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白鹿书苑
曲默将那刺客从铁卫手里劫走了,本以为曲鉴卿会找他过去问罪,然而第二天他在院里躺了整整一日也不见和弦居的人来传话。 倒是曲默自己,隔一会儿便叫人去一趟和弦居,问曲鉴卿下朝了没有,他晌午饭在哪处吃的,他午休歇了多久,他又出去见朝里哪位大臣了……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 和紫椽干系不大,曲默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跟曲鉴卿拧着来,许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他话是说得有点重了,可曲鉴卿一向吃软不吃硬,曲默现在想想自己那天说的混话,他都想兜脸甩给自己几巴掌。 然而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也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他狠话既然放了,现下也磨不开面子去找曲鉴卿认错。夜里躺着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寻思怎么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说几句软话叫曲鉴卿听了不再生他的气,又不让他太丢面子。 但这个法子他想了数天也没能想出来。 邱绪和唐文俩蠢材那天在曲默跟前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人家燕无痕根本没有将卓尔桑这件事公之于众的意思,只按照他母妃的吩咐,写了一封所谓的安抚文书给曲默,便再无下文。 只是后来曲默才知道燕无痕在宫里被禁了足。 当然这都是后话,照现下这光景来看,倒是真应了唐文那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眨眼间一旬已过,曲献的及笄礼将至,她白日要跟女官学礼,夜里回来还要被侯夫人叫去商量宴会的诸项事宜,一时间百务缠身、忙得脚不沾地,曲默去了荷香别院三趟都没看见人,第四回终于叫他遇见了,却被怀玉推搡出门:“小姐叫小公子找那些狐朋狗友去玩去,别在咱们女儿家的地方待着,绊脚又碍事!” 曲默被数落得挺委屈,然而他那些狐朋狗友呢? 唐文跟着盐船去了外地,邱绪这几天却也也没空跟在曲默后面胡闹。 跟曲家不一样,邱家祖辈是跟着大燕开国皇帝一块打江山,才封下的外姓武侯,然而世袭的爵位一辈辈传到邱绪他爹那里的时候,邱家便有些衰败的景象了。 究其原因,还是得归责在邱绪他爹安广侯身上,他一个朝廷重臣却整日跟一帮道士混在一起,又请匠人在府里造了个所谓的炼丹炉,搞得整个侯府都乌烟瘴气的。 大燕又礼佛不崇道,老皇帝奈何这安广侯不得,却也舍不得动他,只得由他去了。反正安广侯半截身子入土,胡闹便胡闹了。 可邱绪还年轻呢。 也不知谁跟安广侯说了一声:“侯爷,您还有个儿子呢!”。 安广侯这才终于舍得从他炼的那一炉子“仙丹灵药”里抬起头来,想起来了还有邱绪这么个儿子,由是一封书信递到兵部,而后便把邱绪扔到骁骑营自生自灭去了。 故而曲默这伤养得甚是无趣。 好在夏天伤口愈合得快,十天下来,当初那血淋淋的一道口子如今也结了痂,好了半成,不至于动辄扯破伤口弄一身血印子了,但右边手还是不能动。 十几日前,唐文他叔叔,也便是骁骑营的唐都尉——唐御,跟曲鉴卿下棋的时候,听他说曲默无心走文官这条道路,便一直催着曲默去营里。 但骁骑营是替金乾(是qian隆皇帝的qian,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会被屏蔽,每次都变成“金干卫”,大家注意一下,金“qian”卫。)卫选拔人才的地方,将来要进宫保护皇帝的,故而规矩多、管的也严。 曲默一向自在惯了,定是不愿意去的。 况且骁骑营那营地又安扎在京郊的乾安山里头,半个月放回去省一次亲,跟坐牢似的。 曲默心里头装着曲鉴卿,虽然人家是不怎么承他的情,但曲默想着能看见这人也是好的,也就更不想跟着唐御一块坐牢了。 这几日恰逢唐御轮休回城,曲默怕他来府里逮自己,由是天一亮便朝外头跑,坐一顶黑皮小轿子,一路赶到城西白鹿书苑去,点一壶茶,听着一楼的说书小曲,能坐一整天,到了晚上才回去。 准时准点,比他上学的时候都勤快。 