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末世究竟在哪里
之后的几天里，据点里开始隐约弥漫起肉灵芝那股香甜的气味，那两名吃下了“肉”的队友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他们身上的粘液也越来越多，毛发开始消融，动作和声音也开始弱化，越发接近于他们在湖岸边看到的那个“人”了。 医疗组的人束手无策，渐渐也就不抱希望了，只有周安还会每天去看望他们，准确来说是照看郭耀祖。 末世中这样的怪异又离奇的异变或死亡家常便饭，所有人都早已麻木，但周安却并没有，他依旧会在每天任务前和任务归来后去那个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帐子里探望郭耀祖。 或者说根本就不算是探望，而是近乎住在了里面。 他表现得这样明显，任谁都看出了他的心思，亦或者说他与郭耀祖真正的关系。 这在末世里也同样很寻常，身处于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他们身边仅有彼此，很容易就会在同队之间发展出超乎寻常的关系，彼此慰藉、相互取暖。 而郭耀祖与周安因为异能可以互相配合的原因，已经组队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以现在的状况来说，他们发生过什么显然不言而喻。 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beta，根本不是能力过人的alpha，以及生育力旺盛的omega，beta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工蜂，即便是死了，恐怕也连会叹一声“可惜”的人都没有。 对于队友的减少，尽管龙旭阳心里也并不好受，但为了整个据点里其他人的安危，他不得不将这两个状况越发诡异，即将同化为肉灵芝的队友转移。 周安自告奋勇的接下了这一任务，于情，他是郭耀祖最亲近的人；于礼，他曾经靠自己的异能便挣脱了肉灵芝的蛊惑，是相对最安全的人选。 龙旭阳并无异议，与他一同将两人转移到了距离那片湖岸边并不远的位置，重新搭起了营帐。 被肉灵芝蛊惑过又清醒过来的人，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再中招，未免再有类似的悲剧发生，龙旭阳主动将队友们都带到了那篇湖边，让他们经受蛊惑后再一一唤醒他们。虽不知道这样的的效果能维持多久，但总好过再有人中招。 周安没有再回到据点，而是整宿的留宿在曾经的队友身边。 龙旭阳时常会去看他一下，确认他的安危。 但在第十二日的黄昏时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龙旭阳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在还未告别云英爱之前，便主动提出要去看一下周安的情况。 另外两人对此并无异议，当他们掀开那片营帐时，扑鼻而来的是肉灵芝馥郁的芳香，那浓郁的气味封闭的浓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头昏脑涨，完全喘不上气来，比前几天都更为浓郁。 云英爱虽然不仅能从嗅觉感受气味，肌肤更能全方位的感受到那股潮湿甜腻的气息，当下便十分不适，但为了保持住形象和人设，硬是强忍了下来。 龙旭阳察觉到她的不适，刻意释放了一些自己的alpha信息素作为缓冲，他的信息素是清香中透着点苦涩的松柏味，低调而又高雅，像他这样高等级的alpha完全可以对自己的信息素收放自如。 队里也不乏其他alpha，杨烨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龙旭阳的信息素，稍稍驱散的那股呛人的甜腻，令他并不这么难受了。 可沐浴在这样高等级的alpha信息素中，他的身体好像也有些微微的躁动，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现在自己是个omega，并且或许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进入发情期了…… 杨烨扫了一眼另外两人，默默的远离了龙旭阳一些，将位置留给了云英爱。他看得出，云英爱虽然极力克制着，但她的脸色也并不好，这难道不是让男主“保护”女主的大好时机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云英爱排斥的反应，极大程度上都是源于这股松柏味的信息素。同为alpha，他一点都不像沐浴在另一个同性的信息素里！ 三人各怀心思，好在他们已经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被拖入幻境，也不知道周安作为一个嗅觉异能者，究竟是怎么能够忍受待在这里的。 “周安？”龙旭阳感觉很不好，这样的环境，任谁都看得出不适合再让任何正常人停留在此了。 “我在，龙队。云小姐，今天你也来了。”好在周安清醒的回答了龙旭阳，令他的心放下了几分。 “周安，回去吧。”