忑，接连两天都没见到粼司。

    那天事发突然，一转身蛇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后来看见黑蛇当众绞死妖怪，谢眠才反应过来他是不想在人前化形才临时潜走。

    坐诊的这几天没有回家，也不见他找上门，只有清晨醒来时在枕边看到一张来自对方的纸条，谢眠才稍微放下心。

    一深一浅踩着竹林间的小径，他偶尔停下来休息片刻，琢磨着蛇妖去向。

    ……不知道粼司在不在家里。他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吧？

    纸条上只有简单的「平安，孽畜已除」字样，别的一句没有，粼司的签名倒是龙飞凤舞。

    谢眠叹了口气，再次背着满筐食物站起，还没走出几步便觉背后一轻。

    随后是蛇妖蛮横的无理取闹：“亏我还担心你在外面被人欺负，结果你就整天花天酒地？”

    谢眠微怔，心弦放松下来，笑道：“这不都是给你带的？”

    粼司哼了一声，顺手将竹筐单肩背起，掂量着竹筐分量还挺重，乡亲们这几天看来没亏待他。

    蛇妖这几天并非无事可做。那头黄鼠狼还不够塞牙缝，几口吃了当晚就在运转中将对方精气完全化为己用。

    粼司琢磨的是背后的主使。

    “这种香要使用半个月以上才会起效，他还针对整个镇上广投，这么大的需求量不可能是自己购买来的。”

    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蛇妖抛着个摘下来的野果，随口和谢眠分析他的调查。

    “可惜死得太快没提供口供，我这几天追着他们的踪迹去找，背后的蛇很狡猾，没留太多线索。”他撇撇嘴，转头嘱咐身边的人，“你最近小心些，指不定被哪条蛇堵上门报复，别离我太远。”

    谢眠唔了一声，忽然回想起两人之前的相处。

    仿佛自从遇见对方以后就没几个时辰分开过，毕竟粼司可以变成一尾细长小蛇钻进他的袖口，去哪儿都能带着。

    算算日子，离本月十五还有几天，到时候可得给粼司找点事干……

    因情欲失去控制的丑态，见过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两人到家收完东西，忙了几天的人终于能歇下来。

    晚上照例要看看粼司身体情况。

    谢眠坐在床边，借着光察看腰背的外伤，看见连伤疤留下的痕迹小了许多，明白这是对方吃了那条黄鼠狼精的效用之一。

    他又伸手抚住蛇妖脉搏，静静感受片刻：“还是老样子。你之前看病时大夫没有和你说过类似蹊跷吗？”

    持续这么久又没有外在表现，谢眠都要怀疑他脉象的怪异是不是妖族先天特征了。

    粼司不以为意：“我以前受伤都靠硬挨，再不济就抓几个妖怪来吃，谁跟你们人类似的，动不动小风小寒就哭天抢地。”

    “嗯，毕竟我们人类抓妖怪吃的难度稍微大了些。”谢眠放下他的手，起身走到桌边。

    要把遇到的疑难杂症记下来，这是师父教导他养成的好习惯。

    蛇鳞香……食用，慢性毒……脖颈肿大，发烧……

    他嘴唇轻动，默念这几天梳理的脉络，将记录清晰呈现在纸上。

    放下笔之前神思转动，余光看见粼司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奇闻轶事集。

    这人对于蛇妖相关的造诣一定在自己之上，说不定比古籍还见多识广，或许能提供些书中找不到的信息。

    于是谢眠状若不经意地开口：“对于蛇族常用的毒你还有没有别的印象？我一并记下来，免得以后遇到手忙脚乱。”

    “那你往那儿坐个三年五载再起身吧。”粼司懒洋洋地在床上翻身，举起杂书，翘着二郎腿悠闲翻看，“蛇毒可太多了，我现在能一口气想起来的大概有五十种，怎么，都记着？”

    “这样……”谢眠心中一喜，轻咳几声，低头做出沉思的样子，“前几年外出问诊，我见过一个病例，似乎也是某种蛇毒。”

