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姝(七)
是夜,妃旄碧榹商定明日去探一探黑蟒老巢,因此夜里并无欢好,将朱平伺候上榻后便施法令其沉沉睡去,以防二人离家被其察觉。 黑蟒老巢位于山顶一处石窟内,四面毒草丛生,闯入者若为其所伤,则会四肢麻痹,口不能语。 然而这等伎俩只能困住误入此处之人,这石窟更险之处在于其中毒蛇无处不在,金纹银环各色妖蛇口中皆含剧毒,凡人触之即死,便是山中其他妖兽也挺不过半晌。 蛇毒虽仅伤人兽,于草木无碍,可若遭群蛇围困,二人耗费百年修来的肉身落于蛇腹,即便本体无恙,元神亦会受损。 他二人本想幻化出黑蟒形貌,却因修为不足,无法仿得惟妙惟肖,是以妃旄先命小妖采来凤仙花、七夜莲等虫蛇憎厌之物,捣碎涂抹全身。 待至寅时,白雾渐浓,二人知晓黑蟒此刻已离穴,当即面贴面身叠身卧于平地,不过瞬息,相接之处竟如水般逐渐融为一体,化为面无口鼻眼耳的奇诡形貌,腰身如桶,臂若粗枝,两双玉足蜿蜒行进,所经之处群蛇纷纷退避。 行了近十丈,方于洞内见得些许器物,一旁各类白骨散落一地,鸟兽有之,人骨亦有之,平添三分阴寒之气。 复又行进数步,洞内昏暗,隐隐可见各色布帛自木箱中显出一角;再听脚下声响有异,竟是铜钱遍地,串绳陈腐,不知经了多少岁月;宝箱大敞,珠宝珍奇数不胜数,修炼之物杂乱堆放,其中竟还藏着数件道家法器。 桃妖喜不自胜,顷刻间裂出一道巨口,覆于一众珍宝之上,不过瞬息,满地珍物已十去二三。 桃妖正欲再接再厉,身前一阵阴风袭来,腐臭腥膻,尖牙扎入桃妖肩臂,硬生生抠下一条肉去,桃妖立时发出一道凄厉惨叫。 藏宝箱上赫然显出一尾黑蟒,蛇鳞无光亦射出星星流彩,尺长凶牙浸上莹黄树脂,碎肉落地便化作枯枝残叶,眨眼间碎裂无踪。 那黑鳞大王法力高强,平日里虽不如何打理洞府,却也留有心机,化出分身以有些个防宵小狗胆包天敢偷盗宝物,满地枯骨便可看出这分身的厉害。 不待桃妖回神,黑蟒闪电般扑击至其身前,旋即旋即张开血盆大口将桃妖吞入腹中。 — — — — — — — — — — — 朱平今日原本睡得格外香甜,无梦无忧,突然梦见妃旄碧榹浑身血迹斑斑,依偎而坐,面上惊惶凄楚,见到他时珠泪滚滚而落。 碧榹泣道:“二哥……此一见,怕是永别,能与你有两月夫妻之缘,奴此生无憾,还望二哥日后保重,莫要忘了我二人。” “你俩这是怎的?何处伤了?”朱平一见大惊,拔腿向二人奔去,不知为何近在咫尺却似相隔千里,任他如何疾走也探不着二人半分。 妃旄星眸含泪,拭泪时更显出一股凄婉之美,不理会朱平问询,只抱住碧榹,抬头嘱咐道:“二哥记好,你醒后将庭前两株桃树自纠缠处剖开,莫要伤及树木根本,取出所藏之物,待雾散后即刻下山,莫要在此久留……” “妃旄!你这是何意!”朱平只觉二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伸手去抓却是掌中空空,心内不安之感愈盛。 “……万万不可闯入雾中,切记、切记……二哥…… “夫君……” 二姝身形渐淡,转瞬之间,已消失不见。 朱平惊醒,额上冷汗涔涔,定睛一看,高床暖枕,雕梁画栋皆如海市蜃楼般褪色消散,身上仅余三两片树叶。 妃旄碧榹更是无影无踪。 醒时那股惺忪劲儿荡然无存,朱平起身环顾四周,门扉老旧,蛛丝挂墙,不见昨日华美。 他忙不迭推门四处寻起二人,只见断壁残垣,草木丛生;大呼二人名姓,无人应答,倒惊出几只小兽乱窜;全屋竟不见一件家什,遍寻不到前几日所用之物。 朱平往屋外走去,仍是白雾茫茫,桃树成林,无半点人烟。 他记起妃旄叮嘱,未入雾中,唤几声不见回应后便倚在门扉,茫然四顾,想不明白为何如此。 愣了一盏茶功夫,朱平看向庭中桃树,一思忖,拾起石块走至树前。 两株桃树伤痕累累,黄脂泪流般凝于树上,几处树皮已呈黑灰之色,更有数片落于地,踏之化灰。 朱平见之大为惊异,昨日枝繁叶茂,今日却气数将尽,何等奇诡! 他依言用石块砸开两树贴合之处,扫除木屑,居然掉出好些金银铜板,以及许多不知用途的小物。 朱平捧起财宝,脸上不见喜色,更为担忧二人去向。