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月下闲步
59. 曲默执意要牵着曲鉴卿的手,但曲鉴卿不肯。 曲默也知道这是要避嫌,怕路过的下人瞧见了,若是传出去只言片语,于两人都无益处。 但知道是一回事,听不听便又是另一回事,曲默借说:“大晚上谁有那闲情逸致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来。” 却不知曲鉴卿想到了何事,听了也不回曲默,只是低着头一味地抿嘴笑。 曲默问曲鉴卿笑什么,他却又摆着手不肯解释。 曲默觉得自己不能平白无故被戏耍一番,于是抓过曲鉴卿的手,装模作样地咬了一口在他手背上以示惩戒:“不许笑了!” “好。”曲鉴卿温声应了。 对曲默,曲鉴卿像是一汪温吞的水,总是任他索取,惯着他宠着他,然而却从未在情爱上允诺过他什么,譬如经年的思念,又譬如是情人间一生一世的誓言。 恍若这情意斑斑都是虚无缥缈的梦,梦醒了碎了,一切便又会不复存在。 虽说曲默一个男子,如此这般患得患失的像个深闺妇人,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的,但事实又的确是如此。与曲鉴卿相处时,即便是耳鬓厮磨,情话也蜜里调油的甜,曲默却总觉得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安,非要抓住点什么才算安心。 是以这般十指相扣,曲默这才觉得踏实了许多。 曲默提及先前太子与唐御来找他的事,问曲鉴卿怎么看。 曲鉴卿方才那无端兴起的笑意已消散了,恢复了往常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反问曲默是如何回复这两人的。 “我写了封信送到田攸府上,问他的安,信中只写了两笔那刑部主事的案子,并无提及太子。至于唐叔叔那事我倒是应承下来了,可能不能抓着人还要另说。” 曲鉴卿颔首:“你原先在国子监念书的时候给太子当了两三年伴读,他什么心性你该是清楚的。此事你自己拿定了主意,便无须再来问我。至于那私盐的案子,牵扯甚广,你即便应承下来了,能不沾还是不沾的好。” 曲默道:“我记下了。” 曲鉴卿稍一颔首,伸手替他拂去了掉在发上的碎叶,未几,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陈陂说你这两天头疼?还疼么?” 曲默心里有一闪而过的狐疑,随即不满道:“前天凉风吹的……这陈陂也真是事多,一点小风寒也要报给你听。” 曲鉴卿听他话里那点不满不像是假,心里些许不安也打消了,只道:“在其位谋其事,他也是奉命而为,你怪他做甚么。” “父亲说得极是~~默儿知道了。”曲默一耸肩,故意拉长了语句,调笑着回他。 曲鉴卿没理他这卖乖,只问道:“月中是你生辰,粗粗算来还有八九天。今年你想怎么过?” 原先让常平问曲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会儿曲鉴卿突然来问,曲默真倒是仔细想了一会儿:“二十一,也不是甚么整岁数,不必铺张了。你回来陪我吃碗面就好。” 闻言,曲鉴卿轻挑着眉梢,难带话里带些玩味:“当真?” 曲默笑道:“如若能再捎带些别的,譬如春宵一夜、洞房花烛之类,那才最好不过。” 曲鉴卿听了,笑说他没个正经。 夜里又起风了,曲鉴卿被曲默抓着的手也凉了不少,曲默本想放在唇边呵口热气,而后带曲鉴卿回去歇息。但触及曲鉴卿手腕时却觉空落落的,曲默一时记不起少了什么,朝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于是便问曲鉴卿:“你手上常戴的那串佛珠呢?” 不知缘何,曲鉴卿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但他掩饰得很好,转眼便被惯常的漠然代替了。他将手从曲默那处抽出,应道:“去接北越使臣时,不知落在哪儿了。” 曲默倒是没觉察出曲鉴卿神色的不对,只是想着曲鉴卿吃斋念佛,那珠串也带随身了好些年了,丢了委实可惜。 回去路上,曲默本想跟曲鉴卿一块回和弦居睡,却被曲鉴卿一口回绝了,叫他老实回蘅芜斋待着。 问及原因,曲鉴卿面不改色,说道——你风寒才好,不宜行房事。 人家曲鉴卿说得大大方方毫不在意,曲默听见“房事”二字倒是臊了个大红脸,他抓着曲鉴卿的手不肯松,打了好一会儿腹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就……只想搂着你一块睡,什么都不做!真的!” 语气诚恳,言辞凿凿,令人信服。 但曲鉴卿深知曲默德行,这会儿根本不信他那套说辞,只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你觉得我信不信?” 曲默要比曲鉴卿高上半头,后者看他时便挑着眼尾,加上那淡漠的神情,这一眼在曲默看来便十足风情,甚至有些媚意。 