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妃作品集 - 耽美小说 - 【np/互攻】建章本纪在线阅读 - 清平乐(四)

清平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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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该动身往宗宁殿去了。”

    张延鹤的声音此刻在内殿门外传来,建章帝睁开眼睛,迟疑片刻,迈步出去,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从乾合殿往宗宁殿去,路上张延鹤几次想要开口,到底没主动说话,直到建章帝问话。

    “宗怀修怎么样了?”

    张延鹤答道:“下了安神药,让他先睡,想着待议事毕,老奴亲自看着行刑。”

    建章帝轻笑一声,道:“延公,不是等着朕后悔吧。朕下的可是圣旨。”

    张延鹤忙躬身道:“奴才不敢。”

    建章帝道:“那就好。”

    按建章帝的规矩,朝中大事小情若要群策群力,大多都在宗宁殿正殿,殿中设一金镶翡翠屏风,挂重幔珠帘,建章帝便坐在屏风之前的龙椅之上。外廷以内阁掌枢大臣和执令大臣为尊,排班肃列,两立于建章帝面前,屏风之后是以张延鹤为首内廷诸司诸监。

    议事之时,大多数情况均是外廷奏事,内廷核对,若有计议,也是外廷先言,内廷后语;外廷多言,内廷少语。由于有屏风相隔,内外彼此看不见脸,往往可畅所欲言不为拘束,唯有建章帝开言之时,两方均要恭听。

    这超乎寻常的奏事安排,正是始自宗怀修的手笔。

    这场发生于建章三年的京畿政变,史称宗宁之乱,一方面因为首逆臣是宗氏一门,也因为这场政变始于宗宁殿亦终于宗宁殿,宗行正身居外廷掌枢大臣之位三十年,此番政变矫天封皇帝诏,这便不仅是要建章帝逊位,连厉帝和承和帝都一并作废。

    五城兵马司和直隶行尉的军马尽是宗家掌握,本拟在十月十七宗怀修入宫之后,戒严京城,控制禁城,辖制百官,同时秘密迎天封帝的侄子和郡王容弼进京继位。谁知事情一开始便已败露,十月十七宗怀修入宫之后便没有音讯,而派去接应容弼的死士也杳无音信,宗行正情知败露,仓促行事,可此时五城兵马司都统肖湛已为千牛卫所杀,兵马司军马尽数被控制,直隶行尉赵崇更是阵前倒戈,领兵勤王。一场本以为尽在掌握的政变顷刻之间胜负逆转,宗行正虽绝望自裁,可身后牵连之广却是难以预料的。

    宗行正掌枢三十年,门人故旧无数,十月十九在宗宁殿的第一次议事,虽只将宗家主谋钦犯大致处置,或砍头或流放,其余旁支还未牵连,可随后的处置接踵而来,自京城到各地,贬官、罢免、废黜、抄家者大大小小不下六十余家,整个天朝朝堂彻底震动,而这些对于建章帝来说,固然是头等大事,可对此刻身在深宫的宗怀修来说,却都是不值一提了。

    承和十九年,橄园。

    宗怀修与宗蕴秀同坐亭中,看着亭外的少年舞剑。

    “父亲要我嫁给他,哥哥觉得呢?”

    宗蕴秀几乎神色不动,微笑恬然,只是语气并不温和。

    宗怀修低头抿了一口茶,道:“这事可由不得你我。”说着,拈了颗梅子送到蕴秀唇边,道:“秀儿,你若不想嫁,只想想以后。”

    宗蕴秀及不可察的一挑眉毛,笑道:“以后?以后是父亲的以后,是你的以后,却不是我的。”说完微微低头,噙下那只梅子,酸的以袖掩面,半晌才道:“如果父亲当了皇帝,我可不是公主,而是前朝的皇后。哥哥博学多识,应该知道杨丽华吧。”

    宗怀修笑道:“乐平公主在隋朝也是一等一的荣华富贵啊。”

    宗蕴秀摇头道:“可她最终到底还是要葬到宇文赟身边,她是宇文家的人,不是杨家人。”

    宗怀修闻言略迟疑片刻,道:“妹妹,你不是真倾心于容彰了吧。”

    宗蕴秀半晌道:“我只是可怜他,实在蠢直,承和帝外嗣入继,下里巴人就算了,他也不成器。偏偏,又遇上你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见宗怀修不搭话,宗蕴秀又道:“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点,我跟父亲也说过了,别小看了项若明,容彰是个面团,若明可是个阎王。而且,跟你不同,他满心里可只有他的太子爷。”

    宗怀修冷笑一声,道:“是,毕竟是你心里的人,自然不一般。”

    宗蕴秀低声道:“这话,往后就不必提了。”

    宗怀修只吃茶,再不说话,一双眼眸紧紧盯着面前的容彰,后者却一无所知,一心都在那柄龙吟剑上。

    容彰是个面团?