龙旭阳沉声道，“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周安坐在曾经是“郭耀祖”的那团肉色软肉边，没有回答。 “周安。”龙旭阳不容抗拒的命令道，“这是队长的命令，你必须离开了！” “……龙队。”周安沉默了片刻，幽幽的说，“对不起，已经来不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旭阳第一次对这个一贯配合良好的队员厉声呵斥道。 但一旁默不作声的杨烨却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在这片昏暗的营帐里，周安身上竟也有了些“汗水”，这对于一个坐在林中营帐且并未活动的人来说，并不正常。 而云英爱则打从一踏入这个营帐就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只是她不可能开口提醒，也不便告辞离去。 “我知道郭耀祖已经没救了。”周安平静的说，“所以我也吃下了他的一部分。” “你疯了吗？！”龙旭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以为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周安竟然…… “龙队，对不起。”周安无法辩解自己的行为，他做出这样的行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龙旭阳这个队长，他让龙旭阳再度损失了一民可靠的队员。 “你就当我这样，是以身试险，最后给队里做点贡献吧。”周安苦笑了一下，自顾自道，“我没有失去理智，是因为我没有陷入幻境，也只吃了一点，但我已经能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了。” “你看。”他伸出自己的手，摊开时掌心里能看到明显湿润的痕迹，“你或许闻不到，但我已经可以从自己手上也闻到相同的味道了。” “这种东西的特性应该可以称作‘同化’？”这么多天下来，周安去了很多次湖岸边，显然也思考良多，“它会将吃下自己肉的人转化为与自己相同的物质，可能是通过一种菌类或者是病毒，在‘猎物’的体内不断吞噬原本的细胞，这大概就是它们的‘繁殖’手段，或者说增加种群数量的方式。” “这些东西无法行动‘捕猎’，就以‘幻境’的方式来蛊惑诱捕误入的动物，可以算是某种精神攻击。” “这几天，‘郭耀祖’也吸引来了一些小型动物，昨天半夜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他开始说话了。” “他说的话和岸边那个他吃掉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些东西也不是完全没有天敌，无限增殖的，水底有一种鱼会分食他们，而不会被同化。它们分布在岸边是因为离不开水，隔一段时间就必须回到水里补充水分，只是它们的行动速度十分缓慢，难以被察觉。” ……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细节，几乎已经可以单独整理成一份报告，实际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将手边的一本笔记本递给龙旭阳：“这些内容，我都已经记在上面了。龙队，你们带走吧。” 龙旭阳神情复杂的看着周安，脸色很不好，但就像周安说的，木已成舟，根本就已经回天乏术，他感到了强烈的挫败和无力。 见他并不接，周安无奈的笑道：“如果龙队嫌弃的话，我再说一遍，你们记下来也可以。” 龙旭阳摇了摇头，直接接过了他的笔记本，那本笔记本在他心里简直像是周安的命那般沉重。 云英爱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笔记本上，周安刚刚所说的内容，倒是颇有价值。即便她拥有能够操控水生生物的能力，也并不是完全了解他们的习性的，更何况是这么古怪的生物。 “周安。”龙旭阳捏紧了那本笔记，咬牙道，“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自己的生命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面对这个问题，周安却答非所问的说：“龙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里真的是所谓的末世吗？”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谁都答不上来。 周安见状，自顾自的说道：“龙队，我们一出生，就被教育现在是人类的末世，人类曾经有多么的辉煌。” “从我的异能被发掘以来，我待过很多探查队，出过很多次任务。”