曲默自是不敢再看了,只低头腆着脸说了个“信”字,而后便被曲鉴卿甩在了路上。 曲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抬手摸了摸鼻头,极腼腆地抿着嘴,笑了。 贪图美色又吃不到的结果,便是他在梦里与某人大战了三百回合,第二日还要去浴房冲澡换亵衣,既麻烦又耽误事。 常平纳闷得很,明明自家主子样貌好、身量高挑、前途无量,怎地身边就不添一两个情儿,竟沦落到夜间里做春梦自渎的份上。如若他是曲默,即便不娶正妻,那也得先纳十几房小妾暖床才是。 但常平有那胆子想,却没那胆子说,眼看他岁数见长、早过了做小厮的年纪,老老实实在相府混着还有油水可捞,且曲默性子随和最好伺候,逢年过节赏赐时也出手大方,若是一朝被撵了出去,上哪儿也再找不着这样的好差事了。 曲默第二天清晨天不亮便起身了,将自己收拾利索了,还在院里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原本这会儿齐穆便该在门口候着他了,然而这日他用完了早膳也不见人影。 叫常平去寻,问府里上下,却都说从昨日便不曾见过了。 曲默心下一沉——齐穆在京中是生脸,按理说不该有仇家,如若是被人算计了,那八成是本着他去的。 是以曲默到宫里露了个脸,算着前朝到了下朝的时候,他只身朝镇抚司衙门去了。 到地方田攸没见着,倒是那与曲默同阶的当差衙内像是认识他似的,见人到了便招呼他进堂坐着,客气的很,还上了盏热茶,问他可是有陛下的口谕要传,或是什么案件要上报。 这倒让曲默有些受宠若惊,忙说没有,只请他查昨日的记录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个叫齐穆的人来过。 那校尉直言道:“昨日倒是真关押了一个人,叫什么不知道,只是他在衙门外行有不轨,似有偷盗之嫌……” 齐穆吃穿不愁自然不会做偷盗这等事,且即便要偷,又怎会偷到官府头上去? 然而曲默却一句没辩,只推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过去,想着先将齐穆人从这衙门里弄出来一切都好说,于是道:“都是在皇城当差,兄弟行个方便。” 那人却又将银票推回给了曲默:“我只怕有命收,没命花。” 曲默将钱收了:“你不妨直言。” 那人果然冲曲默一笑:“明日午时,七殿下想请您到嘉品居小酌一杯。” 曲默也笑着回了:“七殿下若是有事吩咐,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只派人到西边尧兴门支会一声儿,在下即刻便到他府上了。” “小人会将您的话带到的。” 而后,连一盏茶的功夫也不到,曲默又被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曲默与那校尉乃是同等官衔,尊他一声“您”是看在曲家和七皇子的面子上,跟曲默本人倒是没多大关系。 大燕四品官员及以上才能早朝面圣,曲默这品阶算是连朝政的边儿都够不上,这便一堆事找上门来了,着实令人厌烦。 那边太子的事还没有眉目,现下七皇子又找他去“小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曲默想着自己区区一个校尉也没多大能耐,如若不姓曲,这些皇子们定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镇抚司说白了就是皇帝的耳目,此事不知是田攸的意思,还是燕无疾买通了那衙内,但不论隐情到底如何,燕无疾竟然能将手伸到镇抚司,着实不容小觑。 曲默既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也懒得掺和那些子尔虞我诈的事,本想着混个一官半职对得住他这个姓氏也便罢了,如若不是为了曲鉴卿,他八成会一辈子待在北疆那地方,任谁登庙堂也好、拜高阁也罢,都与他无关。 朝中党派林立,有时也并非全是阴谋勾结,只是有人逼着你不得不做出个选择来。好比曲默,他本无意趟这趟浑水,但事情桩桩件件堆到他眼前,像只手紧紧拽着他,偏要将他拉进这黑不见底的泥塘中央去。 如此一想,又带起了头疼,跟那天晚上一样,只是这回尤甚。 然而今儿既无冷风,他又没得风寒,他这回该赖什么呢? 疼痛细密而绵长,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针扎他的脑仁似的,只一会儿便渗出了一头冷汗,他强打着精神出了镇抚司,而后便再难迈开腿行半步了。 马栓在衙门后街拐角的杨树上,曲默只怪来时将缰绳栓得紧,这会儿怎么都解不开。幸而后街清净,适逢四下无人他便捧着头,疼得坐在树下大声喘息。 额上的冷汗滴在眼里,视线模糊得很,他却抬不起手去擦。 恍惚间,似乎有个女子在喊他的名字,他抬头着眼去看,嗅得一抹异香,而后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