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相伴总是短暂【童年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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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达医院之前,云见微已经在车上顺过气来了。以防万一,云鸿舟还是带着他做了个检查。医生详细问过后,表示大概率是急性焦虑,因为是头一次发作,小孩子就尽量少吃药,家长带回去好好陪着安抚,做下心理疏通。 当晚云鸿舟陪着云见微睡在小房,云见微窝在爸爸怀里,喃喃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云鸿舟轻拍他的背,低声答,“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他不忍心孩子痛苦,又知道已骗不了自家聪明的儿子,只能斟酌再斟酌,告诉云见微,“妈妈说了,等微微长大了就一定会来看你。” “妈妈真的坐牢了吗?” “……微微。”云鸿舟温柔抚摸云见微的脸,抹去他眼角的泪痕,“人一生会犯很多很多的错,有的错误无足轻重,但是有的错误……会招来惩罚。至于惩罚的分量,有时候并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 云见微问,“妈妈犯了很严重的错吗?” “比很多人犯的错都严重。” “我们帮帮妈妈好吗?” “爸爸会帮妈妈的。”云鸿舟耐心道,“但是妈妈也需要反省,人犯了错误,就要反省,要承担犯错的后果,对不对?” 云见微把脑袋埋在云鸿舟怀里,闷闷地,“可是我很想妈妈。” “妈妈一定也很想你。所以微微不要着急,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好吗?” 良久,云见微才闷在云鸿舟怀里“嗯”了一声。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秋游。一大早两位老人就把云见微送到学校门口,霍逢君半蹲下来亲亲云见微的脸,“宝贝今天玩得开心,注意安全哦。” 云见微背着个包,里头装着零食、饮料和奶奶今天一大早起床给他准备好的便当。他点头,也亲了一下霍逢君,与两位老人道别,“爷爷奶奶再见。” 直到看着小孩走进校门,两人才转过身离开。霍逢君叹了口气,“孩子这阵子都不开心。” 云学之说,“你上次不是气不过去找了15楼那老太的儿子和儿媳?结果他们还带老太上楼来道歉。我反正是瞧不上他们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没给好脸色。” 霍逢君怒:“给什么好脸色?碎嘴婆子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小孩面前多那么多话,谁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 “好好,你不要太生气。鸿舟不是说今天高荣和彭玲要过来?要么我们就请人家在外头吃点好的,等微微放学后也接他过去。” “听说他们家阿峰和微微关系挺好的,正好两个孩子见一面,微微说不定心情会好些。” 大人这边商量好后,在江南小白楼定了个包间,菜也基本上是按照云见微平时的口味来点的。云鸿舟下午特地请了个假提前走,开车去车站接老友一家人。 祁高荣他们这次进城还带了不少东西,一筐新鲜土鸡蛋,一只装在袋子里新宰的鸡,还有一袋应季的绿豆苗。 祁峰也来了,帮着把东西放进车的后备箱。云鸿舟笑着说,“怎么感觉一个多月不见,阿峰又长高了?” 彭玲说,“他现在可劲窜个头呢,骨头长得太快,晚上睡觉的时候都疼。” 今天祁峰穿得还算端正,外套里头套了件衬衫,牛仔裤洗得发白,鞋也干净。他背着书包,里头装着他平时记录动植物用的那个笔记本。 “正巧可以顺路去接微微。”云鸿舟边开车边说,“今天他们班秋游,下午应该会早点回学校。” “你还别说,你把微微接回去以后,我心里还怪不适应。有微微在,家里天天都热热闹闹的,多好。” 云鸿舟苦笑,“他最近都不是很开心。” 祁峰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彭玲问,“怎么不开心了?” “哎......晚点再说吧。” 他们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正好到放学时间,校门口已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云鸿舟在平时等云见微放学的地方等了半天没看见人,打电话,没接。 想着小孩可能没听到手机响,云鸿舟便下车往学校里去,一边走一边注意找云见微,直到找进云见微的班级教室。 教室里已经空了,只剩几个小朋友留下来陪老师一起打扫卫生。老师认得云鸿舟,看见他时挺惊讶,“见微的爸爸,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见微。” 