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药蛊除病
72. 厅内声响被厚重的实心木门掩了七、八成,门外众人只能隐约听着父子二人争吵,而其中的话语却听不真切。 雪越飘越大了,铁卫守着门口,房檐下候着的常平朝晴乐使了个眼色,后者则看了看拢袖站在门口的曲江,只是摇头,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没听见里边正吵着么……” 常平悄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晴乐没应,抬手揪住常平的袖子将人拽走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里头的声响逐渐息了,曲江不得吩咐,便只能候在门外。 一晌,庭院里静悄悄的,落雪压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细条的枝干受不住重,发出些细微的声音出来,吱吱嘎嘎,听在人耳朵里痒痒的。 众人正凝神看那株石榴树,不料房中而一声脆响——啪! 是瓷器掉在地上碎了。 此音有如小石坠湖,激起千层涟漪。 门口铁卫闻声正要拔刀进去,被曲江手一伸揽住了:“大人没吩咐,你们在外头候着便是。慌慌张张闯进去搅扰了主子们,像什么话?!” “大人的安危最要紧。”回话的是曲岚,现今大族长的孙子,与曲默、曲岩同辈,乃是今夏新晋掌管曲家铁卫的人 曲江应道:“里头是小公子,还能伤了大人不成?”话落他眼一横,掬着满面笑意,又道:“此乃相府家事。底下的新人不懂规矩,二爷您这个管事的……也不懂么?” 曲岚听罢,乜斜着眼,冷笑一声回道:“小公子?不过顶着他生父的名号在军中混了个名头,他算个甚么东西,也只有你们把他当回事罢了。瞧着吧!等他真惹怒大族长被逐出了宗祠,离了曲家……呵,彼时他较之寻常布衣还不如!” 曲岚话落,把着腰间的刀柄,带人走了。 曲江脸上的笑意逐渐冷了下来,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曲岚的背影,半晌嘴里咕哝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曲江去传晚膳的时候,父子二人已经不在落云轩厅中了,唯余地上跌得粉碎的花瓶,与被人扫落在地上的一众物品。其中有一片衣摆,被地上的茶渍浸湿了,皱巴巴地勾在椅子脚下。 曲江将那暗紫色布料拿起来一瞧——是曲鉴卿身上穿着的衣裳,且那布料截口极为平滑,不像是人起身时衣袂被椅脚勾住而扯下的,倒像是被什么人徒手撕下来的。 曲江忽然手就一抖,而后起身朝厅中洒扫的下人道:“不必扫了,都退下吧。” 而后等厅中人散尽了,曲江自己将却绕过前厅,朝落云轩后院的客房走去。 房门半掩,珠帘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叮咚作响,压抑着的破碎沙哑的呻吟便从这处缝隙中传来,从门槛到卧房的床上,衣裳被丢了一路,客房里水红的床幔被放了下来,厚重的布料将榻上的春光遮了个全,只有一只手露在外头,修长白皙,时而紧紧攥着那大红的床幔,时而又无力地垂在床边,不知到底是痛苦还是欢愉。 那只手的主人是谁,曲江在曲家当差三十余年,他再清楚不过了。 老者似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他将门阖上,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惊动任何人。 …… 夜半,江南药庐的岐老到了落云轩——今晚是他与曲鉴卿定下的最后的期限。 曲鉴卿翌日早朝依旧缺席,因着他先前请了三日的病假,众朝臣也不多意外。只是去亁安山上任的曲默,该在临行前上朝领命,他却也没到宫里,这便叫人生疑了。 