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破釜沉舟
42 来者三人,为首的是个姓李的督头,近年来因剿匪颇有些功绩,又与吴仲辽有几分交情,因而被吴仲辽指派跟着曲默前往渭城。 此人平里日与杜骁沆瀣一气,在去渭城的路上给曲默使绊子的人中,他算一个。 曲默即便是戚卓亲自任命镇守渭城的主将,但毕竟年轻难以服众。昨夜一场硬仗打下来,燕军死伤惨重,且敌我双方兵力悬殊过大,众人也都知道援军迟迟不到,待城下那一万余的邺军稍作休整,今夜渭城定然被破。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此际方歇战,李督头便差人抬着两个受伤的兵,到曲默的主将营帐中来了,意图不言而喻。 李督头也不客气,走进来杵在营帐中央,张口便是高声叱责:“邺水变招突袭渭城,经昨夜众将士拼死一战,现下城中只余不足两千的伤残兵力,即便人人都以一当十,又如何能抵挡城下一万铁骑……” 李督头说着,曲默便坐在榻上静静地听,半垂着浓密的眼睫,神情淡淡的,叫人觉不出他是否听进去了,但又不见他脸上有丝毫的不耐,李督头便以为曲默是动容了,在考虑着弃城退守的事,由是他又指着伸手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兵说道: “这个,是今年的新兵,他才十八便没了两条腿,家中还有年迈的爷娘与年幼的弟妹;这个,是我手下的伍长,岁数不小了,原本今年便要卸甲还乡,却在一夜之间生命垂危,现下吊着半口气,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来…… 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可你视人命如草芥,贪图军功这一己私欲,便要让他们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白白去送死!” 曲默听完,却未曾理会他,只对身旁的齐穆道:“去将各路督头,大小伍长都叫来。” 未几,人都陆陆续续到齐了,三十几个人把军帐挤得满满的。 “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曲默朝李都头道。 而后待那人将原先那套说辞炒剩饭似的,琐琐碎碎又念一遍,曲默这才抬眼,掠过那一张张不甚熟悉的面容,只见众人神情都有些恍惚与悲戚,但更多的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曲默扶着齐穆的手勉强拖着沉重疼痛的身子站起来,缓缓踱了两步后,开口说道: “从军者,食黎民俸禄,保一方太平。平日里朝廷也不曾亏待过诸位,怎可到了战场上便要做那贪生怕死之人,又怎可负了百姓,忘了君王?许是我资历短浅,不足以服众,但请诸位想想,如若弃渭城而退守驻北军军营,那北疆十三城必将失守,届时邺兵的长刀所向的,又何尝不是同诸位一样的大燕子民、血肉之躯?此一役,即便等不到增援,我等也须奋战到最后一刻,为民、为君、更是为家中妻儿老母,兄弟姊妹。” 他的嗓子沉沉的,带着嘶哑,声音也不大,却有着鞭人脊梁的力道与重量。 然而死猪不怕滚水,李督头两耳塞豆不为所动,待曲默言罢只冷冷一笑,又许是知道死期将至,大有些混不吝的模样:“若等来援军,打了胜仗,功劳自然是你的,与我等何干?可若是等不来援军,却要我们替你陪葬么?!” 曲默这些日子因伤病而瘦削不少,本就略深的眼眶如今愈显凹陷了,许是这位李姓督头的言辞实在过于激愤,曲默终是正眼瞧了那人一回。 他盯着李督头看了半晌,目光里浓厚的审视像是要将这人抽筋拔骨一般,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轻描淡写:“我自始至终都是受命代替戚将军镇守渭城,故而我从未以将军自称,若是能捱过这一仗,还是回中营当我的卫长。” 言至此,他一顿,森冷的眸子扫视一周:“还有何异议?” 李督头梗着脖子,还要再反驳,然而不待他说出声,便见眼前银光一闪,后又觉喉管一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鲜红洒了一地,他想伸手去摸,却怎么也提不起抬手的劲。 随后他便僵着身子仰面倒在了地上,死时脸涨得发紫,泡在血泊中的身体还在微微抖动着。 曲默冷眼瞧着地上的李督头断了气,这才朝齐穆一伸手,齐穆会意,递过去一方帕子。 他出手太快,剑划过李都头的颈子,剑身还来不及沾上鲜血便割破了喉管,但他仍拿着那块深色的方帕仔仔细细地擦着指缝,扫视一遍眼前的大小将领,又问了一句:“还有何异议?” 这句话现下便带着一条人命的分量了。 众人瞧着李督头死在眼前,一时间都有些惊惧,虽说败势已定,早晚都是个死,但若是多活一会儿,谁又会跟命过不去?况且战死沙场,还能落点好名声,被曲默一剑砍了脖子,只能被别人骂做逃兵死了活该。由是都眼观鼻鼻观心全当看不见,生怕下一剑便落在自己脖子上。 