老师愣了一下,旁边一个小朋友已经脆生生回答:“微微今天没有来参加秋游呀。” 云鸿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来?” “见微不是请假了吗?这次秋游班上有几个小孩子没有来,我都让他们把请假条拿回去给爸爸妈妈签字了。”老师从文件袋里翻出几张纸递给云鸿舟看,“这是家长签过字的请假条,您看。” 老师把云见微的那份翻出来递给云鸿舟,云鸿舟只看了一眼,几乎气笑了。 请假条底下的家长签字“云鸿舟”三个字,要说不像吧,不熟悉云鸿舟的外人是基本上看不出来;要说像,云鸿舟也一眼就看出是仿的,且一看就是他儿子仿的。云见微写字很飘,笔尾总带点上翘,虽然这个笔迹确实模仿得很像,显然花了心思和时间练习,很难看出是小孩写出的字。 云鸿舟心平气和地,“老师,我觉得请假这种事,最好是家长亲自和您打电话,或者手写一份完整的请假条,您觉得呢?” “啊......是,这样的确更好一些......” 云鸿舟没多说,拿出手机打电话,“喂,妈,是我,今天早上你们送微微去学校了吗?......他现在没和你们在一起......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的时候,云鸿舟的手心已起了一层汗。他一边给自己大哥打电话,一边对老师说,“微微和班上哪个小孩关系比较好?麻烦您把家长的花名册拿给我看一下,谢谢。” 老师忙去办公室拿来花名册,云鸿舟已和大哥通完电话,云见微不在他们那里。老师指了几个平时和微微关系比较好的小朋友的家长电话,云鸿舟一个一个打电话问,没有人见过云见微。 这意味着这一整天,云见微既没有来学校,没有回家,没有跑去别人家里。 老师在一旁紧张观察云鸿舟的脸色,男人的脸色发白,手紧紧攥着手机,手背爆出青筋。 “云先生?您看我们要不还是报警......” 云鸿舟抬起手,老师噤声。他转身快步离开,一边再次拿起手机打电话,“喂,小钟?你现在在警局吗?我儿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没人看到他......对,是......麻烦你帮我个忙......” 祁高荣一家正坐在车里等,等了好久才等到云鸿舟从学校里出来。然而祁高荣一看云鸿舟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他打开车门走出来,“怎么了?” 云鸿舟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背的冷汗。他脸色苍白,汗珠从额角落下,“......微微不见了。” 祁峰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从车里出来,望着他们。祁高荣扶住云鸿舟的肩膀,“先冷静......报警没有?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大早就......他根本没参加秋游,他......”云鸿舟深吸一口气,“他可能是自己走了。是我的错,我明知道他这些天一直不开心......” 彭玲马上制止他说下去,“大云,我们先不说这些,微微可能跑去哪些地方,你有头绪没有?” 云鸿舟简单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期间又给云鸿桥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帮忙找人。云鸿桥听完后一句话没多说就挂断了电话。但云鸿舟知道他会帮这个忙,且想尽一切办法。 他早该知道儿子不开心,却还是忙于工作,没有仔细和儿子深入去聊。小孩并非无忧无虑,他也有心结,如果没人帮他解开心结,他就会自己想办法发泄。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会离家出走。这对于云鸿舟来说是个莫大的挫败,但他没空挫败,如果他不能在今晚之前找到云见微,他可能真的会发疯。 一行人决定先回云鸿舟家里看看。自搬去父母家住后,云鸿舟已经有一阵没回自己家,那边也一直空着。抱着小孩是不是心里不高兴跑回家躲起来的猜测,云鸿舟开着车火急火燎赶回家,打开门在屋里转了一圈,没人。 他的理智正在飞快地流逝,平时非常温和文雅的一个人,此刻已接近暴躁边缘,“他还能跑去哪?” “你再仔细想想,微微还会去哪些地方......” 云鸿舟在这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已经问遍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人,他甚至问了万竹香那边的亲戚和朋友——但没有人知道云见微在哪。现在几乎所有亲戚和同事朋友都知道他的小孩跑不见了,大家都纷纷安慰他先不要着急,而与他交好的一些人已迅速出门,开车沿街寻找云见微。 “我没办法冷静。”云鸿舟焦虑按住额头,“我一想到他一个人在外面,如果有人把他带走,我就......” “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你都已经报警了,警察肯定能帮你找到微微!” 