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歌尽桃花
83.歌尽桃花 曲鉴卿与北越长公主大婚的喜宅便设在相府。 鉴于丞相大人在家里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甩手掌柜,府中事务少有插手的时候,是以府内大婚的布置、并以请柬、礼服一类的事务,便一概交由礼部与柳观玉、候沁绾等人去张罗。 北越国姓赫连,长公主讳白蕤,乃是北越国君的妹妹、前朝王女,身份尊贵。原本是要嫁到大燕皇宫里当妃子的,被启宗帝许配给曲鉴卿,不能不算是下嫁。 不过曲氏一族荣光正盛,曲鉴卿任朝中丞相、手眼通天,到底皇妃和权臣正妻哪个更尊崇一些,谁也难说。 此联姻,结的是大燕与北越两国之亲,朝中上下商讨过后,定了除天子大婚外最繁盛的大礼,也算是给足了这长公主的面子。 是以曲鉴卿这个驸马爷,需着官府去宫里换上喜袍,将赫连白蕤接到曲府老宅拜过列祖列宗,而后夫妇二人再回相府拜天地。 这天,整个相府都张灯结彩地格外喜庆,上至房顶上的螭吻,下到房柱底座和地毯,无一不是披红挂金,处处彰显着铺张华贵。 婚房虽设在揽星斋,可用作书房的和弦居也不能免俗,大红的绸花从外头的房檐一直挂到门帘,灯笼上罩着红纱,没发完的烫金的喜帖堆了一大沓在书桌上,于是桌案上那张白色的宣纸便更刺目和格格不入了。 ——燕无疾,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撂进笔洗里,曲鉴卿捏了张帕子拭手,“田攸那边松口没有?” “田大人说是这法案干系重大,他得再多想两日……” 和弦居一楼的一众下人叮叮咣咣忙得热火朝天,二楼却瞧不见人影。静室里,曲鉴卿与高冀荣隔案对坐。 曲鉴卿抬首扫了高冀荣一眼:“问他要想到什么时候?” 高冀荣咽了口唾沫,抬袖擦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这……田总使乃是镇抚十司党魁,只为陛下所驱使,不松口未必是因七殿下施压。陛下的意思……也不是说这一回便要将七殿下压得再起不了身,大人您是否下手太重了些。依下官之拙见,这法案约莫是施行不得……” “呯!” 白玉的镇纸在地上砸得粉碎,这一下着实将高冀荣吓得不轻。他连看曲鉴卿一眼也不敢,只低着头瘫坐在椅子上,身上抖如筛糠,扶着椅子把手才勉强没瘫倒在地上。而后高冀荣咽了口涎水强作镇定,抖着双腿,颤颤巍巍跪倒在地,惧不成声,“下官……下官失言,望丞相恕罪!” 高冀荣现下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哪里又触了曲鉴卿的霉头。可怜他一大早被叫到相府,原想着是曲鉴卿大喜的日子好歹能领些赏银,便美滋滋地来了,谁知曲鉴卿是真坐得住,娇妻在花轿里候着,这人还能跟他在书房议一个时辰的政事。 像是砸了块镇纸便发作了了似的,此刻曲鉴卿瞧着并不多恼火。 他半倚在长案上,面对着窗,静静地说道:“江东一带官员贪污勾结,年年借着水患向朝廷伸手要钱,水患却久治不愈。灾民一路流亡逃到京城。可京官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实况盖不上报。若不是三年前我借前充州漕司邹越一案清洗江东,如今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死于奔波与饥荒。 朝堂如是,军中亦然。邺水一边陲小国本不足为惧,但今年晚春时节与邺水那一战却仅是险胜。其中虽有北越从中作梗,可戚卓何德何能,三万驻北军竟被他一个裨将耍得团团转?如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则边境三城不保,五营驻北军也将葬送在北疆的风雪之中。 大燕国运才绵延不过百年余,便已被蛀虫掏空了躯壳。如今这繁华盛世也不过是一张遮羞布,人人都瞧见国泰民安,却不知布下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若要等他人来揭布便太迟了,自戳痛处才最知道疼。” 高冀荣从未听曲鉴卿说过这些——这个年轻的丞相大人总是沉默寡言、手段强硬。与他为敌者将其视为朝中奸佞,几欲除之而后快;他的追随者则惧怕他的权势,又过于愚从。 似乎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好弄权。 高冀荣是后者,他同许多人一样,以为曲鉴卿的法案只是为了打压燕无疾的势力,却不知自己瞧见的仅仅是噱头罢了。 “大人”,曲鉴卿一番话听得高冀荣热泪盈眶,他伸手抹了眼角湿润——他有些惭愧,因为自己的愚笨与浅薄。 “大人真是思虑深远,下官……下官……” 曲鉴卿出言打断了高冀荣的奉承,淡淡道:“你这两天再跑一趟镇抚司,跟田攸说这法案必定会施行。至于燕无疾……单看他是要权势还是要命了。” 闻言,高冀荣那颗将将燃起的报效朝廷、造福百姓的心,“咯噔”一声又跌进了冰窖。 