至于白鹿书苑这地方,还是常平给他支的招儿,说那里头全是一帮书生,威风凛凛的唐都尉年轻时又曾说过“老子最厌恶读书人身上那股酸腐味”,这种至今都被武官们津津乐道的“佳句”,自是不可能踏足白鹿书苑的。 一连两天曲默都没碰上唐御,他很是满意,于是拍着常平的肩头:“回去我跟江总管说,给你加五十文月钱!” 常平上回被邹翰书打得伤还没好透,被曲默这么一拍,疼得龇牙咧嘴,但还得挤出个谄笑来,一时间脸上五颜六色像是开了染房一般。 曲默每回都在二楼点的雅座,他来得早走得晚,周遭又都有屏风挡着,故而除了二楼掌事,也没人知道丞相家的小公子就坐在这里头,众人只当来了一位有钱的款爷,将这小间包了好些天。 曲默跟常平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主一仆便正在二楼用午膳,今日楼下也不知怎地就坐满了人,曲默叫常平出去打听才知道,原是苑里请的琴女今日排了场子,就在午后。 白鹿书苑是个斯文的地方,据说连店小二都能吟诗作对的。 此际,一个书童模样的人跑到了曲默那小间,笑吟吟道:“东家说了,给贵客添茶。” 而后便呈了一壶老君眉上来。 曲默虽然不懂茶,但曲鉴卿好茶道,他跟着耳濡目染六七年,倒也习得一二。 此刻曲默看着那书童在眼前,左一道右一道的,摆弄半天才得这一盅茶水,他见了呈茶的瓷器和这繁杂的工序,也便知道了这茶是上上之品。 曲默想着不能掉了面子,由是也装模作样端起来小呡了一口,叹一声“好茶!”。 实则这草水在他嘴里,还不如街头二文钱一大碗的糖水好喝。 品完茶,曲默又朝那书童问道:“敢问贵东家是……?” 书童笑而不语,推后反手拉开那扇屏风。 只见屏风外一张带轮的椅子,上面坐着一身着白袍的男子,面容清瘦,眉眼俊秀,眉心间一点淡色的朱砂痣,端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正是那日莲渠灯会,他在双层画舫上遇见的白衣公子。 他身后的卓尔桑推着他朝桌边走着,白衣公子离得近了,瞥了一眼那茶盅,又看了一眼曲默,笑道:“牛嚼牡丹。” 曲默倒也不恼,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只道:“阁下送的茶,我岂有不喝的道理?” 白衣人手里捏着个骨瓷小杯,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倒了一盅茶,细细品了,才应道:“这是卓尔桑请你喝的,不是我。” 那蓄着短络腮胡的亓蓝汉子闻言,倒是朝曲默点了点头:“恩人。” 曲默笑了一声,问道:“我怎么就成你恩人了?不过是我府里的手下眼拙抓错了人,我知道了便放了你,仅此而已。” 卓尔桑今儿也没穿他那身怪异的衣裳,他换了一身深色的短打衣衫,腿上缠着长护膝,绑着那日中箭的伤处。 “我……你放了……我……很谢谢……”他大燕话学了个半吊子,苦于无法表述心中所想,憋得脸都红了。 白衣人道:“成了,你恩人知道了,你下去罢。” 卓尔桑又学着大燕人,朝曲默作一个长揖,才退了下去,倒很是知礼明仪。 常平也惯会察言观色,知道主子们有事商谈,跟曲默支会一声,也围上屏风悄悄下去了。 曲默懒得跟他绕弯子,出言便开门见山:“阁下大费周章,先是叫卓尔桑假冒刺客被抓进相府,现在又故弄玄虚引我到此处,阁下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白衣人冷笑了一声:“还不是曲政太难请,我只好找你了。” 他言毕睨了曲默一眼,却见后者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他:“请阁下莫要再直呼家父名讳。” 白衣人闻言却一愣,片刻方嗤笑了一声,朗声道:“是我冒犯了,还请小公子原谅则个。” 而后又道:“叫卓尔桑去顶替刺客这件事……是因为那刺客实在不能落在曲家人手里,我才出此下策。而鄙人那天一见小公子便心生爱慕,这几日一直想请你到寒舍来坐坐,这才派了你认识的卓尔桑去,也算是一举两得。只是可惜了我的属下卓尔桑,因为你生生挨了两只箭,还要将你当恩人,着实叫我心疼。” 他一番话说得倒是真情切意,如若曲默不看他的脸,兴许真会信了他的鬼话。 曲默不耐道:“你非得这么拐弯抹角么?” 白衣人道:“那真是可惜,我还以为小公子是同道中人呢。” “什么同道?同何道?” “自是……断袖分桃之道。”白衣人笑意盈盈地说,他眯了眯眼睛,像是要从曲默那张带着假面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破绽来。 