皇帝在朝堂上问了一句,一旁大太监便回道:“陛下,相府今晨传来急报,说是曲副统领……也染了风寒……” 启宗帝听了笑道:“要不说是父子同心呢……这病也病一块去了。着人将今秋北边上贡的紫灵参跟雪蛤膏送两盒到相府……” 那句“父子同心”众朝臣实在不敢苟同,但奈何曲氏一族隆恩正盛,众人也乐得替曲家当一回遮羞布——人多嘴杂,曲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曲默带兵到相府的事儿,自然早就传了个遍。 有说曲默忘恩负义的;有说曲默患了头疾,神志失常的;还有说曲默已跟曲家闹翻了,要出来自立门户…… 总之众说纷纭,但碍着曲家的权势,众人又不好拿到明面上议论,只得背后说说风凉话罢了。 因着齐穆报信儿,燕无痕昨夜便知晓此事了,只是碍于没有由头,也没有把握,便不好贸然到相府去要人。他那时料想曲默已是朝廷命官,即便曲鉴卿只手遮天,也断然做不出把曲默长久地软禁在府中的事来。 可方才上朝,燕无痕没瞧见曲默的人,便知坏了事了,是以整个早朝都心神不宁,皇帝问他话他也心不在焉,随意敷衍了几句了事。 齐穆正在正阳门外候着,见了燕无痕,便急忙迎上去行礼:“殿下,可在朝上瞧见我家主子了?” 燕无痕摇头,神色严肃,“你随本王去相府一趟。” 两人步履匆匆,行至外宫门处却被燕贞截住了,他拄着那漆金的拐杖,半依在马鞍上,不咸不淡地问:“元奚这是朝哪儿去啊?” 燕无痕眼皮一跳,继而挽起唇角,不动声色地笑道:“没想去哪儿。方才下朝时恰巧在正阳门碰见曲默的下属,便聊了两句,正要回府呢……” 燕贞抬手用小指搔了搔眉梢,亦浅笑道:“那正好,本王也想到你府上坐坐,咱叔侄俩一道儿吧。”话落,又转身朝齐穆道:“愣着作甚?你今日竟不当值么?在这处闲逛。” 燕无痕推脱道:“皇叔,今儿我实在有事,改日再请您……” 不待他说完,燕贞便抬高了话音,打断他道:“不准去找曲默!” “可……” 燕贞伸手一把将燕无痕拉了过去,冷眼睨着让他噤声,又朝齐穆问道:“你这当奴才的得了份差事便觉得自己算个人物了?你主子还在相府病着,你便不在病床前侍疾,跑出来作甚!” 齐穆低着头,也不管燕贞的冷嘲热讽,半晌回了一句:“昨日……相爷发怒,便将卑职与其他人都撵出去了。” 燕贞冷笑了一声:“你们可是曲默的属下,怎能让旁人呼来喝去的?曲默应允了?” 齐穆颔首,迟疑道:“主子没说话……该是默许了……” 燕贞朝燕无痕道:“听见没有?人家主子默许了。这是旁人的家事,元奚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话落,燕贞便不由分说地将燕无痕拉上了马车,匆匆拉起车帘,又拿手杖敲了敲车壁,扬声朝马夫道:“回府!” 旁人在场,燕无痕不敢拂了自家皇叔的面子,待车行了一会儿,他才迫不及待出言道:“齐穆说昨儿那一遭闹过之后,曲家那位大族长躺在榻上……怕是时日无多了,曲家嫡系那几位叔父,连同宗族的人都朝相府要人,否则便要告御状,将此事上达圣听……我得去救三哥哥……” 燕贞揉了揉眉心,呵斥道:“他算你哪门子的哥?!你又拿什么去救他?靠你在朝中那几位官比芝麻还小的同僚?别笑死人了。” 燕贞顿了顿,又道:“曲氏是百年望族了,旁人是觉得他曲家人丁兴旺、家大业大,实则曲家好比一株巨树,枝繁叶茂的代价就是得源源不断地向细枝末节供给养分,忍受着永无休止的索取。即便是曲鉴卿,登上丞相的位置后也得老老实实自称后辈,尊他人一声大族长。曲默倒好,直接把曲家族长气个半死……” 燕无痕眉眼低垂,看着顺从,却仍犟道:“曲默现在已是副统领了,将来前途无量。那个垂暮之年的老族长能有什么用?死了也便死了。” 燕贞叹了口气:“元奚你还是不明白——曲默不是错在把老族长气病了,而是他错在藐视宗族,错在他说要离开曲家。” 燕无痕这倒是一愣:“为何?” 燕贞道:“兴许是曲鉴卿的这个丞相用尽了曲家一脉的灵气,也兴许是曲家真的走到头了——曲家小一辈的嫡系子孙里,曲岩庸碌无为,常年驻守边关;曲岚徒有狠辣,实则外强中干;曲岺更是草包一个,整日只知花天酒地,斗鸡走马。