一片混乱之中,祁峰的声音响起:“他是不是去找妈妈了?” 大人静下来。云鸿舟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望向他,“他——他去哪里找他妈妈?” 祁峰站在门边,答,“我不知道。” 他的手里攥着他爸的手机,从得知云见微不见起就一刻不停地在给云见微打电话。他的手心也被汗水打湿,“微微......很乖。他不会一个人乱跑,所以......他可能是去找妈妈了。” 夜幕降临,晚霞归去。郊区的路灯孤零零排列,照亮路两旁荒凉的野地。野地中坐落一处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正是临安市郊区的监狱。 站岗的士兵眼神好,老远就看见一个黑点朝这里移动,心中提高警惕。然而等那黑点靠近,却发现竟然是个小孩。 小孩还背着书包,穿着看起来挺名贵,就是好像摔了几跤,身上灰扑扑的,头上挂着几根草,裤子膝盖的地方都摔破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欸,小孩!”士兵上前把人拦住,低头疑惑看着他,“你怎么一个人?跑这种地方来干嘛?” 云见微走得一直喘。他累坏了,抬头望着士兵背后的高墙,“我找我妈妈。” “你妈妈?”士兵觉得不可思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万竹香,竹子的竹,香味的香。” 士兵说,“我们这没有这人。你怎么过来的?” “我......坐公交,然后按地图走过来。我第一次走,中途走错了。”云见微把口袋里已经快揉烂的纸拿出来给士兵看。那是他自己照着地图画下来的路线,“我妈妈肯定在这里,我查过了,临安市周围只有这一家监狱。” 士兵终于意识到小孩要找的并不是在监狱的工作人员,而是服刑人员。士兵神情复杂,弯下腰对云见微说,“......这样,我先带你进去坐一会儿,给你倒点水,你坐着休息一下好吗?” 云见微点头。他太累了,从早上开始坐公交,转了好几趟车,下车后又一路走过来,因不熟悉郊区路况差点迷路,还摔了几脚,期间只吃了几口奶奶做的便当,喝了一点点水。 士兵把云见微背起来,进监狱找到自己班长,把情况一说,班长点头示意他回去继续站岗,小孩交给他。 云见微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手里捧着杯水喝。班长一个电话把管事叫醒,两人一个拿来急救箱帮云见微处理膝盖上的伤口,一个蹲在他面前,好声好气地问他话。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见微。” “今年多大啦。” “十一岁。” “十一岁就敢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勇气可嘉呀。”管事笑眯眯地,“小云家住哪里呀?” 云见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我来找我的妈妈,她叫万竹香。她在这里吗?” “这样,我用电脑帮你找一下名单,看看有没有你妈妈的名字。但是你也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或者你爸爸的电话好吗?你一个人跑出来这么久没回家,你的家里人肯定着急坏了。” 云见微抱着杯子不吭声,眼泪已蓄在眼眶里打转。班长拿热水洗了毛巾过来给他擦脏兮兮的手,一边哄,“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掉眼泪,要坚强!” 云见微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本来想、想早点过来,和妈妈见一面就回去。可是我下了车就迷路了,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他又问,“我可以见妈妈一面吗?” 管事的拿起桌上座机拨了个电话,问电话那边监狱里有没有一个叫万竹香的女人。五分钟后,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管事挂点电话,与班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大老爷们,不知如何哄小孩,正手足无措时,管事的手机响起,“李主任你好!啊?一个小孩......对,在我们这呢,长得特可爱,叫——叫云见微......嘶——原来他是那位云书记的......好,您放心,孩子没事,就是膝盖摔破了点皮,一点事没有......哎,哎,好,不麻烦,是我们应该做的......” 管事刚挂掉电话,另一边班长看到监控里来了车,出去查看了。那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是临安市市公安局的钟警官。两人正好认识,简单打个招呼,“老钟,这么晚干嘛来了?还这么大阵仗。” 钟警官还没说话,旁边一男人已上前一步着急开口,“请问你们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小孩?” 