曲默听得这句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怔住了,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了拳头,而后却不知为何却又忽而释然了。 曲默嘴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起身走近了,弯腰贴在那白衣人耳畔轻声道:“你费这么大劲儿……就想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 言谈间,两人离得极近,曲默都能嗅得到这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暧昧极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对方,只是眼角眉梢都带着挑逗,衬着少年精致漂亮的面容,隐隐显现出了几分妖态横生的意味。 白衣人盯着这漂亮的少年看了好一会儿,笑了:“公子附耳过来。” 曲默挑眉,侧首。 谁知,那白衣人却突然伸手去抓曲默脸上的面具。 曲默连忙偏头一躲,劈手抓住了他的腕子子:“这不合适吧?” 言毕,曲默直起腰来,又坐回原处。 白衣人想从曲默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挣扎了两下未果,他倒也不恼怒,笑着问:“小公子竟是有意于在下么?不然为何这般亲热?” 曲默冷笑了一声,松了手。 白衣人甩了两下腕子,瞧见上面三道红印子,便半垂眸子,暗自敛了眼中不悦,道:“三日之后你姐姐及笄礼,礼毕后的生辰宴上,注意着点。” 曲默眉头轻蹙:“注意谁?” 白衣人只道:“有人要动曲……有人要动你爹。我只是碰巧知道这件事,至于那人是谁,要通过什么手段,我则一概不知。” “我与你在这之前仅有一面之缘,你做什么要跑过来告诉我?” “在下先前说过了,自然是因为鄙人心悦丞相家的小公子,自然爱屋及乌,连他爹也一块关照了。” 然而白衣人这一句话说得冷冰冰,连一丝感情也不带,更扯不上“心悦”二字。 此人怪异得很。 曲默皮笑肉不笑:“哦?那可真是叫人动容呢。” 白衣人也不再回曲默的话了,只叫了外间的卓尔桑来推他出去。 曲默盯着他的背影,待卓尔桑去推屏风时,他却突然发难,拎起桌上的小茶壶猛然向那白衣人砸去。 那时卓尔桑离得稍远,断无回身救主的可能,如若这楼里没有他人藏身暗处窥伺,那白衣人肯定会被那茶壶砸中后脑勺,而壶中茶水倾洒,将他整个背都浇透。 只见那白衣人却在小茶壶疾速袭来的刹那,一掌拍在身下椅子的侧面,将他整个人连带着椅子都拍得生生向一旁移了半步,而后那人长臂一伸食指恰巧勾在了壶把手上,那茶壶便稳稳当当地到了白衣人手里,连一滴茶水都不曾洒出来。 卓尔桑听见响声,回头一看,便瞧见自家主子手里多了个茶壶,他用亓蓝话问了一句什么,白衣人竟也笑着亓蓝话回了一句,又转身朝曲默道:“你怎好欺负我一个腿患残疾的半瘫子?” 他面上还带着几分不解,倒好似真的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曲默冷声道:“礼尚往来罢了。” 又听得那人问道:“那天在灯会上同卓尔桑打斗的人,是安广侯的儿子?叫什么?” “邱绪。” “他功夫不错。你回去跟他说,就说燕贞请他到府上吃酒,让他得空就去。”而后不待曲默回应,主仆二人便一同出去了。 燕贞? 曲默将这两个字在嘴里过了几遍,总觉得异常熟悉,竟一时没能想到“燕”是皇姓。 另外一边,白鹿书苑内,卓尔桑推着燕贞走在花荫小道上。 “主人方才为何不让那人直接过来,还要令费一番周折,让那个姓邱的来?” 燕贞悠悠道:“曲默太聪明了,我怕给他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那您的意思是……?” 燕贞折了路旁的一支黄桷兰在手里,放在鼻尖嗅了:“我意思邱绪太蠢了。” 卓尔桑不知该应些什么,只得默然。 该来的总该来的,曲默带着常平回到府里的时候,便恰巧在相府大门处跟唐御碰头了。 曲默溜之不及,被唐御抓个正着:“啧啧啧!你这臭小子躲我呢?我这几天找你父亲下棋都没看见你!” 唐御铁掌正好拍在曲默没好透的右肩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苦着脸应道:“哪儿能呢!唐叔叔!我从小到大最敬爱您了!” 常平想起来白日里曲默拍自己那一巴掌,便在一旁捂着嘴偷笑,差点没憋岔气。