    粼司嗯了一声，目光没有扫过来，只是放下二郎腿，谢眠知道他在听。

    他接着斟酌表述：“这病怪得不像寻常病症，每隔几日便会发作。偶尔发冷，浑身血液仿佛从内冻结，一冷就要冷上几个时辰，躲进温泉深处才能缓解；偶尔发热，体表皮肤炙痛，内火虚高……”犹豫片刻，情欲躁动的事暂且还是瞒下，“……其余时候没有大碍。把脉也毫无异常。”

    谢眠转身，看见粼司满脸感兴趣的表情。

    他心里突地一跳，立刻把不安压了下去，维持着谈论别人症状的从容。

    “你知道的蛇毒有没有类似情况？”

    粼司耸肩：“据我所知——没有。蛇毒都是为了杀人准备的，顶多发作快慢有区别，哪儿可能让人一阵一阵毒发，玩儿呢？”

    “……是吗。”

    虽然不指望立刻找到突破口，谢眠还是有少许失望。

    蛇蛊之毒，蛇蛊，蛊毒。难道要去南疆问人？

    谢眠曾经查阅溪山藏经阁的各类相关书籍，蛇鳞香一类的偏门知识就是那时查阅到的。

    可对于自己身上每月初一十五发作的蛊毒没有半点头绪。

    到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当初是如何在大战里身中蛇毒，清衍也只知皮毛，一句「这是蛇蛊之毒」就没了下文。

    难道真要和每月定时发作的症状过一辈子？谢眠不由苦笑，摇头收敛神色，收起纸笔，打些热水洗漱。

    等他穿着单衣坐到床边，粼司已经变回了小蛇形状，赖在被窝不肯下来。

    “别把我被子卷跑了。”谢眠摸了摸小蛇脑袋，没有赶他回垫子上。

    粼司摇摇尾巴示意知道，从被窝露出脑袋，蛇身爬过他的手腕。

    谢眠没有太过在意。

    即使把脉也无法发现他的特殊，蛇蛊之毒几乎没留下任何外在踪迹，炉鼎体质则无法单凭脉象判别，蛇妖想探他脉搏迟早有办法，还不如让他早点试完早点放弃。

    回到熟悉的棉被床上，几日奔波的劳累一下涌了上来，很快就让谢眠进入深沉睡眠。

    确认他已经熟睡，被窝角落动了动，粼司悄无声息爬到床边，变回人形坐上床榻。

    月色透过窗纸，朦胧的光为室内渡上轻柔银纱，一切都在阴影与碎光中起伏。

    他垂眸看向枕头上的睡颜，摩挲下巴思考对方的可疑言行。

    单从脉象上看不出多余信息……

    但魔尊的完整称号是「昆察尊者」。与众多以杀伤招式为绝活的妖魔不同，魔尊最特殊的是一手昆察万象之境，施展时便能窥视对方的记忆，越重大的事件看得越清。

    粼司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境界里巅峰时期更是差得很远，想肆意读取人类的记忆怕是很难。

    不过，如果谢眠心中记挂着几件大事……

    他只犹豫了几个眨眼，而后伸手虚罩在另一个人额头上方。

    夜里清风骤然吹起，门外树林枝叶沙沙作响，树影在窗纸上摇晃，时而将两人的身影完全遮掩。

    蛇毒……

    灵气逆行……

    初一、十五……

    清衍。

    一切线索仿佛都串在一起，相处时刻意掩盖的信息、缺席的夜晚、对所谓蛇毒语焉不详的形容……眼前豁然开朗，积累的疑惑顿时悉数解开。

    蛇蛊之毒，炉鼎体质。

    粼司睁开金黄竖瞳，仍旧维持着人形，隐约却听见蛇信嘶嘶吐出，仿佛毒蛇锁定了猎物。

    他将谢眠稍长的鬓角碎发绕在指尖，低头端详他宁静的容颜，眸里压抑不住的笑意：“原来如此。”

    一阵陡然狂乱的风拍在窗上，粼司重新变回乖巧无辜的小蛇，钻进被窝抵在谢眠身边。

    人类在睡梦中无意识翻身，掌心放在蛇身光滑的鳞片上。

    室内很快恢复昏昏沉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