倒是年幼丧父,一直被看做纨绔的曲默近年来势头大涨,有几分他生父曲牧的影子。曲家正想将他当做下一任‘主干’培植,却不料曲默大闹一场,直言要脱离曲家,你觉得这可能么?” 燕贞言罢,抬手摩挲着燕无痕的顶发,温言道:“此事,单看曲鉴卿保不保他了。小元奚,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权势没有,圣宠也无,曲家这潭浑水,深不见底,不是你能淌的。” 燕无痕袖口下的拳头握得死死的,红着眼眶:“他不是骁骑营的副统领么……我去亁安山找邱伯渊,他总有办法的!” “你省省罢!亁安山原先也是唐家的地盘,里头的金亁卫都是唐御练出来的兵,跟曲默这个新上任的副统领半点关系也没有,乾安山上下齐心如铁桶一般,犯不着因为曲默去得罪整个曲家……曲默半年前就不该从北疆回来,在那儿再多待几年,熬死了戚玄,整个驻北军还不都是他的?” 燕无痕闻言却想到什么似的,他忽然抬头盯着燕贞看了一晌,而后出言问道:“皇叔不让我去亁安山,是怕连累邱绪么?” 燕贞愣了片刻,旋即不动声色地收敛神色,泰然自若道:“不是。” 七皇子燕无疾是下午才接到信儿,说是曲默根本没病,而是被曲家的人扣在了相府。他即刻招来府中谋士相商,而后决定亲自去相府探一探曲鉴卿的口风。 于是后半晌,燕无疾便提了几盒补品,亲自登门“探病”去了。 到了相府,曲鉴卿的人他没见到,倒被一个自称是曲江的总管带到了曲默的住所。 “殿下,外头的风言风语您可别信,小公子的确是病了,现下正躺在榻上,烧得厉害……” 燕无疾跟着曲江从蘅芜斋外,一路走到了房内,掀开门帘,便有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燕无疾伸手在侍从那里接过帕子、掩上了口鼻。 曲江见状便道:“殿下便止步于此吧……若是染上了病气,叫殿下身体有恙,小公子醒了怕是要责怪老奴。” 燕无疾朝里屋瞥了一眼,而后摆了摆手:“本王与涤非私交甚好……不妨事的。”言罢,抬脚就要朝里屋走。 曲江在后边朝常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连忙高声对里间提醒道:“岐老!七殿下驾到……” 床前,须发花白的老者跪下行礼:“草民拜见殿下。” 燕无疾一招手:“免礼。” 燕无疾不知眼前这老头儿便是名誉天下的神医禾岐,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坊间大夫,于是也没多在意,应了一声之后,便着眼去看曲默。 只见榻上侧身躺着那青年的确是曲默,他眼睛紧闭着,眉头微蹙,两颊泛着红,细看之下,脸上还带着汗珠,似乎的确是得了严重的风寒。 燕无疾盯着青年左半边脸上的银质面具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就想抬手将它摘下来,想要一窥这假面下的真容——到底是缘何,让一个人在重病里还要带着面具。 但他的手伸一半,便听见身后常平唤了一声:“殿下?” 燕无疾悻悻收手,也知此举失礼至极,由是咳了一嗓子,朝岐老问道:“你是大夫?他这是什么病,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病成这样,连榻也下不得了?” 岐老躬身道:“回殿下,小公子这是寒症,是在北疆时患上的病症,暑天里隐匿在体中不被察觉,但每逢严冬便会发作。” 燕无疾略一颔首,随和道:“涤非是本王挚友,你可得好好医治。” 岐老应下:“草民遵旨。” 燕无疾意不在曲默,没见着这相府的正主他也不多做逗留,留了口信给曲江,说是不必禀告曲鉴卿他来过,而后便走了。 只是他前脚才出门,后脚卧房床榻旁的屏风便被从里面推开了,而从中走出的男子,赫然是曲江口中“不在府中”的曲鉴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