班长于是明白过来,看来是小朋友的家长找过来了。他叫人开了门,领着一大帮人进了值班室,云见微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微微!”云鸿舟在看到自家儿子的那一瞬间人差点虚脱。他重重卸下一口气,这一口气几乎把他的魂也拖走,他一时骨头缝里都透出疲惫。云鸿舟难以控制情绪,“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 云见微一看到他爸就哭起来,“是你不带我去见妈妈,我才要自己找的!” “不是不带你见妈妈,是妈妈现在还没法见你!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说我一定会带你去见妈妈,你为什么不相信爸爸?!” 一旁跟上来的祁高荣和彭玲赶紧劝,“别生气别生气,先带孩子回家!” 云鸿舟朝云见微伸手,“还不过来跟我回去!” 云见微却犟脾气上来,躲在沙发后面发火,“我不!我要见到妈妈再回去!” “你......”云鸿舟简直怒极攻心,长时间的神经极度紧绷令他无法好好控制脾气,他头一次在云见微面前发怒,“你给我过来!” 云见微吓得躲在沙发扶手底下,哭着拒绝,“我不!我讨厌你!” 值班室里劝的劝,哭的哭,吵吵闹闹一团乱麻。祁峰终于挤开面前的大人,快步朝沙发那边走去。 此时的云见微极度敏感,听到脚步声靠近立刻大叫,“不要过来!” 祁峰跪下来,抬手抱住云见微,低声叫他,“微微。” 云见微愣一下,抬起头。祁峰牢牢把他抱在怀里,抬手笨拙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又重新把他抱住,让他的脸庞贴着自己的胸口。 “别害怕。”祁峰说。 他抱着这个哭泣的、无助的、满心悲伤又试图用刺保护住悲伤的弟弟,像抱着一团软软的小猫,又像抱着一颗孤单的、掉眼泪的星星。 他知道云见微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人在被剥夺珍贵之物的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应激反应,并想尽办法试图找回那个东西。那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即意味着残缺。没人想变得残缺。 尽管云见微还不能明白的是,他同样是很多人生命的一部分。 回去的路上,云鸿舟又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所有帮忙一起找小孩的人孩子已经找到了,并表达感谢。而后排的云见微已经窝在他哥怀里睡熟了。他实在太累,睡得口水流到祁峰衣服上都不知道,还翻个面继续睡。云鸿舟打完电话后回头看一眼,看儿子这副没心没肺的睡相。简直气笑。 钟警官在前面开车,说,“找到孩子就好,回去别跟孩子发脾气。” 云鸿舟苦笑,“我还敢跟他发脾气?嗓门稍微提高一点他就哭,根本拿他没办法。” 云见微哪会知道一家上下找他快找疯了,云鸿桥和云鸿舟各自动用了内部关系查他的手机定位,前后脚查到云见微的位置信息,云鸿桥吩咐下属联系监狱管事,云鸿舟则直接驱车赶到监狱找人。霍逢君差点就要印寻人启事去大街上发,好悬被丈夫拦住。 找到人以后,所有人才真正开始后怕。十岁出头的小孩,一个人坐公交从市中心到郊区,在荒郊野岭里从白天走到晚上,竟然还只是摔了几脚,竟然还被他找到了地方。当监狱管事把那团皱巴巴的路线图拿出来的时候,一群大人围着看这张小孩画的简笔路线图,其中不乏画错的、没画出来的路线,看得所有人都沉默。彭玲直到回宾馆前还在双手合十谢天谢地,感谢老天爷心疼小孩,没让小孩出事。 车先把祁高荣一家人送到宾馆,祁峰一动,云见微就醒了,迷糊擦掉口水望着他。 “我走了。”祁峰说。 云见微又靠过去把他的脖子搂着,“哥哥不走。” 祁峰轻轻拍他的背,“以后还要来看你。” “不。不要。” 祁峰把他的手臂拿下来,扶好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着自己。 “微微,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祁峰认真对他说,“答应我可以吗?” 云见微不说话,祁峰却很执着,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云见微终于不高兴地说,“知道了。” 祁峰这才下车。云见微趴在车窗上,很孤单地看着他,“哥哥再见。” 祁峰显然有点走不动道了。还是彭玲过来与云见微又说了很久的话,哄了很久,大家才终于互相告别,三人站在宾馆门前,看着车汇入马路的车流。 夜深,城市却灯火不灭。祁峰又一次看着车远离的背影,车里载着云见微,只不过脚下的路从田野的小路换成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他不知道在每一次的道别之后,是否还能有重逢。 因为相伴都很短暂,离别总是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