    这话或许放到那时候说是对的,可是在宗家父子与厉帝勾结,杀了承和帝之后,或许就不是了。建章帝与隆亲王兄弟情深,不得不分离两地,从监国太子到举国通缉的三年里,吃了多少苦却不足为外人道,连一直在他身边的宗怀修都会怀疑,重夺帝位的容彰与当年的少年郎是否还是一个人。

    就好比,他竟然能以将死了的母亲和妹妹开棺戮尸来要挟自己,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阉人……

    宗怀修还未完全清醒,来自下身的疼痛已迫使他回到尘世,想要开口说话,喉咙却不知为何已嘶哑到不能发出一声,上下眼皮仿佛挂着千斤坠,睁开眼睛都是那般艰难。

    眼前只有一个人,张延鹤。

    张延鹤见宗怀修醒了,道:“别乱动。”

    宗怀修此刻头痛欲裂,只是更不愿意接受此刻的事实,他竟然真的被容彰阉了……却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

    张延鹤道:“我先劝你一句,别寻死。”

    宗怀修积蓄着力量,过了半晌,才气若游丝道:“我死不起……”

    张延鹤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平常无二,继续道:“内监受刑各有不同,给你做得是半去势。留了风流根,断了子孙袋。”

    宗怀修很想裂开嘴角乐一下,因为觉得由衷地不可思议和讽刺。但心底的绝望却苦涩到了周身上下,让他无所适从。

    张延鹤继续道:“三天之内,不能吃喝。有人会伺候着你,用棉棒蘸了参汤给你吊命。”

    宗怀修终究是抬起手,摸到了下面,原来饱满的囊袋,如今已干瘪下去,下方还能摸到一丝切口,稍稍触碰,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剧痛让他刹时又昏死过去。

    张延鹤却一直盯着他,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半晌高声道:“来人!”

    门外早有几个动作麻利的小太监进了屋,张延鹤吩咐道:“好好照顾他,这个人的身份,这里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漏了风声,你们的命可不保。”

    几个太监忙应允了,张延鹤又看了宗怀修一眼,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迈步走了出去。

    乾合殿中,仍旧是建章帝一人独坐,张延鹤端着一碗莲子百合进殿的时候,建章帝正埋首于各类奏章之间,听见张延鹤进来,才抬起头,道:“延公,这种事让他们做就好了,你也折腾这么久了,总归年纪大了。”

    张延鹤觑着容彰的脸色,知他此刻是卸下了帝王心防,拿自己当个老人看待,便也顺着道:“是,奴才确实老了,很多事情考虑不周到了。”

    容彰苦笑道:“这可是气话。”

    张延鹤忙道:“奴才不敢。事实如此,而且奴才也该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容彰眉毛一挑:“延公,这时候要撂挑子,置朕于何地?”

    张延鹤道:“陛下多虑了,只是该有如此打算,现下宗家一门之事只算开了个头,后面的事情未底定,奴才自然不会撂挑子。”

    容彰点点头,又道:“宗怀修,怎么样了?”

    这次张延鹤答得简洁明快:“阉了。”

    建章帝手中朱笔一顿,半晌道:“他恨毒了朕了,是吧。”

    张延鹤犹豫片刻,道:“陛下心里清楚,若给他个痛快,他做了鬼也觉愧对陛下,可反过来这般,他只怕再多愧疚,也抵不过恨意。”

    建章帝微微一笑,道:“恨就恨吧,他要是死了,再感念又有何用。”

    张延鹤道:“陛下还是不想他死。”

    建章帝长出了一口气,道:“是,明知他谋害父皇,明知他意图篡位,明知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实意,我到底不想他死。”

    张延鹤怎能不知道建章帝的为难,宗怀修几乎可以说是除了宗行正以外的罪首,单是进宫行刺皇帝这一项就足够他千刀万剐,建章帝可以不杀他,却不能放了他,放了他,就等于是告诉天下人,神器可以随意窥测。

    唯有阉了他,唯有阉了他能让天下人忌惮,比死还忌惮,当年天封帝无子,承和帝外嗣继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承和帝又没有多少帝王心思,虽不是傀儡却也没多少专权之心。自己被害身死,神器更易,两个儿子都险遭横祸,若非容彰奋起振作,一路狂飙,他与弟弟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走到这一步,没退路了。

    可即使这样,建章帝容彰到底不想杀了宗怀修,因为对于他来讲,杀了宗怀修,就等于杀了当年那个宅心仁厚的自己。他可以处心积虑坑害自己,自己却始终都当他是好兄弟,是枕边人……

    太幼稚了吧,只是不知道死去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张延鹤见容彰出神,他自幼把容彰带大,了解这位年轻帝王,岁月带给张延鹤的智慧让他能够更从容的去审视周围的人,无论是建章帝还是那位宗侯爷。

    “陛下,那就让宗怀修随便去哪里吧。做乾合殿首领太监,这把刀就时刻悬在您头顶啊,他如果要生变……”

    容彰摇摇头,道:“他武功不错,却不是我的对手。我会防备。”

    张延鹤心想,宗怀修那七巧玲珑心,真要杀你也不会硬来啊。不过此话眼下是万不敢说。只不过容彰即便如此也要留着宗怀修,张延鹤此刻已经明了,自己所做并无出格,既如此,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