所幸外头曲家总管曲江喊了一嗓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大人,吉时到了。” 曲鉴卿抬脚欲行,却又在桌案前站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终究未发一言,拂袖离去了。 高冀荣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长叹一口气,走到外头偷摸给曲江塞了两张大头的银票:“多谢江总管了。” 曲江眯着眼,悄声笑着收了。 按规制,曲鉴卿须入宫在勤政殿请命之后,这才能换上喜服,接长公主回府。 喜袍滚着金边的大红,连头上的簪帽也一并如是,这便越发衬得曲鉴卿美如冠玉,姿容无双,只是那双水墨入画的眸子却依旧平静,像是山涧的幽潭,清冷深邃、古水无波。 曲家人是出了名的好样貌。 当年曲牧、曲政一双兄弟名冠燕京,靠的也不光是能力——曲牧虽是武将,但温文尔雅、清秀隽逸,这也便是他“儒将”这一称的由来;曲鉴卿虽因性子过于清冷寡淡,名声不如兄长,但皮相也是一等一的好。 当年曲氏兄弟二人朝人堆里一站,便是再出挑的王孙公子也泯然众人了。可惜两人都早早成了婚,一个娶了西北藩王的女儿,一个娶了无名小吏之女,省得媒婆踏破门槛,却也不知伤了多少闺房女儿的心。 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曲牧已殁,入主朝堂的曲政也要二娶了—— 六十六担嫁妆装了二十几辆马车,以至送亲的队伍排了有一条街那样远,两边分别有负甲带刀的禁军护送,最前头的是吹锣打鼓的乐班,并着喜官与童子提着装有喜糖、铜钱、金银馃子的篮子,时不时撒向夹道两边的围观百姓。 笑声与吆喝声交融,鞭炮与锣鼓声震天,到处闹哄哄地,似乎每个人都高兴,每张脸上都带着笑,然而骑在高头大马上新郎官依旧木着一张脸,但这并不妨碍周遭的人替他高兴。 此景便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只见街道上人头攒动,连闹市上都收了摊,矮子踮着脚尖,高个儿也抬着下巴。小孩骑在爹爹脖子上,想看清新娘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妇女们则想伸手抢一把喜官撒的铜钱,又或是谁干脆只想图个喜庆…… 于是从高处望去,便瞧见一颗颗头颅并在一起,黑压压地化作一大片,活像一道蠕动的黑水河。 曲默便在嘉品居的三楼,像块木桩一般,他在那儿站了有些时候了,高处的寒风将他整齐束好的发冠都吹得有些松散了,从玉冠里散下来的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看着竟有几分萧索之意。 他站得太高了,眼睛又不大好使,得稍稍眯着眼才能看清街道上的迎亲队伍——从远处的一个红点慢慢挪动到近处,成了一条红色的长龙。 曲默瞧不见曲鉴卿,便问了身后的齐穆一句:“我父亲今日看着如何?” 齐穆不知曲默所指,思忖了一晌,方应道:“大人今日的确是……格外气宇轩昂…” 不知为何,曲默低声笑了一下:“他平日里不好穿鲜色的衣裳,今儿这一身红衣裳……该是十分好看……”他顿了顿,忽而转头瞥了齐穆一眼,“你怎么不笑?” 齐穆又沉默须臾,“您没笑,属下不敢……” 曲默没再说话了。 迎亲的队伍又近了些,曲默终于能瞧见曲鉴卿了。月余来他夜夜辗转反侧,急躁也好愤怒也罢,即便他昨日还因气极而口不择言,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寂静。 ——这身喜袍穿在那人身上的确好看极了。曲默心中只落这一个念头。 吵嚷声听得人耳根子疼,曲默正要下楼,然而眼尾扫到楼下,却恰逢曲鉴卿抬头,他面上那一瞬的慌张便映在了曲鉴卿眼里。 但也仅是片刻,那慌乱便如水雾一般消弭了。曲默只挽唇朝曲鉴卿一笑,张口无声地道了一句“恭喜”。 曲鉴卿的目光不曾停留半分,只当曲默是他百无聊赖间瞥见的一个路人,又或许他不曾看见曲默,总之只一瞬便错开了眼。 曲默也知,不论曲鉴卿瞧见他没有,都该因为曲默昨日的失言而彻底地厌恶他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曲默再装出一副坦荡的模样,既讨人嫌又恶心他自己。 曲鉴卿与赫连白蕤的婚事,实在不该有曲默这个养子去掺和的份儿。即使他到场,喜宴上必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但此刻不论是曲家人还是北越的人都巴不得他滚得远远的,他若是非要惹嫌去插一脚,那便实在是不知趣。 曲默虽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好在一向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