周安苦涩的笑道，“我有没有说过，其实我有个哥哥？” “……没有。” “我的哥哥是个火系异能者，虽然比不上龙队，但在当时我们一起出任务的那个探查队里，战力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周安的回忆显然勾起了他深深的怀念，可那重恬淡的情感却很快就转化为了痛苦，“可是在他十七岁的那一年，他被队里的其他人发现分化成了omega，于是不管他之前为探查队做出了多少贡献，救下了多少人的性命，这一切都变了。” “他被队里的alpha骚扰，产生冲突后被几乎所有人围攻，即使他用异能反击，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最后他的异能被耗尽，他被、他被……” 周安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他大口的喘着气，显然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极为痛苦，简直就是一生的阴霾，直到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他才稍有回忆的勇气。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自我折磨一般逼迫自己接着叙述：“我当时只有十三岁，被他们按在地上，根本就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的哥哥，被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折磨到不成人形。他们不会让一个‘珍贵’的omega轻易死去，可哥哥作为异能者一直在反抗，于是他身上的伤也……” “我被囚禁了起来，直到回到基地后，哥哥被送去繁育中心前，我才最后见到了他一面。” “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他被那些他昔日的队员和救过的畜生们折磨疯了！他明明是一个那么强的异能者，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却被这样的侮辱折磨！这一切都仅仅因为他是个omega？！” 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我无法理解，可所有人都只会对我说：这就是omega的宿命，omega就该去繁育中心，omega的任务就是为人类繁衍后代，无论他是谁！” 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我是个懦夫，我救不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救他，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又被迫完成了几次‘繁育任务’！” “当看到那些畜生那么对待哥哥时，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末世究竟在哪里，又是什么？” “我和哥哥在野外组队完成探查任务时，尽管会遇到危险，但野外的动植物却不可能那么伤害他、侮辱他。可当他回到探查队，甚至是基地时，却远不如我们在野外度过的时光。” 周安看着龙旭阳，仿佛在寻求着答案：“外面真的像那些人所说的是人类的末世吗？可我怎么觉得：那些畜生的心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末世呢？” 营帐里一片寂静，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云英爱神色平静，依旧无波无澜，既不意外，也并不愤慨。 龙旭阳作为一柄得天独厚的利刃，从小到大经历的都是荣耀与夸赞，心怀的是人类复兴的大义，从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而杨烨则有些不适的皱起了眉，他知道在这个全是男人，只有abo作为性别区分的世界里，繁育能力较强的omega待遇很差，但却没想到对omega的围剿会到这种地步。即便是可以做出巨大贡献的异能者，也全然逃不过“繁育”的命运。 仅仅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性别，就被如此轻易的分作三六九等，无论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成绩和优秀的能力，都逃不过被轮番凌辱，被迫怀孕，当做是个生育机器的命运。 只除了有足够强大的alpha庇佑，可在繁育中心这样omega对于alpha来说唾手可得，甚至可以随心所欲轮换泄欲对象的大环境里，又会有几个alpha会愿意庇佑一个omega？能像龙旭阳这样将omega也当做“人”来看待的恐怕也凤毛麟角。 这一刻，杨烨对曾经的那个“杨烨”更有了几分实感，难怪他宁可虚与委蛇、令所有人都不齿，也要死皮赖脸的保全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死死的隐瞒住自己omega的性别！ 与此同时，就像周安所说的一样，外界的环境真的就是人类的末世吗？那些肮脏又枉顾人权尊严的“秩序”，与人类社会群体性的压迫，对许多人来说，恐怕才是真正的末世地狱吧？ 这样的制度体系真是有够野蛮落后的，也难怪之后会安排作为主角的龙旭阳来推翻这一切。 