他此时已察觉自己此番经历的诸多违和,这荒郊野岭偶遇的两位娇娘怕是有不少隐秘。 可他与二人春风数度,且许下三生之约,如何放得下这份情意。 朱平咬牙,找来上山时所携柴刀,摘下一兜鲜桃背在身后,财物分文不取,便要进到白雾内,即便雾中危机四伏,也得闯上一闯了。 正当他动身之际,忽听一声尖细叫唤:“壮士,壮士!” 朱平回望,不见人影。 “朱壮士,老奴在此处!” 感到脚上有异,朱平弯腰查看,竟是只老猴儿抓在绑腿上,与他说话。 朱平惊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两位主人所到之处极为凶险,壮士莫要乱走,以免有性命之忧啊!”猴嘴一张一合,语重心长劝道。 “你……你家主人莫非、莫非是妃旄与碧榹?”朱平迟疑道。 “正是,”猴儿点头,“临走前主人特地吩咐老奴,定不能让您出半点岔子,壮士便在家中住着罢。” 朱平一瞥无法力修饰的破屋,叹气道:“你可知晓她二人去了何处?我今早梦见她俩身陷险境,与……” 想起二人瑟瑟凄容,朱平忧心忡忡,不忍往下说,深吸一口气方继续道:“……似与我交代后事一般……” 老猴见法术无以为继便已猜中七八分,猴眼骨碌碌转动两圈,对朱平道:“既如此,我也不瞒壮士……” 老猴见主人生死难料,凶多吉少,便不再顾忌,将事情原原本本托出,妃旄碧榹的底细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但其在桃妖手下为奴,受妃旄碧榹庇护,多少也有了几分主仆情谊在,这些事说给朱平听也存着期许。朱平若能想法子助二人逃出生天,那也算老猴尽力了。然朱平一介凡人怎敌得过黑蟒,老猴却不关心。 这妖畜虽通几分人性,但也仅是能与人交往,至于担忧凡人性命,就有些难为它了。老猴想,若能救得原主那便罢了,救不得,这凡人的性命丢了也无甚可惜。 心纯情冷,便是畜生本性。 朱平听完老猴叙述,想起二人种种诡异之处,顿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老猴见他面色变了又变,不知心内如何翻腾,以为此人与从前许多人一般,知晓桃妖身份后便要仓皇而逃,却见朱平粗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如何找到那黑蟒老巢?” 老猴打起精神,回答道:“壮士与我来,跟在老奴身后,莫要跟丢了……” 随即带着朱平进到雾中,让朱平抓住自个儿的尾巴,口中念念有词,左转右闪,好容易到了一个白雾稍淡的小坡。 老猴道:“壮士,再往上走便是黑鳞大王的洞府,群蛇环伺,老奴贪生怕死,不能领壮士上去了……” “辛苦了,老……”朱平一顿,不知如何称呼老猴。 “无妨,无妨,壮士保重……”话音未落,老猴便已跑得无影无踪。 朱平在原地踟蹰良久,终是操起柴刀,一步步朝坡上走去。 开始还未有异象,待走至一处半人高的野草丛内,朱平忽然听到娑娑声大作,四面竟冒出上千百条黑蛇,朝他奔涌而来。 朱平退避已是晚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黑蛇将要弹到朱平全身之际,蛇群之外突如其来传来一句难以辨明的喝令—— “……火来!” 朱平身外猝然窜起蓝紫幽火,烧掉扑来的黑蛇,令群蛇退避三尺。 朱平惊魂未定,扭头看向此声来源。 一做道士打扮之人手持符咒,正往此处走来。 道士身后跟着男女二人。男子面容俊秀,稚气未脱,身着绸衣腰挂宝玉,气喘吁吁提着袍角,活脱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女子则背负箱笼,二八年华,面目清秀无甚出彩之处,身着棉布衣衫,追在男子身后,似是家仆一类身份。 朱平向道士致谢,谢过后急切问道:“道长可要去收了那为祸的黑蟒?” “贫道正为此而来,此处危险,你快些下山躲避罢。”道士答。 朱平忙向道士磕头拜道:“求道长救我妻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