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驻北将军
47 .驻北将军 从渭城到中营两天的路程,若是得了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如今身体于曲默而言实在多般掣肘,他纵想一路疾驰赶到中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在路上驿站换乘了大马车,将带回来的兵卒打发回去,又重新雇了个马夫在外头替他赶车。 他一出渭城,进了北疆的地界,便总觉身后有人远远地跟着他,但那人身形藏地隐蔽,叫他无法捕捉到他的踪迹。 曲默夜间故意将马夫放在车外守夜,也不见那人出来动手,想来不是什么刺客,曲默也没有再搭理。 这般行了三日的路,去中营的前一天夜里,曲默靠在车内睡觉,夜半忽而听见钝钝的扣击声,像是有人站在马车上面敲着车顶,声音不大,却在马车车厢内格外清晰。 车外马夫还活着,依旧鼾声大作,没有醒来的迹象。 曲默抬手扣上了腰间的剑,待那声响一停,便从下至上,一剑刺破车顶帷幔,而飞身下车,而后果然看见一人穿着暗色短打之人,为了躲他一剑从车顶上翻了下去,在地上轻盈地打了两个滚,最后在他十步处站直了。 这动静将马夫惊醒了,那汉子是个胆小的,只管抱着头躲在马车轱辘旁,闭眼大声喊道:“我只是个跑腿的,大爷饶命!” 而曲默却黑着脸,站在原地,盯着那敲车顶的人看了半晌,才转身朝马夫道:“无事,你且起来吧。” 言罢,曲默自顾自撩起帘子回了车内,而那人也连忙小跑着跟他一道进了车厢。 “你想死?”曲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冷声问道。 齐穆自知惹恼了曲默,这会儿跪在地上,抿了抿嘴唇,低头嗫嚅:“不想。” 曲默捏着眉心,神情是少见的暴躁:“那做什么跟着我?!不是叫你杀了人就逃命?”他这三两天都提心吊胆的,夜里也不敢睡沉了,却原来是齐穆闹了这么一出,叫他怎能不恼? “我没料到你还能活着……但你不能去中营,戚卓正候着你呢!”他似乎急起来说话便利索了,丁点儿不带含糊。 曲默摆了摆手,不耐道:“知道了。”他压下心底怒火,又问道:“谁命你跟着我的?” 齐穆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斟酌是否能将此事说出口,不料颈子间一凉,却是曲默拿剑贴在上头,车壁上昏黄的灯光打在明晃晃的剑身上,映出曲默冰冷的面容,“说,还是死?” 齐穆低声道:“重伤未却,你打不过我。” 剑尖在少年尚不明显的喉结处轻轻划了划,即刻有丝丝的血从那细小的伤口透了出来,曲默缓缓道:“你大可一试。” 齐穆捏着他的剑尖撇了开,抹去了颈子上的血珠:“我不试,但你不能去中营。” 曲默烦了,他收了剑,一脚重重踹在齐穆的胸口,将人踹跌在地上。 “滚。” 齐穆起身,抚着胸口大咳了数声,像是曲默这一脚将他踹开窍了似的,他抬袖抹去了嘴角处咳出来的血渍,低着头道:“吴教头被戚卓扣下之前命我在此处拦住你,他说戚卓想杀你。” “你杀了杜骁,他肯饶过你?” “杜骁是戚卓的人,吴教头一早知道,不过是借你的手除了他而已。” 曲默有片刻的错愕:“所以戚卓是因着杜骁才想杀我?” “是,却也不全是。” 曲默失笑,他摇了摇头,兀自叹了一句:“报应不爽,果然我不该起杀心……” 末了,曲默说道:“中营我是一定要去的,你既是吴教头手下的人奉了他的命令,便在此处候着吧,如若我明日午时我还不曾出营……”他本想说如果明日午时他还不回来,便叫齐穆去找曲鉴卿救自己,但转念一想曲鉴卿现下估计正在气头上,心里指不定想着怎么鞭笞他呢,八成会叫他自作自受。 于是他改口道:“那时,你便去渭城寻一个叫邱绪的人,就说我快死了,喊他快些带兵来救人。” 两害相权之下,齐穆点点头,郑重道:“是。” 曲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浅笑着说道:“多谢小兄弟。” 闻言,齐穆却一改方才那副稳重的模样,连连摆手:“卫长言重了……”脸臊地通红,倒是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憨厚。 曲默第二日一早便出行,结了工钱打发马夫卸了车厢,他骑马只身前往中营。 出乎意外的,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守着营门的士兵瞧见他一言不发便放行了。他策马前往吴仲辽的住处,一路上巡回的士兵都对他视若无睹。 曲默心里觉得十分怪异,便随手抓了一个兵想问话,谁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兵便道:“将军在住处候着呢,卫长您只管去便是。” 谁知到了地方才知道那一厅堂坐满了人,都是东南西北中五营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主位上坐的自然是驻北军主将戚玄。 