许久后，周安才再度开口：“龙队，你的队伍是我待过最好的探查队。我不想再回基地，所以一直辗转在各种探查队里出任务，只有这里没有发生过那样丑陋的事，人起码还能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头畜生。” “所以我才留了下来，也遇到了他。我经常庆幸自己是个beta，郭耀祖也是……”周安的手抚上了“郭耀祖”的脸，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但他的动作仍然温柔的宛如在爱抚自己的爱人，“他不是个多有能力的人，但起码我们很合得来。” “龙队，是我对不起你。”或许是下定了决心，周安在现在像是要在临死前将遗言全部说完，“我不想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基地里的那些高层总是说要复兴人类，夺回主权，可那会有什么改变吗？现在在基地里的人过的就真的好吗？” “对人类来说，那些所谓的伤害和痛苦，真的就全是外面的这些动物和植物造成的吗？” “我从活了很久的老人那听说过，曾经还没有abo的时候，女人就是被用来繁衍的性别。”周安说，“如果生育率变差，女人就会被拐做商品售卖、强奸抢夺，逼迫她们不得不生下孩子，反抗的女人会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被扼杀。而这一切近乎是被社会默许的，男人只会庆幸自己不是女人，然后继续当一头那样的畜生。” “女人反抗过，然后就消失了。”周安嘲讽的苦笑道，“于是才有了abo，同样的命运又落到了像我哥哥这样的omega身上。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永远都在分化、践踏着他人而延续，这样的人类社会真的有必要存续吗？” “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庆幸我是个beta，和不要变成一个那样的畜生。” “龙队，你的命很好，你是个alpha。”周安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连杨烨也没落下，“杨副队，你也是。” “龙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周安他看向云英爱，却是对另外两人说道，“希望队里任何人都不要将云小姐的存在透露给基地。” 龙旭阳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同意。 周安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事，比如之前他清醒后其实是唤不醒郭耀祖，再去唤醒龙旭阳的。 直到营帐内几乎再透不进一丝光亮，周安才叫他们离开。 周安也告诉了他们自己之后的抉择，他将会在今晚将营帐里的两个“队友”放到岸边，然后自己也吃下“郭耀祖”的一部分肉，与他合为一体。 他对龙旭阳说，可以在几天后，从他身上取下肉块作为标本带回去，作为警示，扩充基地里的物种图鉴。 那些旁人避如蛇蝎，感到万分可怖的诅咒低喃，在周安耳中仿佛都成了即将前往极乐净土的祝福。 长期的野外生活，让他见多了世事无常，也看淡了生死。事到如今，比起死亡，他更不愿痛苦的活着。 很快，他便会追随他的爱人，进入那甜美的幻境里，没有末世、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永远在一起。 通过周安的描述，这样落后又忽视个人人权和尊严的社会制度，杨烨只在曾经的历史资料上窥见过。在人治以及独裁的落后制度中，当权者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通常会鼓吹“未来”和“大义”的空中楼阁，刻意忽视眼下的压迫和侵害，甚至故意分化、牺牲某类群体，作为维稳或繁衍的工具。 而无论物质发展到何种地步，在这种高压的集权统治下，个体都必须服从于权威，如同工蜂一样生来就被划分好了阶级和任务，规定好了被允许摄取的单一信息源，在“权威”面前没有自主和自尊可言。这种精神文明的匮乏，同样也限制了创造力和物质发展的上限。 如今这样的“末世”，在杨烨看来，外界的威胁并非大到无法共存，而人类社会目前的状况看起来便更像是这种统治方式气数已尽的衰败。 身处于这样的人类社会“秩序”中，即便可以苟且的确保物质的供给，但也仅此而已了，人类痛苦混乱、毫无希望的精神世界才是这个时代看不见的“末世”。 事到如今，杨烨这才终于对这个世界提起了兴致，如果标题中的“末世”还有这样一语双关的意味，那确实有意思多了，毕竟这个世界的信息除了主剧情外，还有太多未知： 云英爱为什么会作为一个单独的女性突兀出现在这里？女性真的就如所有人说的那样“消亡”了吗？这个世界、或者说这片土地的边界在哪里，除了龙旭阳所身处的“基地”，还有其他的人类根据地吗？如果有，又会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呢？ 而在这所有的一切中，克拉肯又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