戚卓命默做渭城主将,这几日下来,众人见曲默言谈间全无掌权者的盛气凌人,平日里倒是有说有笑、极好相与的模样,众人便都以为他是个好说话的软脚虾,而后又听了李督头的怂恿,就想仗着人多给曲默施压。 却没料到,此际这人一剑砍死了吴仲辽的亲信,却还面色如常地拭剑,可见是个狠角色。 众人这才恍然间记起来他的身世来——他生父曲牧是前镇北大将军,虎父无犬子,况且会咬人的狗也从来都不叫。 曲默转身将剑放在身后的架子上,继而吩咐齐穆道:“割了他的头”,话落踱回椅子边坐下,又道:“既无异议,便劳烦诸位将李督头的头颅带回去给手底下的兵瞧瞧——再有惑乱军心者,不必回禀我,一并斩了便是。” 众人面如土色,但齐声应道:“是。” 打发走了军帐中那一众都头伍长,曲默那硬撑出来的气势便消散了,他旧伤并着新伤,他身上疼得厉害,方才不过走了这几步路,背上的冷汗便洇透了衣裳。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了,但帐子中弥漫的血腥味却冲地曲默头晕目眩,他张口喊了一声“来人”,却不闻齐穆应他,反倒听见门外守着的兵说道:“回禀卫长,北边来信鸦,齐穆去取了。” 北边是驻北军军营,那这信鸦八成是吴仲辽那儿飞过来的。 是朝廷的援军要到了么?曲默想。 然而当齐穆回到营帐报信时,他捻开竹管中的纸卷,看后却有些恍惚——消息的确是中营的,然而他等来的却不是援军,而是三万驻北军如数战死在崇甘岭的战报,且戚玄被俘,戚卓下落不明,最后落款是吴仲辽的朱印。 阖上信,曲默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他应允戚卓时也曾想过会死在北疆,死在战场上,却不曾料到如今竟成了真——三年之期将至,曲鉴卿还在京中等他回去,如今怕是等不到了;去岁亓蓝寄来的信中,曲献说她已有数月的身孕,他还没来得及见见自己的小外甥;他未查清曲牧真正的死因,也没能替曲牧平反…… 一时间思绪万千,他双手拢着痛得发涨的额角,半晌没抬头,直到他身旁的齐穆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卫长?” 敛去悲戚惶惑,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是一片清明果决:“我放你走。” 曲默如是说。 于齐穆而言,两人相识不过数天,既非主仆、亦非挚友,他仅仅是吴仲辽派到曲默身边的近卫,没有心甘情愿死在渭城的道理。若是曲默肯放他走,他自然感恩戴德;可若是曲默不放人,他也无可奈何,毕竟军令二字压在他身上,他即便跑出了渭城,逃兵被抓到终究是一个死字。 少年虽嘴皮子不伶俐,但脑袋却很灵光,现下听了曲默这一句,也不急于应承,只不卑不亢地轻声试探:“可是有事嘱托?” 曲默道:“只一件,你出去后,替我杀了杜骁。” 齐穆稍作沉吟,权衡其中利弊后,便颔首:“好。” “有几成把握?” “九成。” 曲默闻言,将桌脚暗匣中的令符取出,摘了脸上的银面,他将两样东西一并放在案上,推到齐穆眼前:“令符是吴教头的,你带着可自由出入军营,设法杀了杜骁;你若有机会到燕京,便去相府一趟,将面具捎给……我父亲,他见了自会给你一笔银钱,够你这辈子过活的。横竖我要死在这渭城,也无法强制你去行刺,所以,此事不算命令,是我有求与你。” 他说地很从容,全然不像是在交代遗言。 齐穆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左眼看地出神,直到曲默从身后床头枕头下拿过黑色的眼罩重新戴上,他才缓过神,嘴唇哆嗦了片刻,才勉强将嘴里的话说囫囵了:“你……你果真是大燕人?” 想来活不长了,曲默也毫不避讳,只点头称是,又道:“问这个作甚?你以前见过我?” 齐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吞咽了一口唾沫,连忙摇头:“不曾……不曾见过……” 这句话便说的有些此地无银了,但曲默也没有再问,只说道:“晚上还有一场仗要打,我乏得很,想躺会儿,你两个时辰之后喊我,待我醒了,你便走吧。” 那封信曲默并未宣之于众,曲默想着左右都是一场败仗,与其让整个渭城死在绝望中,倒还不如让士兵盼着援军、怀着对朝廷和驻北军的希冀战死。 齐穆走的时候,曲默正与白天那帮督头聚在一块,商议晚上的战术。 其实也并没有甚么战术,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再商讨也不过是换个花样送死罢了。 送齐穆走时,有人问了曲默一句齐穆去做什么。 曲默冲那人笑了一下,笑声爽朗又明快,隐隐有大将风范:“朝廷援军来了,我叫他去南边接应接应,熬过今晚便好。” 说地跟真的一样,连他自己都信了。 由是散会之后,众人也都踌躇满志地回去了。 而后偌大的营帐中便只剩下了曲默一人,他给自己温了一壶酒,待辛辣的酒液温暖了肠肺,也镇住了他隐隐作痛的肩伤。 曲默便一片片地将铁甲穿戴在身上,手握佩剑,安静地等候着夜幕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