北疆三年以来,曲默都是在旁人的言辞之中听到戚玄这个人,“建常将军”的名号响彻整个北疆,而曲默今日才得以一见其人——他面容与戚卓面容有七分相似,都是浓眉深目,是北疆人特有的长相。然而较之戚卓,戚玄的面颊却瘦削,面容也透着病色。 曲默面容上也带着苍白,但那是短时间受重创,一时间调养不过来而促就的弱症,总归身子底还是好的。而戚玄那副面容却是蜡黄里带着青黑,像病了数年熬干了气血似的,全然没有曲默心中所想的驻北大将军那般的英明神武、威风凛凛。 这个阵仗委实将曲默吓了一跳,他不明就里,也便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礼道:“属下曲默参见将军。” 戚玄闻言,朝那一屋子的大小军官道:“今日诸事议毕,各位且先回营去吧。” 众人齐声应道:“末将告辞。” 待满屋子的人都走干净了,空荡荡的厅堂只剩曲默与戚玄二人时,戚玄随手指了个位子叫曲默坐下。 只见戚玄这才握拳在唇畔,重重咳了数声,那声响极为吓人,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而后他拿起桌上一只帕子,吐了口中带血的痰水。 “昨日大半夜里,邱绪火急火燎到了北营,将我从病床上薅了起来,说是你父亲有口信传给我,你猜你父亲说的什么?” 曲默摇头:“不知。” 戚玄轻笑了一声,打趣道:“他问我的伤还能不能养好,如若养不好便叫旁人来坐我的位子。后来我获悉你只身前往中营的消息,才得知你父亲言下之意——若是你回不去,那我这个驻北大将军也不要当了。我想着横竖大夫说我还有好几年活头,怎能说不当就不当了……” 他的嗓音沉沉的,带着些许沙哑,中间还掺杂着咳嗽,绝对谈不上好听,但却不知为何叫人听了便心生暖意。 曲默道:“我不大听父亲的话,叫将军见笑了。” 戚玄朗声道:“不打紧,年轻人么,总想着跟长辈们拧着来,我也是打少时过来的,自然清楚。” 曲默原以为到中营来会遇见戚卓,他本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心思来了,不料却撞见了戚玄,而听戚玄的语气,也不像是跟戚卓兄弟阋墙的样子。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了,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吴教头他……现下身在何处?” 戚玄道:“好着呢,今晨出去会他那养在营外的小妾了,你若是想见,怕是要等到明日。” 曲默疑道:“外界不是说他被戚小将军关押在此处么?” 戚玄没有应曲默,他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曲默要去扶他,被他摆手拒绝了。 戚玄负手在厅中缓缓踱了几圈,最后在站在窗口停住了,他凝神望着窗外良久,蹙起的眉头在额中堆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怅惘道:“卓儿他近来做了许多错事,我想保他,但如今我的状况你也看到了,走一步喘三口,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而今你父亲亲临北疆,我此前也多次想请他吃酒,但他一直不肯赏脸,我无可奈何,只能请你来了。” 言罢转身,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疑惑的很,一会儿戚卓一会儿戚玄的……呵呵,其实吴仲辽被扣在中营的消息是我传出去的,齐穆也是我派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请你来。邺水来犯是真的,你率兵死守渭城立下大功是真的,卓儿……他想要你的命也是真的,只有你守渭城那一夜,收到的那份盖有吴仲辽朱印的战报,是假的。” 曲默一愣:“什么?” 戚玄道:“这件事错综复杂,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晚些时候,我自会派吴仲辽去同你解释。与你父亲所想不同,我请你来并非是要以你来威胁他,从而保住舍弟。我只是想委托你一件事罢了,一件小事,你搓搓指头便可做到,也无须费什么功夫。” 曲默问道:“何事?” “你哥曲岩司监军一职,等战后诸事平定了,他会亲自拟写一份折子呈到陛下面前去,上面写着邺水一战的所耗银钱,死伤人数,以及战事经过。这份盒子,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而唯一不会出现的,就是你收到假战报这件事,我想请你在这份折子上签名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